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下落 正文 第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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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安筆記中記錄的劉裳,據說是跟滕風交往時間最長,也是最正式的一個。滕風的舅舅——政法委的某領導見過這個女人。滕風的母親過世早,跟父親也斷了聯繫,把女朋友領到舅舅家,自然是有些意味的。

    我給劉裳打過電話,想跟她見面聊聊,但她的態度有些粗暴,完全拒絕見面。放下電話,我又重看一遍齊安的筆記,關於劉裳的記錄很詳細,我沒看到什麼繼續挖掘的空間,決定把拜訪她的時間省下來,去吃一碗冰激凌。

    齊安筆記:

    劉裳:市口腔醫院的醫生,聯繫方式記錄在滕風的通訊錄上,通話明細上顯示,最近六個月沒有電話聯繫。

    滕風的舅舅龐中喬記得,三年前滕風曾帶這個女人去過他們家,把她作為女朋友介紹過。據龐中喬說,這是唯一被作為女朋友介紹給家裡的女人。龐看來,劉裳是個普通的女人,不至於讓滕風心動,也許滕想結婚的女人就是劉裳這類的。

    和劉見面的地方,類似假牙樣品儲藏室,只有半扇窗戶(另外半扇被砌死了,前面擺著樣品櫃,裡面是各種牙的模型。至於為什麼,我沒敢問劉裳,怕她解釋起來沒完),從沒遮上的半扇窗戶,能看見醫院後院的幾棵榆樹。一個穿白大衣的男大夫,走近一棵榆樹,點煙,連吸幾口,吐出最後一口時,他背靠到老榆樹上,閉眼朝天,緩緩吐出一股白煙兒,神仙一般。

    劉裳:三十五歲,粉白的女人,有很多人會用漂亮形容她。濃眉大眼,嘴唇鮮紅,自然卷髮,身材豐滿。多數男人能很快喜歡上她,很快結婚,但也會很快厭倦。劉裳滔滔不絕,語速均勻,適合當托兒所阿姨,只要她開口,任何好動的小寶寶都會連滾帶爬地跌入夢鄉。有好幾次我必須偷偷掐自己後腰,才不至於打呼嚕。

    她對與死者滕風交往的陳述,拋開無數乏味的細節可以略寫為大夫愛上患者,患者拋棄了大夫。大夫為患者離開了自己的丈夫,用全部積蓄買了一個房子,朝父母借錢按照對滕風審美品味的猜測進行了裝修。之後,她才知道患者有自己的房子;之前,她以為患者說回家住,是回父母家。

    一個不喜歡談論自己的患者,劉裳認為他應該進精神病院。

    我:你知道患者有自己房子,有沒有跟他一起去看過?

    劉裳:沒有。他說,他家太亂,我家整潔溫馨。

    我:但他領你去過他舅舅家,對不?

    劉裳:那不叫去。是去聽音樂會,記錯時間了,天太冷,他說,他舅舅家在附近,我們就去了。

    我:他告訴你他舅舅是幹什麼的了嗎?

    劉裳:沒具體說,好像是一個什麼小幹部。(後來我調查過,劉裳的父親曾是市委辦公廳秘書長,但很多年前便去世了。這是她覺得別人的親屬都是小幹部的原因之一。)我讓她談談他們分手的情形,她的敘述開始變得有意思了。

    ……我搬進新房大概兩個月左右,有一天晚上,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下雨,雨下得很大,還夾著小冰雹,冰雹打在玻璃上,在屋裡小聲說話都聽不清,反正我們很快就喊起來了。他說,他不能跟我交往了。我以為他開玩笑,等我發現他不是開玩笑時,就問他,他怎麼可以這樣?!他居然一點也不生氣,反問了我一句,為什麼他不可以這樣?!我為你離婚了,為你買房子了,為你裝修了,現在你不要我了,你瘋了???我責問他,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那天晚上,我哭了幾個小時,差點哭死。

    我:你做這些事之前,跟滕商量過嗎?

    劉裳:哪些事?

    我:所有這一切,離婚,買房,裝修等。

    劉裳:沒有。我想給他一個驚喜。再說,我的婚姻反正也有問題。

    我:什麼樣的問題?

    劉裳:我前夫出軌,我也不想跟他過了,索性離了。

    我:你哭的時候,滕風在幹什麼?

    劉裳:他在沙發裡坐著,一動不動地坐著。

    我:他一次也沒試試安慰你?

    劉裳:沒有。劉裳說這句話時,聲音低沉,但帶出了刺骨的恨意。我不得不把目光轉到劉裳身後樣品櫃裡那些猙獰的假牙上。也許,她也被自己的恨意嚇到了,便補充一句:他走了好幾天之後,那沙發才重新彈起來。

    我:後來呢?

    劉裳:我不哭的時候,他站起來,給了我十萬塊錢,讓我把裝修借的錢還家裡。他說,他很抱歉,沒想到我能誤解他。他這麼說,鬼都能聽出來,他一點也不抱歉。臨走時,他還告訴我,他不會改主意。我明白他是不想讓我糾纏。

    我:你糾纏了嗎?

    劉裳:我沒有。

    她說完之後,我起身再次走近小窗戶,扭頭費力地從狹小的窗口望出去,看見了老榆樹後面的灰色樓房,剛才我沒看見它們。現在我仍然不理解自己當時為什麼要這麼做,這會讓劉裳覺得我不在意她眼前的感情狀態。我應該安慰她,以此感謝她對我工作的積極配合。可那會兒,我怎樣都做不到。我的思緒飄回到童年:晚上的醫院是我記憶中的幾大恐怖之一,好像醫院每個黑暗的角落都被壞人塞滿了屍體。奇怪的是,大人也怕屍體,儘管每個大人都知道屍體沒有行動能力。

    我:提個私人問題,你不是必須回答,滕風死了,你難過嗎?

    劉裳:你什麼意思?

    我:跟我說的意思一樣。

    劉裳:我當然難過。

    我:下面的話我不記錄到檔案裡,作為女人,我能體會滕風所作所為對你的傷害。如果我是你,有人殺了滕風,我會覺得是替我出了一口氣。

    我沉默了一會兒,劉裳說出了這句話:

    ……人不能太……太過分了。

    滕風的結局,是他太過分的結果嗎?劉裳的這句話在我腦海裡轟鳴好長時間。

    劉裳最後問我:你覺得什麼人殺了他?

    我說:還不知道。但我覺得好多人一起殺了他。

    劉裳(睜大眼睛):集體謀殺?

    我微笑地看著這個漂亮的女人,她應該能從我的微笑中讀出我的意思:她就差說出滕風罪有應得了。作為警察,我今天不在狀態,腦子裡亂七八糟的念頭太多。滕風的活法顯然沒經過上帝或者老天爺的批准,但誰有權判定他罪有應得呢?!劉裳除了失去滕風,沒有任何其他損失。她只需要一點兒時間,就會有別的男朋友,建立一個她希望的新生活。有兩點可以肯定,劉裳沒有殺滕風,她的生活經歷決定她不會殺任何人,包括她自己。另外,無論她的生活有沒有新的開始,她永遠不會為滕風給她的十萬元補償感到任何不安。也許滕風深知這一點,劉裳接受一切補償,但不妨礙她恨拋棄她的人,所以他補償的目的是讓自己心安。

    我:滕風這樣的人,死了也許比活著更好。

    劉裳莊嚴地看著我,無言地表達了深深的贊同。假如還能聽到關於這個女人的消息,肯定是她再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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