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前的院子裡有一棵很高的栗子樹,它也是這個院子裡惟一的一棵樹。每到秋天,它繁茂的葉子便漸漸地黃了。如果有陽光,從窗戶望出去,金燦燦的。
現在卻已經是深秋了,漂亮的黃葉子紛紛飄落下去,有時是幾十片葉子同時朝下落,誰也不能不說這是令人難過的景象,因為它們是那麼漂亮那麼燦爛的黃葉,又有誰知道它們匆忙啟程之前是否選好了自己的歸宿。漸漸地樹木光禿了。昨天還剩在樹上的幾片黃葉讓我想起了一個作家講的故事。故事的名字叫「奧勒和特露法」,這也分別是兩片葉子的名字。他們是兩片相愛的葉子,秋天他們看見別的葉子紛紛落下,便知道這也是他們逃脫不了的命運。
特露法說,我的日子快到了,不過你要堅持,不要輕易撒手。
奧勒說,如果你落掉,我也和你一起落掉。我絕不願做樹上最後一片孤獨的葉子。
特露法說,不,你要堅持……
說著奧勒先被風吹落了。
特露法難過極了,她請求樹幹,請求風把她也一起帶走。可是它們並不理睬她。
我不知道這兩片葉使您想起了什麼,它們使我想起了人,想起了那些相愛的情人,結婚的愛人以及還在互相尋找中的男人女人。有時他們中的一個像叫奧勒的那片葉子一樣,獨自一個先離去了,留下另一個任憑生活的風雨肆意地擺佈。有時我想這個世界上一個心靈無法真正地幫助另一個心靈,就像兩片葉子一樣。心靈是那麼獨立和神秘,以至於另一個心靈難以接近。
當王一扶著滿臉鮮血的丈夫朝家走去的時候,被一種異樣的激動推逐著。她覺得從身邊的男人身上獲得了巨大的力量,無論接下來的生活還會有怎樣的困難,她都相信自己有能力面對。不知為什麼她絲毫不擔憂,不恐懼,覺得自己無比高大,像一位頂天立地的英雄。
尹初石漸漸地養好了傷,他變得少言寡語。臨上班的前一個晚上,他激動地握住妻子的手,他知道他想說什麼,但他說不出來,心中盛滿了對妻子的敬重。
「什麼都不用再說了。我們都獲得了血一般的教訓。從今以後,我們可以好好地在一起生活,時間一晃就過去了。」王一對丈夫說。
丈夫心中又一次充滿對妻子的感激之情。他走進報社大樓的第一件事就是辭去了主任的頭銜。上班下班,偶爾買菜做飯,女兒放假了,女兒又開學了,時間以平平常常的面目向前移動著。但是尹初石卻常常感到這平靜之下的某種壓迫。他常常在夢中夢見小喬被汽車撞倒,總是在汽車輾過小喬身體的瞬間大汗淋淋地醒來。他不敢對妻子說這些,他小心地迴避著一切能讓王一想起小喬的事情。他和妻子做愛時努力回憶從前的細節,盡量不讓王一感到與從前有所不同。他每次從鄰居的目光下經過時,都希望立刻搬到一個沒有鄰居的地方。他也希望女兒盡快考上大學,因為他常常從女兒的目光中看到這樣的句子:你已經被原諒了。
總之,他必須忍受這樣的現實,那就是他的隱私變成了人所共知的一件事。這件事的後果是兩個人死去了。每當他想到他已經無法從人們的記憶中抹掉有關他的那一部分,他必須永遠和這種現狀生活在一起,而且要小心翼翼地和別人活得一樣時,他都感到窒息般的難受。但是時間是偉大的,它讓任何令人無法忍受的痛苦逐漸失去效力,然後取而代之的是麻木,最後一切都將歸於平靜,就像生活的本來面目那樣。
時間無疑很好地幫助了尹初石和他的一家人。幾年後,甚至有人說他們是令人羨慕的夫妻,日子過得那麼平和。王一的婆婆臨終前曾拉著王一的手,認真地問道:
「告訴我,你滿意麼?」
王一點點頭,當她看見婆婆的目光轉向了尹初石,便和其他人一起出去了。只剩下母親和兩個兒子。她問她的大石:
「你還愛她麼?」
「誰?」兒子被母親臨終的問題嚇了一跳。
「你的妻子。」
「我非常尊敬她。」兒子說。
「這就夠了。」母親放心地閉上眼睛,告別了人世。
親愛的讀者,前面我寫下的當然是尾聲。應該說它是這部小說的尾聲,但不是尹初石和王一真實生活的尾聲。作為他們的鄰居和賈山的前妻,我目睹了尹初石和王一生活變遷的過程。我覺得我應該都說出來,這樣才對,才公平。可是對誰公平呢?
我也說不好。
事實上,尹初石和王一回到家之後,王一馬上給我掛了電話,我給尹初石處理了傷口,我對劉軍說,那些人還算是手下留情,都是皮肉傷。
接著尹初石整整睡了二十多個小時,之後他吃了很多東西,然後又睡了。再一次從睡夢中醒過來的時候,他出門了,臉上還帶著敷料。回來之後,王一說,他一個人坐了很長時間,不說話。
很簡單,尹初石的確因為所發生的一切敬重王一,她人格的力量閃爍著光輝。但他並沒有藉著這份敬重與妻子共同走完餘下的路程。他像那片葉子一樣獨自一人先啟程了。他留給王一一封信,信中他稱王一是「尊敬的妻子」。
王一看完那封信哭了,她對我說她一點兒勁頭兒也沒有了,渾身上下軟得像棉花。
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抱孩子去醫院看病,在醫院碰見了王一,她衰老得讓我吃驚。
「你必須改變你的生活,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我現在好多了。」「你理解了那封信,也理解……」我問。
她搖頭打斷我的話,她說她永遠也理解不了。我這時發現她不願理解。
「為什麼不把這一切告訴康迅?」
「我不能。」她說。
「為什麼不能?」
「因為我愛他,我不願讓他看見我這個樣子。除了和小約一起像現在這樣生活,我也別無選擇。你能明白麼?」
我點點頭,心裡卻想大罵一句,但不知道罵誰。這時,我兒子伸出他那雙我見過無數次的細嫩的小手兒,去抓王一的頭髮。王一笑了,截住我兒子的小手兒,放到唇邊輕輕吻了幾下。在她低頭親吻的瞬間,我看見她已經有不少白髮了。
而且,到目前為止,沒人知道尹初石是否還在這個世界的某個角落裡。但我們都相信他還活著,與眾不同地活著。
附尹初石致王一的信:
尊敬的妻子:
長話短說,寫這封信是為你。當我寫下「尊敬」兩個字時,心裡充滿了羞愧。如果我把這封信寫長,我就會喪失離開你和小約的勇氣,但是我必須走開。我心裡所有的門都被人從外面關緊了,我不能再和別人一樣生活、工作。即使我小心翼翼地學著別人的樣子去生活,我也不能了。對你來說我是個廢人,是個負擔;對小約來說我是個可笑可憐的父親。如果我請求你們允許我離開,也意味著祈求你們給我一點空間,讓我恢復一點點尊嚴。
我說過了,寫這封信是為你。我必須向你做出一點解釋,否則對你太不公平了。我造的孽,後果卻要你承擔。而我是要一走了之的,一個一走了之的人不需要對他身後的世界做出任何解釋。
為什麼我不能再像從前那樣繼續生活下去了?因為我害怕。我害怕再一次失去,進而也害怕再一次擁有。如果一個人什麼都沒有,那麼他也不會再害怕失去。這之前,當我面對家庭面對你面對戴喬的時候,我曾希望一樣也不失去,我多麼貪婪啊。儘管我後來明白了必須先失去而後才能擁有,也就是說我必須選擇,但命運還是無情地懲罰了我,它讓我失去了一切,甚至我自己。
我知道你會說我沒有失去你,當你攙我回家時,我知道你心裡想的是什麼,你甚至為你的這個念頭,犧牲了你們的愛情。好,現在我告訴你,這沒有必要。我不能和你在另一個人的屍體上繼續過尋常人的日子,對不起。
忘了我,對你對我都是最好的。你可以告訴小約我死於一次意外;你不必操心我的母親,我弟弟會照顧她的。你千萬不要到處登尋人啟事或者用別的辦法找我!請你尊重我的請求,儘管我已經沒有臉面這樣要求你,還是再一次求你。我另有一封信給我母親。
錢我歸整了一下放在老地方了。如果你還能從報社得到一些錢,請千萬拿著。如果我母親因為生病有經濟困難時,請幫助她。
別的沒什麼了。我的衣服除了身上這套我已經全部燒掉了。照相機我已經付錢給報社了,現在它完全屬於我。小約長大後,可以送給她,作為一次生日禮物,或是結婚禮物。告訴她鏡頭蓋有些鬆了,讓她多加小心。
現在,我該走了。多保重,好妻子。帶好我們的女兒,我盡不了力了。
別了!忘了我吧,我對不起你們!
即日
初石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