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技術正在以令人瞠目的速度發展,不斷創造出令人瞠目的奇跡。人們奔走相告:數字化生存來了,克隆來了……接下來還會有什麼東西來了?儘管難以預料,但一切都是可能的,現代技術似乎沒有什麼事情是它辦不到的。面對這個無所不能的怪獸,人們興奮而又不安,歡呼聲和譴責聲此起彼伏,而它對這一切置若罔聞,依然邁著它的目空一切的有力步伐。
按照通常的看法,技術無非是人為了自己的目的而改變事物的手段,手段本身無所謂好壞,它之造福還是為禍,取決於人出於什麼目的來發明和運用它。樂觀論者相信,人有能力用道德約束自己的目的,控制技術的後果,使之造福人類,悲觀論者則對人的道德能力不抱信心。彷彿全部問題在於人性的善惡,由此而導致技術服務於善的目的還是惡的目的。然而,有一位哲學家,他越出了這一通常的思路,在五十年代初便從現代技術的早期演進中看到了真正的危險所在,向技術的本質發出了追問。
在海德格爾看來,技術不僅僅是手段,更是一種人與世界之關係的構造方式。在技術的視野裡,一切事物都只是材料,都縮減為某種可以滿足人的需要的功能。技術從來就是這樣的東西,不過,在過去的時代,技術的方式只佔據非常次要的地位,人與世界的關係主要是一種非技術的、自然的關係。對於我們的祖先來說,大地是化育萬物的母親,他們懷著感激的心情接受土地的贈禮,守護存在的秘密。現代的特點在於技術幾乎成了唯一的方式,實現了「對整個地球的無條件統治」,因而可以用技術來命名時代,例如原子能時代、電子時代等等。現代人用技術的眼光看一切,神話、藝術、歷史、宗教和樸素自然主義的視野趨於消失。在現代技術的統治下,自然萬物都失去了自身的豐富性和本源性,僅僅成了能量的提供者。譬如說,大地不復是母親,而只是任人開發的礦床和地產。畜禽不復是獨立的生命和人類的夥伴,而只是食品廠的原料。河流不復是自然的風景和民族的搖籃,而只是水壓的供應者。海德格爾曾經為萊茵河鳴不平,因為當人們在河上建造發電廠之時,事實上是把萊茵河建造到了發電廠裡,使它成了發電廠的一個部件。那麼,想一想我們的長江和黃河吧,在現代技術的視野中,它們豈不也只是發電廠的巨大部件,它們的自然本性和悠久歷史何嘗有一席位置?
現代技術的真正危險並不在於諸如原子彈爆炸之類可見的後果,而在於它的本質中業已包含著的這種對待事物的方式,它剝奪了一切事物的真實存在和自身價值,使之只剩下功能化的虛假存在。這種方式必定在人身上實行報復,在技術過程中,人的個性差別和價值也不復存在,一切人都變成了執行某種功能的技術人員。事情不止於此,人甚至還成了有朝一日可以按計劃製造的「人力物質」。不管幸運還是不幸,海德格爾活著時趕上了人工授精之類的發明,化學家們已經預言人工合成生命的時代即將來臨,他對此評論道:「對人的生命和本質的進攻已在準備之中,與之相比較,氫彈的爆炸也算不了什麼了。」現代技術「早在原子彈爆炸之前就毀滅了事物本身」。總之,人和自然事物兩方面都喪失了自身的本質,如同裡爾克在一封信中所說的,事物成了「虛假的事物」,人的生活只剩下了「生活的假象」。
技術本質在現代的統治是全面的,它佔領了一切存在領域,也包括文化領域。在過去的時代,學者都是博學通才,有著自己的個性和廣泛興趣,現在這樣的學者消失了,被分工嚴密的專家即技術人員所取代。在文學史專家的眼裡,歷史上的一切偉大文學作品都只是有待從語法、詞源學、比較語言史、文體學、詩學等角度去解釋的對象,即所謂文學,失去了自身的實質。藝術作品也不復是它們本身所是的作品,而成了收藏、展覽、銷售、評論、研究等各種活動的對象,海德格爾問道:「然而,在這種種活動中,我們遇到作品本身了嗎?」海德格爾還注意到了當時已經出現的信息理論和電腦技術,並且尖銳地指出,把語言對像化為信息工具的結果將是語言機器對人的控制。
既然現代技術的危險在於人與世界之關係的錯誤建構,那麼,如果不改變這種建構,僅僅克服技術的某些不良後果,真正的危險就仍未消除。出路在哪裡呢?有一個事實看來是毋庸置疑的:沒有任何力量能夠阻止現代技術發展的步伐,人類也決不可能放棄已經獲得的技術文明而復歸田園生活。其實,被譏為「黑森林的浪漫主義者」的海德格爾也不存此種幻想。綜觀他的思路,我們可以看出,雖然現代技術的危險包含在技術的本質之中,但是,技術的方式之成為人類主導的乃至唯一的生存方式卻好像並不具有必然性。也許出路就在這裡。我們是否可以在保留技術的視野的同時,再度找回其他的視野呢?如果說技術的方式根源於傳統的形而上學,在計算性思維中遺忘了存在,那麼,我們能否從那些歌吟家園的詩人那裡受到啟示,在冥想性思維中重新感悟存在?當然,這條出路未免抽像而渺茫,人類的命運仍在未定之中。於是我們便可以理解,為何海德格爾留下的最後手跡竟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在技術化的千篇一律的世界文明的時代中,是否和如何還能有家園?」
199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