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人的日記,對朱大者來說,看和拿是有兩件有區別的事。如果說拿別人日記是他百無聊賴中的無聊之舉,帶著拿來的日記回家之後,在這件事情上的勁頭也過去了。哪怕這個叫丁欣羊的女人求他看看這日記,他也很難馬上答應,不情願。但是,在失眠的夜晚,睜眼兒望屋頂膩了之後,他還是抓過日記讀了幾篇。
日記中寫的事情差不多都可以稱得上隱私,因為總是連帶著歉疚之類的情感。但他從不做道德上的判斷,隱私的效果就沒了。好像在大街上性交跟興趣有關跟教養沒關,總之,朱大者覺得丁欣羊屬於「過敏人」,不然是可以活得很幸福的。
比如。她和一位異地有家室的先生保持了兩年所謂的精神層次上的體貼關係,互相傾訴。一般是她出差到他的城市,他們在一個固定的咖啡館見面暢聊。有一次那先生感慨地把這個咖啡館稱為他們的精神家園,把小丁感動得夠戧,也把朱大者氣得夠戧。後來這先生出差到了丁欣羊的城市,他們約好到小丁家裡小聚。當丁欣羊準備好了晚餐和晚餐的氣氛用品,那人在飛機場打來電話說他不來了,而且他不想解釋,但希望得到理解。結果是小丁同志傷心欲絕,打電話把一個一直喜歡她的朋友找來睡了一覺,然後立刻良心氾濫,傷心變成內疚。
女人居然混亂到這種程度!朱大者生氣了。
女人為什麼不能不動感情地判斷男人,膽小鬼就是膽小鬼,好先生就是好先生。他覺得這個丁欣羊和別的女人都還沒明白,痛苦是精神誇張的產物,如果大家都像運動員感受創傷那樣去感受一切,就只有疼痛,沒有痛苦。
弱智。他在心裡罵了一句,就把日記扔到一邊兒去了。
過兩天,他又撿起來看了一篇兒,看之前先罵自己弱智,但還是得承認,她的文字對他有那麼點兒吸引力。
和劉岸離婚的那一年,是個少見的暖秋,入了十月,街上的女人還穿著薄裙。(正好和今年相反,朱大者的咕噥。)
第一次去離婚的地方是辦手續。樹上的葉子黃的黃,綠的綠,都還沒落。在暖融融的天氣裡,行人的步履也緩慢了,彷彿一切都很舒展,享受著成熟季節裡的安詳。
第二次去離婚的地方是取結果。街上忽然刮起了一陣暖風,葉子被紛紛吹落,黃的,綠的……有一片黃葉子落到了他的頭上,他把它拿在手裡,然後告訴我,在我的頭上也有一片綠的。
我沒有把它拿下來。他說,去吃飯吧,我說,不了。
當我回到那個臨時租借的小房子裡,看著地上還沒打開的行李包和裝書的紙箱,心裡一點感覺都沒有,居然也不痛苦,好像正在經歷一件還沒真正明白的事情。
第二天,劉岸來電話,他說看著我頂著那片葉子,走遠了,心裡很不好受。
可我不知道,什麼時候風把那片綠色的葉子吹落了,從我的頭上把它吹落了。
他再給我打電話是在機場。他難過的聲音和機場的嘈雜聲我都聽見了。他馬上就飛向美國,要我多保重。我說,你也要多保重。放下電話我大哭了一場:一個你無比親近的人,一個也親近過你的人,突然就遠離了,離得那麼遠,遠的不能再遠……這感覺讓我懷疑曾經擁有過的一切。
時光流逝,除了工作以外,離婚後的生活總好像還沒真正地開始。情感上所發生的事只是讓我更沉重進而更懷疑。下雨天,到處都是濕漉漉的,看見路邊燈光明亮熱氣騰騰的小吃店,就更覺得自己是一個人。最後總是獨自回到家裡,放下滴水的雨傘,一個人瑟瑟發抖。
這最後的畫面偶爾會出現在朱大者的眼前,他想,也許他會想辦法認識一下這個女人;也許這根本不難,因為世界也不大。
在一個灰濛濛的陰天裡,劉岸心情忽然靜下來。剛才在朋友的辦公室談事情打聽到丁欣羊的辦公室就在附近,便拒絕了朋友的午飯邀請,開車到了丁欣羊公司門口。他點著了一支煙,想進去找丁欣羊之前,整理一下思路。從美國回來的這半年,張羅公司張羅房子,瑣事把他架到了雲上,每天處理過的事情和即將面臨的事情,彼此間沒了界線混在一起……剛才突然來臨的安寧,讓他思念日常的感覺,見見朋友不談生意見見同行不談藝術,等等。
他最想見的是前妻欣羊。
當他離開丁欣羊的公司時,下雨了,他坐進車裡,發動車子打開雨刷,一時拿不定主意,是不是馬上去她家。公司的一個年輕女人簡單說了丁欣羊經歷的事情。劉岸亮出前夫的身份,那女人也說了丁欣羊的住址。剛去美國時,他還偶爾給她打過電話,最後的三年多他沒有任何她的音訊。即使他有過別的女人,偶爾會奇怪地想起這個惟一做過他妻子的女人。
他慢慢朝丁欣羊家的方向開過去,還是沒拿定主意去不去。去辦公室打個照面的心理準備他有,去家裡,尤其是她自己的家(儘管她還沒結婚),他多少猶豫,卻說不出為什麼。當他把車在公寓大門前的街上停下時,拎著購物帶回家的丁欣羊出現在他的視線中。她沒打傘,濕淋淋的卻走的很慢。劉岸看不下去了,他熄火,趕上剛邁進大門的丁欣羊,從她手中接過東西。
她看著他並沒有多少吃驚,好像剛剛經歷了太多令人驚詫的事情,一切都無所謂了。
他們一同走進客廳,丁欣羊讓他先坐會兒,自己去換衣服。劉岸聽到淋浴的水聲,便安心坐下來,他四周打量房間的佈置:簡約樸實沒有太多的設計,因此也剔除了令人慌亂的因素。他覺得這房間像丁欣羊的笑容,讓人安心。
已經換好衣服的丁欣羊端著一壺茶走了進來。她問他喝不喝茶,他說喝,然後又問她是不是新買的房,她說是。
她靜靜地坐到他對面的單人沙發裡,像一件沒有重量的東西,表情漠然。
「這幾年,還好吧?聽說你回來了,但沒了聯繫方式。」
「我還那樣,不好不壞。回來想做個公司,跟廣告有點聯繫的。」
她點點頭。
「我去過你公司。」他說。她回答:是嗎?!
「另外再找工作?」他關切地問。她第一次把目光穩定地放到劉岸的臉上。
劉岸也沒迴避她的目光。她瘦了好多,膚色黑了一些。她臉上從前有過的柔和的線條不見了,時間把一切都寫在了女人的臉上。而這女人曾經是我的,他想。
「你好像?」他費勁地說。
「沒什麼,這段時間事情太亂。」丁欣羊收回目光,眼中的淚光還是被劉岸捉住了。他輕輕走近她,蹲在她的跟前,她終於哭了時候,他把她的手握住,緊緊地握住。
「不知道怎麼了,丁冰自殺差點死了。」她說著大哭起來。
看著丁欣羊無助的樣子,劉岸心疼得要命。在她還是他妻子的時候,他甚至沒這樣心疼過她。他坐到地板上,把前妻拉到自己懷裡,鼓勵她哭出來。
丁欣羊哭累了,無聲地偎在劉岸的懷裡,好久沒有過的種種感覺混在一起:親切,安全,放鬆,疼愛,像老貓回到了老巢。
「還冷嗎?」他拉住她的手。「手還是那麼涼。」他說的有意無意,跟剛才比較或者跟多年前比較,他的心亂了。他突然被心中一股強烈而陌生的感覺控制了:就這樣抱住她,不讓她再感到無助和孤獨,兩個人一起走完剩下的路。想到這裡,他激動地擁抱她,她先是吃驚地看看他,天知道,她從他臉上看到了什麼,像落水人抓到岸邊的雜草,她迎上了他的擁抱。
他把她帶到床上,用身體溫暖她,「一會兒就暖和了。」他說,好像這是男人應該為女人做的最恰當不過的一件事。
緊緊的擁抱似乎並沒有馬上引發慾望,彷彿擁抱停留在擁抱本身,又好像在擁抱無法擁抱的幻滅,所以才會那麼用力地不容分說。
她感到身體的溫度恢復了,便停止了擁抱,她仍在他的懷抱,羞澀地看了他一眼,好像剛剛明白已經發生的事情。她的臉頰紅潤起來,依然嬌好的容貌,像一根無意擦燃的火柴,在劉岸這裡完成了由溫情到激情的轉換。他親吻她,越來越炙熱。當他把手放到她的胸上時,他問:
「你要嗎?」
「不知道。」她閉上眼睛。
「那來吧。」
她摟住他的脖子,什麼話都沒說。
劉岸沒有馬上做什麼,只是更加細緻地吻她,溫柔地愛撫再愛撫。似乎在努力把分離的時間在愛撫中粉碎。他渴望這個對他來說重新變得陌生的身體,當他從這個身體中又出來的時候,眼淚差點出來,他好久沒這麼對過女人了。
「我老了。」她嚶嚶地說。
劉岸的心情還未平息,隨口說,對男人來說這是個問題,對愛情這不是問題。他的話音剛落,就聽到丁欣羊的笑聲。
「怎麼了?」他問。
「你是說你還愛我?」她表情中的戲弄讓他徹底從剛才的沉浸中清醒過來,覺得剛才跟自己的過去纏綿了一把。
「我也許不該這麼說話。」她說。
「我們之間有什麼能說不能說的。」劉岸給自己點上一支煙,猛吸兩口,頓時安寧。他用一隻胳膊摟過她,腦海裡出現一句莫名其妙的話:
前妻就是前妻。
大丫的確費了不少力氣,才忍住沒給那個救生員打電話。她聽說丁冰的事情之後,和丁欣羊一起吃了晚飯。那是個安靜的餐吧,套餐並不好吃,但環境安靜,多數客人都是來喝酒,吃飯是順便的事。大丫問丁欣羊之後是否又見過丁冰,後者點頭。
「但是見和沒見差不多,她什麼都不說。我問她是不是姐夫有什麼問題,她也否認了。她不停勸我別擔心,我說不好那感覺,心裡堵得要命。我自己現在的狀態又是這樣,突然就覺得什麼都沒勁。」
在這樣的狀態下,大丫覺得自己惟一能做的就是引逗丁欣羊談點別的。
「劉岸來找過我。」丁欣羊自己轉了話題。
「真的,怎麼樣?」大丫急切地問,丁欣羊笑笑沒有回答。
「傷感?」
「我們睡覺了。」
「哇塞塞!丁欣羊同志走到時代前面去了,你,我說,我都認不出你了。」她們碰杯之後都乾了杯中酒,兩個人的情緒立刻變化了。
「感覺如何?」
「最主要的感覺是下不為例。」
「太陌生還是太緊張?」大丫色咪咪地看著她。
「你快成女色鬼了。該好的都挺好的,主要感覺不是那麼回事兒。」
大丫瞪眼等著解釋。
「好像互相憐惜。」
「哦,太沒勁了,中年人的通病,你別毀自己的心態,往年輕活,別弄得太老態。」大丫說到這裡想起大牛,但胡亂扯了句別的。「還是找心動的感覺,別放棄。」
「你找了這麼多年,有了嗎?」丁欣羊故意強調嘲諷的口氣。
「有過,而且還會再有。相信生活。」
大丫是否真的抱有這樣的信念,她自己都無法證實。但她還是找到機會證實了自己心動的感覺。她和大牛再一次在游泳池外面對面站到一起時,她什麼話都沒說,盡量控制自己,不然內心的衝動爬到臉上:看著他清秀的面龐,濃重的眉宇,紅潤的闊唇,她覺得自己已經消失在幻覺中,她想親吻這個小伙子,無論他比自己年輕多少歲;她想讓他的氣味把自己包裹起來;即使他比自己清新數倍……
「我想跟你說件事。」他說。
她沒有回答,也許擔心張嘴會洩露內心的隱秘。
「說吧。」大丫盡量把語氣放平穩。
「我領你去個地方。」他拉起她一起走。
大牛把大丫帶到她家樓下的花壇前,大丫依然不露聲色。
「就這兒吧。」他說著坐到花壇的沿兒上。
「花都謝了。」大丫坐下。
「我無所謂。」
「那我也無所謂。」
「我有個朋友,上高中的時候坐車幾乎天天都能碰到一個女孩兒。那女孩兒比他晚上車早下車,在另一個學校。他們互相注意了,但從沒說過話。兩年後,男孩兒考上了大學,不用再坐車了。他們最終還是沒說過話。又過了兩年,男孩兒在大學處女朋友了,才發現自己心裡愛的是車上的女孩兒。他找到了女孩兒畢業的學校,當他在當年的畢業照上指出那個女孩兒時,一個老師告訴他,那女孩兒去了日本。」
大丫的目光落在花壇邊上竄出的雜草上,有幾朵淡紫色的小花還開著。陰雨天裡它們好像忘了正在秋天的末日裡,被意外的雨水滋潤過後,遠遠地看上去,也像在春天裡一樣舒展。
「你說的這故事,好像不是這年月裡的。」大丫漫不經心地說。
「那又怎麼樣?」他生氣地反問。
「是啊,都一樣的。」
「你別讓我們跟他們一樣,行嗎?」他說。
「你幹嗎找上我?」大丫開始認真地掩飾,她心裡關閉的門已經被碰開了,而她無力抵擋。
「說不清楚,已經好長時間了。」
大丫點點頭,隨便說了一句,我回家了,便朝自己家的單元走去。大牛一句話沒有,默默地跟在後面。她打開家門,他也跟了進去。大丫脫了鞋,看看大牛,他也把自己的鞋脫了。
「都踩好點兒了,是嗎?」她嬉皮笑臉地問。他稍微正經地點頭。
「我泳都沒游成,讓你給攔了。我得洗個澡。你不偷日記吧?」
「不偷。」大牛認真地說。
「偷也沒用,我不記日記。」
「有人偷日記嗎?」他問。
「我女朋友的包被拎了,錢包都沒動,就把日記拿去了。」
「世界真美好。」大牛找地方坐下,點支煙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大丫站到噴頭下,溫熱的水撩撥著她情慾的細胞,她死死地閉上眼睛,好像這樣就可以抵擋一切。
浴室的門被打開了,大牛裸體站在那裡,像一副人體畫被嵌進框裡。
跟離開商人的藝術家一樣,離開藝術家的譚定魚心情也不好。從前這樣的時候,他都跟丁欣羊聊兩句,可是眼前,他寧可放棄這習慣。她那天的面對馬經理的態度,跟今天這所謂的藝術家態度多少有些相似,都讓譚定魚心裡不舒服。他希望丁欣羊自己能冷靜地想想,主動找他表示個態度。開除丁欣羊他從沒認真考慮過,他知道聰明女人不少,但既聰明又可靠基本上懂道理的女人並不多見。即使馬副經理暗示過他,如果他不支持她的決定,她以後就沒法兒工作了,好像她的主要工作就是開除人。在譚定魚這樣的心境下,傳來來自馬副經理的敲門聲,讓他立刻想到懲罰。她也許太想敲門,所以才敲得那麼膽怯。她手指落到玻璃門上的聲音曖昧到了極點,以至於根本不像是手指叩擊玻璃所發出的聲音。公司幾乎所有人都知道馬副經理愛上了譚定魚,而一想到這個譚定魚就氣得不行。他從沒做過半點兒能夠引起她誤會的事,從沒發出過任何錯誤的信號兒,她憑什麼愛我?這是他心裡偶爾發出的怒吼。但他必須重用她,因為沒人能像她那樣對他衷心一片。他覺得自己老婆也未必能做到這一點。
馬副經理讓他簽了幾張單子,然後就提起了丁欣羊的事,正像譚定魚預想的那樣。
「小丁的事,你決定了嗎?」
「還沒有,你不用再跟我提這件事,我考慮好了通知你。」譚定魚用長期以來練就的親切的公事公辦態度把馬副經理打發了。之後,他立刻給丁欣羊打電話,請她到他家裡吃晚飯,他想親自下廚房。
「你經常下廚房做飯嗎?」
「我老婆不在家的時候,偶爾。」
「明白了。」丁欣羊冷冷地說。
「如果你不相信我的手藝,我還是請你出去吃吧,聽說文化宮那裡新開了一家俄羅斯餐廳,有興趣嗎?」
「聽起來不錯,可是我今晚要去看電影。」
「什麼電影?」
「兩部外國片子。」
「你一個人去嗎?」
丁欣羊猶豫了一下還是做出了肯定的回答,看場電影總比吃頓燭光晚餐容易些,至少看電影時不讓說話。心情不好的時候,她容易把什麼事情都設想得很難,尤其是跟上司一起吃飯。
「我跟你一起去吧。」他說。
丁欣羊說了地點和時間,譚定魚補充了一句:
「我還有事要跟你說。」好像這樣就能避免別的嫌疑。
放電影時的光線,原來有種溫柔,這是喜歡看電影的丁欣羊從沒注意過的。丁冰出事以來,她常常不能全身心地集中精力,包括看電影。她用餘光撇了幾次譚定魚,他好像也很喜歡看電影,表情莊重,充滿同情,看上去已經被故事感動。電影院裡,丁欣羊從譚定魚的臉上也看到了他對浪漫的反應。電影中美國女護士的愛情似乎抓住了他,她懷疑他是個電影迷。
第二個電影快演完的時候,他看了兩次表,然後小聲對丁欣羊說,他必須現在去車站接老婆。接著,道了再見離開了。
電影結束觀眾陸續走完了,丁欣羊才緩緩地站起來離開。掃地的男人開始掃地,經過丁欣羊時看了她一眼,這情形他見多了,因此覺得電影很騙人,用那些瞎編的事兒把人弄得瘋顛顛的。
丁欣羊的心情突然就壞了。她沒想到,譚定魚問都沒問她大半夜的怎麼回家就走了;他連客氣都沒客氣一下,哪怕是裝樣子問一句,用不用他回頭接她一下;他至少可以出於禮貌說句注意安全之類的話……丁欣羊莫名其妙地委屈,儘管她經常一個人很晚回家,已經習慣了;儘管對譚定魚她也從沒有過什麼特別的感覺。回到家裡,她覺得自己好沒道理,但仍然覺得男人不應該這樣對待女人。臨睡前,她想,如今好多男人都這樣對待女人了,剩下的就是沮喪了。
把老婆接回家以後的譚定魚,還殘留一點看電影時的心情。他想給丁欣羊打電話,約她出去喝酒。看見老婆已經準備上床休息,便轉了念頭。第二天他給丁欣羊打電話,口氣較為正式地提到了工作的事。
「你得考慮一下,怎麼想出說法讓你回來。馬副經理日後還得工作,也不能不考慮她的面子,你說吶?」
「譚經理,你不用為難了,我已經說過了,我正好也不想幹了。」丁欣羊說完放了電話。過了好半天譚定魚才放下手裡的聽筒,他覺得今天發生的所有的事,都他媽的不對勁兒。給他五萬次機會,他也猜不到,丁欣羊的態度居然跟他少問的一句話有關。
「到底哪兒不對了?」他在心裡問自己。當他老婆問他明天誰去給女兒開家長會時,他正在浴室的鏡子前觀看自己。自信心空前低落的時候,他依然從鏡子裡看見一張好男人才有的臉:穩重智慧可靠表情坦然毫不苟且。對自己的臉跟對自己的生活差不多,譚定魚基本滿意。除了膚色多少有些蒼白,五官很大氣,眉骨突出但不是過於突出就像他的眉毛也不是過於濃密一樣。他把臉更湊近鏡子,想看清楚是不是因為喝酒也有了酒糟鼻時,他真切地看見了自己日漸繁密的皺紋,細細地刻在眼角周圍。快五十了,他想得有些誇張,入冬後他才滿四十六歲,按聯合國的規定,算是步入中年的第一年。他把牙膏擠到牙刷上,最後又從鏡子裡瞥了自己一眼,而且有所發現,比如,他更願意一個人呆在浴室裡,儘管他一點也不討厭跟妻子一起躺在床上。他抖了抖頭,喝了一口漱口水,開始刷牙。
「要保持良好的心情。」他在心裡囑咐自己。
離開大學十幾年來,丁欣羊第一次處在這樣的狀態下:既不是休假更不是休病假也沒有最終失業。她知道,如果能稍微妥協或者婉轉,她不會失去公司的位置。一個新手代替她意味著什麼,誰都清楚。但她忽然不想妥協哪怕是稍微的也不想婉轉,姐姐躺在病床上的樣子,使得她開始懷疑自己的生活,她的日子因此有些懸浮。
她去銀行看了看自己的存款,心情更混亂。多年來的經濟基礎此時此刻給了她一點安慰。留出一年的還貸和基本生活費,她還有錢旅遊一趟,比如去東京以外的日本,一個有溫泉人不多的地方。這是她多年來的願望,下周就可以實現,如果她願意。可惜,她還不知道自己願意幹什麼,惟一清楚的是,站在十字路口上的她必須決定朝哪裡去,但她眼下什麼都決定不了。
她放上比吉斯兄弟的歌兒,開大音響甚至希望能打擾鄰居一下。入住以來她像一隻悄然的貓,總是縮著,現在她希望每個角落都雀躍。她把所有的床單被單窗簾檯布都扯下來,換上那些她多年來陸續買的新單子。這些單子她一直捨不得用,總想有一天再結婚時可以用。今天,結婚對她來說變成了一個毫無感覺的概念。
什麼時候,山谷裡沒有陰影
什麼時候,你變成我心中的陽光
她從浴室到廚房掃蕩了一遭,把所有陳舊的東西都扔到垃圾袋裡,過期也好沒過期也好,反正沒一樣是新鮮的就像她的生活。她要驅趕這陳舊的感覺,列了一張龐大的購物單子,臨出門前她又撕掉了它。
買回來,它們還會再一次變成舊的。
走在大街上的丁欣羊步履從容穩健,在冷冷的秋風裡,她剛剛變得尖銳的沮喪退隱了。她覺得自己出生時就被安裝了防止發瘋的保護裝置,以便一切好的,不好的,不好不壞的都能在她這裡繼續繼續繼續。在去看丁冰的路上,她心底裡浮現出一個解放自己的願望,可她又無法確定,這解放和發瘋有什麼不同。
丁冰依然躺在床上,丁欣羊和白中都還沒來之前,她用沒受傷的手在日記上寫下了幾行字。
沒人能說出我內心的模樣,那裡有一片黑暗。當它們來罩住我的時候,懷疑也罩住了我。我找不到這懷疑的出處和理由。這是說不清楚的感覺,你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必須有人經歷這樣的折磨嗎?難道我被選中了?
切開手腕以後,我只明白了一件事:我不想離開白中,不想離開濛濛。別的,也許我都想錯了;也許我病了,也許我不正常吧。
合上本子丁冰呆坐在床上,腦子裡空蕩蕩的。過了一會兒,她拿起電話撥通了白中的辦公室,她沒有說自己是誰,對方說白中今天沒來。她再次看表是四點半,二十分鐘後,白中和欣羊一起走了進來。
白中進廚房把從飯店買來的東西加熱,丁冰起來和妹妹一起坐到沙發上。丁欣羊輕輕碰碰丁冰吊起的左胳膊,問丁冰是不是還疼,她微笑著搖搖頭。丁冰的臉色蒼白和神情憂傷,一切沒見任何起色,丁欣羊心裡很沉。她剛要開口說話,丁冰摟著她的肩膀壓低聲音囑咐丁欣羊先不要再提這事。她說,白中很受刺激,她希望能彌補緩和一下。
「欣羊,你擺桌子好嗎,馬上就可以吃飯。」白中在廚房裡大聲說。
「好的。」欣羊同樣大聲應了一句,然後又壓低聲音對姐姐說,「可我想跟你談談。」
「等我恢復以後,我們再談吧。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突然就那麼想了。」
白中端著兩個盤子進來,丁欣羊立刻慌亂地去整理桌子。白中幾乎是沒有表情地等在一邊,對丁欣羊的道歉,他只是微笑一下。吃飯的時候幾乎是白中一個人在說話,偶爾丁欣羊也談些單位的事,但沒提自己的狀態。飯還沒吃完丁冰出了好多虛汗,便躺到床上去了。她要欣羊早點回去,她先睡了。丁欣羊一邊幫姐夫收拾飯桌,一邊詢問丁冰的健康狀態。
「大夫說她太虛弱,畢竟流了那麼多血。」白中說。
「應該給她吃些補品,燉些湯之類的。」
「是啊,可我得上班,不行的話,去飯店買吧?」
聽姐夫這麼說,丁欣羊心裡很不舒服。加上剛剛吃了一頓買來的難吃的飯菜,她就沒再說什麼,決定自己過來給姐姐燉些補品。她欠開臥室的門,丁冰閉著眼睛,丁欣羊向姐夫告辭。她沒想到的是,白中要送送她。
白中提議在離家不遠的一個快餐店坐下來,好像他已經累得不想再多走一步路。他們每人要了一碗豆漿,但沒胃口喝,都用勺子在豆漿碗裡攪來攪去。丁欣羊喝了一口豆漿,然後看著姐夫繼續攪動豆漿。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其實也沒什麼好說的。」白中終於說了一句話,丁欣羊什麼也沒聽出來,但她感覺到他想談談。
「是啊,她沒對你說什麼嗎?」
「幾乎沒有。大部分時間她都在睡覺,我覺得她後悔了。可我還是有點害怕,我不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做。」
「她的解釋吶?」
「有一次她說,她腦子裡經常很亂。」
丁欣羊盯著白白的豆漿,忽然一個黑色的小東西掉進碗裡,隨後立刻沉了下去。
「你愛她嗎?」丁欣羊漫不經心地問。
「我當然愛她了。」白中多少有些氣憤。他的情緒提醒了丁欣羊,她覺得自己沒道理根據自己的感覺去猜測白中,他已經很不好受。
「濛濛知道了?」
「我打電話跟她說了。」
「是嗎。」丁欣羊不覺得有必要讓孩子知道這件事,尤其她人還在國外。
「我也怕她擔心,但我更擔心她打電話跟她媽媽說話時,感覺到什麼,亂猜更不好。濛濛很敏感。」
「你覺得丁冰在濛濛面前不會掩飾嗎?」
「她肯定想掩飾,但你姐不會掩飾,除非她不說話。」
「是不是因為這個,她說話才那麼少?」
「哼。」白中聽了丁欣羊的話似乎很氣餒。
「濛濛說什麼?」
白中沒有馬上回答,繼續低頭攪動豆漿。碗裡的豆漿看上去像某種化學藥劑,讓丁欣羊感到反胃,她想讓白中停止那可怕的攪動,最後還是忍住了。
「她還小,不太懂事。」他說。
「她怎麼看?」他的態度引起了丁欣羊的好奇。
「她覺得丁冰這麼做不公平,有事大家可以談,這也是我一直希望的。可她這麼做,帶給誰的都是陰影。」
丁欣羊沒說話,心裡真切地感到了害怕。
「你姐什麼事都放在肚子裡,濛濛在家的時候,也總感到壓抑,她偶爾也跟我說起過,還希望我能開導她媽媽。可那時我沒覺得丁冰有什麼不正常,她性格內向,有很多人都是這樣。有時,我也問過她,是不是有什麼事,她總是說沒有。再加上她搞那些古畫鑒定研究也都是安靜的事,慢慢的我習慣了她的性格。有時,我想你們家當年對丁冰態度也許給她留下了陰影,可是很多孩子的童年都會遇到類似的問題,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同父異母,同母異父,這種家庭多了。」
丁欣羊的豆漿碗裡又落進了一個黑東西。她對自己姐姐的瞭解也許並不比姐夫多,但她很愛這個同父異母的姐姐。丁冰上大學前一直跟奶奶住在另外一個城市,大學第一年因為走讀搬過來。丁欣羊還記得她父母為此大吵了一架,她也是從那時開始鄙視父母的計較和小氣。最後丁冰住到了她的房間,一年時間的相處,她覺得跟姐姐比跟父母更親近,雖然丁冰看上去有些冷漠,但在心底,她是丁欣羊見過的最自覺的人,絕不會因為自己打擾別人,更不要說傷害。
可是,往往這樣的人,在生活中缺了一點幸運,比起那些傷害別人自己連感覺都沒有的人,生活應該給丁冰另外的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