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只能獨行 正文 哲學的命運智慧的誕生
    一

    許多年裡,我的藏書屢經更新,有一本很普通的書卻一直保留了下來。這是一冊古希臘哲學著作的選輯。從學生時代起,它就跟隨著我,差不多被我翻破了。每次翻開它,毋須閱讀,我就會進入一種心境,彷彿回到了人類智慧的源頭,沐浴著初生哲學的朝暉。

    古希臘是哲學的失去了的童年。人在童年最具純正的天性,哲學也是如此。使我明白何謂哲學的,不是教科書裡的定義,而是希臘哲人的懿言嘉行。雪萊曾說,古希臘史是哲學家、詩人、立法者的歷史,後來的歷史則變成了國王、教士、政治家、金融家的歷史。我相信他不只是在緬懷昔日精神的榮耀,而且是在歎息後世人性的改變。最早的哲學家是一些愛智慧而不愛王國、權力和金錢的人,自從人類進入成年,並且像成年人那樣講求實利,這樣的靈魂是愈來愈難以產生和存在了。

    一個研究者也許要詳析希臘各個哲學家之間的差異和衝突,把他們劃分為不同的營壘。然而,我只是一個欣賞者。當我用欣賞的眼光觀看公元前五世紀前後希臘的哲學舞台時,首先感受到的是哲學家們一種共同的精神素質,那就是對智慧的熱愛,從智慧本身獲得快樂的能力,當然,還有承受智慧的痛苦和代價的勇氣。

    二

    在世人眼裡,哲學家是一種可笑的人物,每因其所想的事無用、有用的事不想而加嘲笑。有趣的是,當歷史上出現第一個哲學家時,這樣的嘲笑即隨之發生。柏拉圖記載:「據說泰利士仰起頭來觀看星象,卻不慎跌落井內,一個美麗溫順的色雷斯侍女嘲笑說,他急於知道天上的東西,卻忽視了身旁的一切。」我很喜歡這個故事。由一個美麗溫順的女子來嘲笑哲學家的不切實際,倒是合情合理的。這個故事必定十分生動,以致被若干傳記作家借去安在別的哲學家頭上,成了一則關於哲學家形象的普遍性寓言。

    不過,泰利士可不是一個對於世俗事務無能的人,請看亞里士多德記錄的另一則故事:「人們因為泰利士貧窮而譏笑哲學無用,他聽後小露一手,通過觀察星象預見橄欖將獲豐收,便低價租入當地全部橄欖搾油作坊,到油坊緊張時再高價租出,結果發了大財。」他以此表明,哲學家要富起來是極為容易的,如果他們想富的話。然而這不是他們的興趣所在。哲學家經商肯定是凶多吉少的冒險,泰利士成功靠的是某種知識,而非哲學。但他總算替哲學家爭了一口氣,證明哲學家不愛財並非嫌葡萄酸。事實上,早期哲友,而他竟說,哪怕只找到一個原因的解釋,也比做波斯王好。

    據說「哲學」(philosophia)一詞是畢達哥拉斯的創造,他嫌「智慧」(sophia)之稱自負,便加上一個表示「愛」的詞頭(Philo),成了「愛智慧」。不管希臘哲人對於何為智慧有什麼不同的看法,愛智慧勝於愛世上一切卻是他們相同的精神取向。在此意義上,柏拉圖把哲學家稱作「一心一意思考事物本質的人」,亞里士多德指出哲學是一門以求知而非實用為目的的自由的學問。遙想當年泰利士因為在一個圓內畫出直角三角形而宰牛歡慶,畢達哥拉斯因為發現勾股定理而舉行百牛大祭,我們便可約略體會希臘人對於求知本身懷有多麼天真的熱忱了。這是人類理性帶著新奇的喜悅慶祝它自己的覺醒。直到公元前三世紀,希臘人的愛智精神仍有輝煌的表現。當羅馬軍隊攻入敘拉古城的時候,他們發現一個老人正蹲在沙地上潛心研究一個圖形。他就是赫赫有名的阿基米德。軍人要帶他去見羅馬統帥,他請求稍候片刻,等他解出答案,軍人不耐煩,把他殺了。劍劈來時,他只來得及說出一句話:「不要踩壞我的圓!」

    三

    凡是少年時代迷戀過幾何解題的人,對阿基米德大約都會有一種同情的理解。剛剛覺醒的求知慾的自我享受實在是莫大的快樂,令人對其餘一切視而無睹。當時的希臘,才告別天人渾然不分的童稚的神話時代,正如同一個少年人一樣驚奇地發現了頭上的星空和週遭的萬物,試圖憑借自己的頭腦對世界作出解釋。不過,思維力的運用至多是智慧的一義,且是較不重要的一義。神話的衰落不僅使宇宙成了一個陌生的需要重新解釋的對象,而且使人生成了一個未知的有待獨立思考的難題。至少從蘇格拉底開始,希臘哲人們更多地把智慧視作一種人生覺悟,並且相信這種覺悟乃是幸福的唯一源泉。

    蘇格拉底,這個被雅典美少年崇拜的偶像,自己長得像個醜陋的腳夫,禿頂,寬臉,扁闊的被種人生覺悟,並且相信這種覺悟乃是幸福的唯一源泉。

    蘇格拉底,這個被雅典美少年崇拜的偶像,自己長得像個醜陋的腳夫,禿頂,寬臉,扁闊的鼻子,整年光著腳,裹一條襤褸的長袍,在街頭遊說。走過市場,看了琳琅滿目的貨物,他吃驚地說:「這裡有多少東西是我用不著的!」

    是的,他用不著,因為他有智慧,而智慧是自足的。若問何為智慧,我發現希臘哲人們往往反過來斷定自足即智慧。在他們看來,人生的智慧就在於自覺限制對於外物的需要,過一種簡樸的生活,以便不為物役,保持精神的自由。人已被神遺棄,全能和不朽均成夢想,唯在無待外物而獲自由這一點上尚可與神比攀。蘇格拉底說得簡明扼要:「一無所需最像神。」柏拉圖理想中的哲學王既無恆產,又無妻室,全身心沉浸在哲理的探究中。亞里士多德則反覆論證哲學思辨乃唯一的無所待之樂,因其自足性而是人唯一可能過上的「神聖的生活」。

    但萬事不可過頭,自足也不例外。犬儒派哲學家偏把自足推至極端,把不待外物變成了拒斥外物,簡樸變成了苦行。最著名的是第歐根尼,他不要居室食具,學動物睡在街面,從地上揀取食物,乃至在眾目睽睽下排泄和作愛。自足失去向神看齊的本意,淪為與獸認同,哲學的智慧被勾畫成了一幅漫畫。當第歐根尼聲稱從蔑視快樂中所得到的樂趣比從快樂本身中所得到的還要多時,再粗糙的耳朵也該聽得出一種造作的意味。難怪蘇格拉底忍不住要挖苦他那位創立了犬儒學派的學生安提斯泰說:「我從你外衣的破洞可以看穿你的虛榮心。」

    學者們把希臘倫理思想劃分為兩條線索,一是從赫拉克利特、蘇格拉底、犬儒派到斯多噶派的苦行主義,另一是從德謨克利特、昔勒尼派到伊壁鳩魯派的享樂主義。其實,兩者的差距並不如想像的那麼大。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都把靈魂看作幸福的居所,主張物質生活上的節制和淡泊,只是他們並不反對享受來之容易的自然的快樂罷了。至於號稱享樂學派的昔勒尼派,其首領阿里斯底波同樣承認智慧在大多數情況下能帶來快樂,而財富本身並不值得追求。當一個富翁把他帶到家裡炫耀住宅的華麗時,他把唾沫吐在富翁臉上,輕蔑地說道,在鋪滿大理石的地板上實在找不到一個更適合於吐痰的地方。垂暮之年,他告訴他的女兒兼學生阿萊特,他留下的最寶貴的遺產乃是「不要重視非必需的東西」。

    對於希臘人來說,哲學不是一門學問,而是一種以尋求智慧為目的的生存方式,質言之,乃是一種精神生活。我相信這個道理千古不易。一個人倘若不能從心靈中汲取大部分的快樂,他算什麼哲學家呢?

    四

    當然,哲學給人帶來的不只是快樂,更有痛苦。這是智慧與生俱來的痛苦,從一開始就糾纏著哲學,永遠不會平息。

    想一想普羅米修斯竊火的傳說或者亞當偷食智慧果的故事吧,幾乎在一切民族的神話中,智慧都是神的特權,人獲得智慧都是要受懲罰的。在神話時代,神替人解釋一切,安排一切。神話衰落,哲學興起,人要自己來解釋和安排一切了,他幾乎在躊躇滿志的同時就發現了自己力不從心。面對動物或動物般生活著的芸芸眾生,覺醒的智慧感覺到一種神性的快樂。面對宇宙大全,它卻意識到了自己的局限,不得不承受由神性不足造成的痛苦。人失去了神,自己卻並不能成為一個神,或者,用愛默生的話說,只是一個破敗中的神。

    所謂智慧的痛苦,主要不是指智慧面對無知所感覺到的孤獨或所遭受到的迫害。在此種情形下,智慧毋寧說更多地感到一種屬於快樂性質的充實和驕傲。智慧的痛苦來自內在於它自身的矛盾。希臘哲人一再強調,智慧不是知識,不是博學。再博學的人,他所擁有的也只是對於有限和暫時事物的知識。智慧卻是要把握無限和永恆,由於人本身的局限,這個目標永遠不可能真正達到。

    大多數早期哲學家對於人認識世界的能力都持不信任態度。例如,恩培多克勒說,人「當然無法越過人的感覺和精神」,而哲學所追問的那個「全體是很難看見、聽見或者用精神掌握的」。德謨克利特說:「實際上我們絲毫不知道什麼,因為真理隱藏在深淵中。」請注意,這兩位哲學家歷來被說成是堅定的唯物論者和可知論者。

    說到對人自己的認識,情形就更糟。有人問泰利士,世上什麼事最難,他答:「認識你自己。」蘇格拉底把哲學的使命限定為「認識你自己」,而他認識的結果卻是發現自己一無所知,於是得出結論:「人的智慧微乎其微,沒有價值」,而認識到自己的智慧沒有價值,也就是人的最高智慧之所在了。

    當蘇格拉底承認自己「一無所知」時,他所承認無知的並非政治、文學、技術等專門領域,而恰恰是他的本行——哲學,即對世界和人生的底蘊的認識。其實,在這方面,人皆無知。但是,一般人無知而不自知其無知。對於他們,當然就不存在所謂智慧的痛苦。一個人要在哲學方面自知其無知,前提是他已經有了尋求世界和人生之根底的熱望。而他之所以有這尋根究底的熱望,必定對於人生之缺乏根底已經感到了強烈的不安。仔細分析起來,他又必定是在意識到人生缺陷的同時即已意識到此缺陷乃是不可克服的根本性質的缺陷,否則他就不至於如此不安了。所以,智慧從覺醒之日起就包含著絕望。

    以愛智慧為其本義的哲學,結果卻是否定智慧的價值,這真是哲學的莫大悲哀。然而,這個結果命中注定,在劫難逃。哲學所追問的那個一和全,絕對,終極,永恆,原是神的同義語,只可從信仰中得到,不可憑人的思維能力求得。除了神學,形而上學如何可能?走在尋求本體之路上的哲學家,到頭來不是陷入懷疑主義,就是倒向神秘主義。在精神史上,蘇格拉底似乎只是荷馬與基督之間的一個過渡人物。神話的直觀式信仰崩潰以後,遲早要建立宗教的理智式信仰,以求給人類生存提供一個整體的背景。智慧曾經在襁褓中沉睡而不知痛苦,覺醒之後又不得不靠催眠來麻痺痛苦,重新沉入漫漫長夜。到了近代,基督教信仰崩潰,智慧再度覺醒並發出痛苦的呼叫,可是人類還能造出什麼新式的信仰呢?

    不過,儘管人的智慧有其局限,愛智慧並不因此就屬於徒勞。其實,智慧正是人超越自身局限的努力,唯憑此努力,局限才顯現了出來。一個人的靈魂不安於有生有滅的肉身生活的限制,尋求超越的途徑,不管他的尋求有無結果,尋求本身已經使他和肉身生活保持了一個距離。這個距離便是他的自由,他的收穫。智慧的果實似乎是否定性的:理論上——「我知道我一無所知」;實踐上——「我需要我一無所需」。然而,達到了這個境界,在謙虛和淡泊的哲人胸懷中,智慧的痛苦和快樂業已消融為一種和諧的寧靜了。

    五

    人們常說:希臘人尊敬智慧,正如印度人尊敬神聖,意大利人尊敬藝術,美國人尊敬商業一樣;希臘的英雄不是聖者、藝術家、商人,而是哲學家。這話僅在一定程度上是對的。例如,泰利士被尊為七賢之首,名望重於立法者梭倫,德謨克利特高齡壽終,城邦為他舉行國葬。但是,我們還可找到更多相反的例子,證明希臘人迫害起哲學家來,其凶狠決不在別的民族之下。雅典人不僅處死了本邦僅有的兩位哲學家之一,偉大的蘇格拉底,而且先後判處來自外邦的阿那克薩戈拉和亞里士多德死刑,迫使他們逃亡,又將普羅塔戈拉驅逐出境,焚燬其全部著作。畢達哥拉斯和他的四十餘名弟子,除二人僥倖逃脫外,全部被克羅托內城的市民捕殺。赫拉克利特則差不多是餓死在愛非斯郊外的荒山中的。

    希臘人真正崇拜的並非精神上的智者,而是肉體上的強者——運動員。四年一屆的奧林匹克運動會上的優勝者不但可獲許多獎金,而且名滿全希臘,乃至當時希臘歷史紀年也以他們的名字命名。克塞諾芬尼目睹此情此景,不禁提出抗議:「這當然是一種毫無根據的習俗,重視體力過於重視可貴的智慧,乃是一件不公道的事情。」這位哲學家平生遭母邦放逐,身世對照,自然感慨系之。僅次於運動員,出盡風頭的是戲劇演員,人們給競賽獲獎者戴上象牙冠冕,甚至為之建造紀念碑。希臘人實在是一個愛娛樂遠勝於愛智慧的民族。然而,就人口大多數言,哪個民族不是如此?古今中外,老百姓崇拜的都是球星、歌星、影星之類,哲學家則難免要坐冷板凳。對此不可評其對錯,只能說人類天性如此,從生命本能的立場看,也許倒是正常的。

    令人深思的是,希臘哲學家之受迫害,往往發生在民主派執政期間,通過投票作出判決,且罪名一律是不敬神。哲人之為哲人,就在於他們對形而上學問題有獨立的思考,而他們思考的結果卻要讓從不思考這類問題的民眾來表決,其命運就可想而知了。民主的原則是少數服從多數,哲學家卻總是少數,確切地說,總是天地間獨此一人,所需要的恰恰是不服從多數也無需多數來服從他的獨立思考的權利,這是一種超越於民主和專制之政治範疇的精神自由。對於哲學家來說,不存在最好的制度,只存在最好的機遇,即一種權力對他的哲學活動不加干預,至於這權力是王權還是民權好像並不重要。

    在古希臘,至少有兩位執政者是很尊重哲學家的。一位是雅典民主制的締造者伯裡克利,據說他對阿那克薩戈拉懷有「不尋常的崇敬和仰慕」,執弟子禮甚勤。另一位是威震歐亞的亞歷山大大帝,他少年時師事亞里士多德,登基後仍盡力支持其學術研究,並寫信表示:「我寧願在優美的學問方面勝過他人,而不願在權力統治方面勝過他人。」當然,事實是他在權力方面空前地勝過了他人。不過,他的確是一個愛智慧的君主。更為膾炙人口的是他在科林斯與第歐根尼邂逅的故事。當時第歐根尼正躺著曬太陽,大帝說:「聯即亞歷山大。」哲人答:「我是狗崽子第歐根尼。」問:「我能為你效什麼勞?」答:「不要擋住我的太陽。」大帝當即歎道:「如果我不是亞歷山大,我便願意我是第歐根尼。」

    如果說阿那克薩戈拉和亞里士多德有幸成為王者師,那麼,還有若干哲學家則頗得女人的青睞。首創女校和沙龍的阿斯帕西婭是西方自由女性的先驅,極有口才,據說她曾與蘇格拉底同居並授以雄辯術,後來則成了伯裡克利的伴侶。一代名妓拉依斯,各城邦如爭荷馬一樣爭為其出生地,身價極高,但她卻甘願無償惠顧第歐根尼。另一位名妓弗裡妮,平時隱居在家,出門遮上面紗,輕易不讓人睹其非凡美貌,卻因傾心於柏拉圖派哲學家克塞諾克拉特之清名,竟主動到他家求宿。伊壁鳩魯的情婦兼學生李昂馨,也是一位多才多藝的妓女。在當時的雅典,這些風塵女子是婦女中最有文化和情趣的佼佼者,見識遠在一般市民之上,遂能慧眼識哲人。

    如此看來,希臘哲學家的境遇倒是值得羨慕的了。試問今日有哪個亞歷山大會師事亞里士多德,有哪個拉依斯會寵愛第歐根尼?當然,你一定會問:今日的亞里士多德和第歐根尼又在哪裡?那麼,應該說,與後世相比,希臘人的確稱得上尊敬智慧,希臘不愧是哲學和哲學家的黃金時代。

    19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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