無論怎樣,對於新來的陳醫生,胡大夫都缺乏最起碼的信任,不僅僅是因為他年輕。如果是正常排班,他不會有這樣的擔心,但現在他覺得承擔著比自己值班更多一點的責任,劉雲是因為他的應承才走的,這一點他很清楚。如果他不在,劉雲不會讓小陳醫生替班的,不管她外面的事情有多麼不得了。
護士領進來兩個十五六歲的小伙子,其中一個用手絹捂著嘴巴,手上,手絹上,前襟到處是血。胡大夫示意受傷的坐在他桌前的椅子上,然後問護士:
"小陳回來了嗎?"
"還沒有。"
"傳他,讓他馬上下來。"不知為什麼胡大夫不高興小陳這會兒不在。
"怎麼弄的?"胡大夫一邊詢問,一邊挪開小伙子捂著嘴的手。
"他摔倒了,摔到我的冰鞋上了。"陪他來的另一個小個子說。
"哎呀。"胡大夫看見上唇右側一個不小的切口,當了這麼多年外科大夫,看見敏感部位的創傷,胡大夫還是要有所表示。"這輩子別去滑冰了。跟我來。"
胡大夫把兩個小伙子往處置室領,半路上問另一個小伙子他們在哪兒滑冰,因為現在才是秋天。另一個小伙子說出一個室內滑冰場的名字,胡大夫聽都沒聽過,儘管他在大學滑冰比賽上拿過獎。他感慨一番,因為他已經十多年沒滑冰了。他讓護士給受傷的年輕滑冰者打了一針破傷風,然後吩咐另外的護士清洗傷口。
"把異物都弄淨,免得留疤痕。"他特別囑咐,自己著手做縫合準備。
護士給傷者處理傷口,他不停地發出時高時低的喊叫,眼睛卻不停地看胡大夫。
"看我幹嗎?"胡大夫發現了他的目光,"怕留疤痕找不到對象啊?"陪同來的小伙子聽了胡大夫的話笑了。"別擔心,你們這個歲數的人,小姑娘比小小子多,找不到漂亮的,找一個一般的嘛。"胡大夫說著拿出一副新膠皮手套,大家都笑了,只有受傷的小伙子又發出一聲高叫。
陳大夫接到傳呼沒有即刻下樓。護士在傳呼上留的話兒是"胡大夫讓你馬上回診室",這說明沒有病人,不然護士會說明的;小葛也極力挽留他,要給他看一樣東西。
小葛給他看的是一份售房廣告,是機場附近的一處廉價小區。
"你想在這兒買房子?"小陳問。
"現在還不行,以後為什麼不?"小葛充滿遐想地說,彷彿面前已經跪下一個有錢人向她求婚了。
胡大夫開始動手縫合時,聽見走廊上傳來沉重雜亂的腳步聲。他的心異樣地跳了一下,當他再向處置室門口看時,兩個民工用一個破鐵篩子抬著另一個民工已經到門口了,他看見血滴在地上,然後看見傷口,傷在大腿上。
"大夫,他快不行了,救救他吧,出太多血了。"
胡大夫內心剛才一直持續的那種隱隱的不安這時消失了,他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他告誡自己一定要冷靜,因為他感到了緊張。
"小陳吶?"他舉著雙手,其中的一個手上還拿著連著線的針,縫合還沒完成。
"還沒下來,我去找他。"一個護士說。
"別去,"胡大夫鎮定地說,"馬上給病房打電話,叫王軍下來,立刻,說我快死了。"被吩咐的護士立刻走了,沒人再為胡大夫的說話方式發笑,因為鮮血充滿了每個人的視線。
"放到床上。"胡大夫命令另一個護士和民工。大家照做了。
"大腿?"
"對。"護士說。
"動脈在出血?"
"應該是,血挺猛的。"
"把褲子剪開,讓他們幫忙壓住股動脈,你去準備止血帶,動作快點兒,王軍馬上就下來了。"
胡大夫安排完回過神來,看看自己眼前的小伙子。
"別擔心,安靜下來,快好了。"他說著用手摸摸創面附近的肌肉組織,"疼嗎?"他問。
小伙子搖搖頭,他放心了,知道麻醉情況良好。但他要等到王軍進來再接下去縫合。這時護士已經給病人上止血帶。
"注意鬆緊。"他低聲叮嚀。
王軍急匆匆地走進來,後面居然跟著陳醫生。胡大夫對王軍說:
"我以後再給你解釋,你先干吧。"說完他看一眼陳醫生,"你幫他。"小陳順從地點點頭,跟著王軍走近病人。
"行了,小伙子,"胡大夫放心地說,"現在咱們可以考慮考慮怎麼給你縫得好看點兒,讓你能找到一個中等偏上的對象。最好是個滑冰愛好者。"
劉雲不知道自己是怎樣離開婁紅辦公室的。坐在出租車裡,她想不起來自己在跟那兩個女人告別時說了什麼,也想不起來自己是怎樣止住哭泣的。她惟一記得的感覺是自己腳步發飄,無論是在電梯裡還是在大街上,她甚至擔心自己會被風吹走。直到她走進醫院大門,聞到熟悉的消毒藥水味道,她才感覺正常一點兒,好像剛才她失掉的某些屬於她的東西又回到她的身體裡。
她先去了胡大夫的診室,胡大夫正在悠閒地抽煙。
"有什麼事兒嗎?"她問。
"還好。"胡大夫已經發現了她又紅有腫的眼睛。
"我以後再謝你了。"劉雲說完馬上離開了。
"出什麼事了?"胡大夫跟劉雲來到她的診室,他知道小陳還在處置室,便直接問了。
"沒什麼。"劉雲頭也沒回。
"吳剛讓你下班去他那兒一趟。"胡大夫沒再多說就離開了。他覺得沒必要把下午發生的事再告訴一個哭成這樣的女人。
胡大夫回到自己的診室熄滅了手裡的香煙,也為自己小得意了一下。他不是一個外表上喜歡拉開架勢幫助別人的人,但能在關鍵時刻幫自己喜歡的同事,這讓他很高興。當王軍處理完那個急患後,他簡單地向王軍轉述了經過,並讓王軍跟他一起保守秘密,別讓上面知道這件事。王軍當然沒有反對,因為他們都屬於不願惹是非的人。而且王軍還陪他跟小陳打了招呼。當他們辦完這些事時,吳剛來找劉雲。胡大夫知道吳剛對劉雲很關注,他又和吳剛很近乎,便對他講了下午發生的事。吳剛馬上說:
"還漏了一個重要的環節。"
"什麼?"
"護士小姐們。"吳剛說,"不過,包在我身上。咱們醫院還沒有護士不給我面子的。"
胡大夫看到這件助人的事如此圓滿,心想,人和老天怎麼能沒關係吶,劉雲有人緣也有那麼點天緣,不然,她肯定會被處分的。
劉雲下班後徑直朝大門口走去,她不想去放射科找吳剛。她誰也不想見甚至她自己。下班前洗手時,她硬是克服了往日的習慣,一眼也沒有看鏡子裡的自己。
但吳剛卻在她的公共汽車站等她。她勉強對吳剛笑笑。
"上車吧,我送你。"騎在摩托上的吳剛對她說,隨手遞給她一個摩托帽。
劉雲二話沒說就上了車,坐到車上後才戴上帽子,彷彿坐摩托車是她渴望已久的事了。吳剛一給油門,他們就匯入了下班的車流中。
吳剛在各種機動車的縫隙間穿梭,盡可能快地在紅燈變綠燈時起步,這樣,如果他排在前面,總可以先過路口,在下一段馬路上快速開出好遠,有幾次他追上了排在下一個信號燈前的車流。劉雲一次也沒有勸阻吳剛,要他放慢速度,很快吳剛開車上了環城高速。環城高速上車比較多,他只能保持在100公里左右的速度上,接著他拐向了另一條通往海濱的高速。在這條高速路上返回的車較多,有些地方甚至不能暢行,但去的方向車較少,吳剛的速度很快達到了180公里。他擔心劉雲快叫出來,但是沒有任何聲音從他身後傳來。他放心開了,但把車速又降低了20公里。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像一道風景一樣吸引了另一側等候的司機們,他們不約而同給吳剛和劉雲命名:瘋子。
大約半個小時以後,吳剛離開了高速。他們在一個縣城的外面發現了一條小河,小河的兩邊是幼樹林。吳剛把車停下,回頭看劉雲,她也剛剛摘下頭盔,臉色慘白。吳剛有些後悔自己的魯莽。
"你沒事吧?"吳剛問。
"沒事兒。"劉雲說著走到樹林邊坐下,"我想在這兒坐一會兒。"
吳剛也把車推過去,然後坐到了劉雲對面,他點了一根煙。
"我原來想,你一叫我就減速。"吳剛老實地說。
"我也奇怪。我一點兒也沒害怕。"劉雲說,"你經常這麼幹嗎?"
"不經常。"吳剛深深吸口煙,"有時候週末在環城高速上開開。"
"超車?"
"沒什麼車,我起得早,四五點鐘高速公路上很空。"
"為什麼要這麼幹?"
"不知道,跟喝酒抽煙差不多吧,覺著過癮,好像能把心裡面的東西都甩出去。"
"也很危險的。"
"在家裡坐著也有危險啊,比如劣質工程什麼的。"吳剛說到這兒轉了話題,"你剛才怎麼沒害怕啊?我覺得上一次你說你害怕坐摩托的。"
"不知道,好像忘了害怕。"
"你下午去哪兒了"吳剛問。
"幹嗎突然問我這個?"劉雲不高興地說。
"你一個女人家都忘了害怕,肯定去了不同尋常的地方。"
"沒去哪兒,就辦了點私事。"劉雲關上了內心的大門。
"我也不是非得知道。我想我們是同事,也算是好朋友。你有事我絕不能看著,但你有問題我也不能不說。今天下午差一點兒出事,你知道嗎?"
劉雲沒有回答。
"當然你現在臨時在門診還好些。如果回病房上手術台,你這樣怎麼能行啊。"
"大不了開除我唄。"劉雲快速說了一句。
吳剛沒想到劉雲能說出這樣的話,他覺得陌生極了,好像在劉雲身旁突然升起了一團濃霧,讓他再也看不清劉雲的面目,以至於他也懷疑自己以前對劉雲的判斷。在他的心目中,劉雲是一個永遠也說不出這樣話的女人。
"我得謝謝你,吳剛,你一直那麼關照我,尤其是耿林出走以後。"劉雲停頓了一下又說,"我知道你為什麼這麼做,因為你可憐我,因為我軟弱。男人總是同情弱女子的,也願意幫助她們,但他們愛的卻是強女人,惡女人,厲害的女人。在那些女人面前,他們自己就成了弱者,男人就是需要各種奇奇怪怪的感情,他們要嘗試扮演一切角色。"
"劉雲,你到底怎麼了?你看你在說些什麼啊?"
"好,我馬上就要說到正題了。從今往後,你不必再幫助我了,也就是說你不用再可憐我了。我現在自己對付一切,我相信我有這個能力,我也找到了這個能力。這個世界上的公理就是欺軟怕硬,誰都可以硬起來,幹嗎我就得是例外吶?!"
"你到底幹了什麼?你好像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你正好說反了,從前我不知道我自己是誰,現在我知道了。"
吳剛再一次驚愕地說不出話來。
"是你送我回去,還是我走回去?"劉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