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現代哲學家中,羅素是個精神出奇地健全平衡的人。他是邏輯經驗主義的開山鼻祖,卻不像別的分析哲學家那樣偏於學術的一隅,活得枯燥乏味。他喜歡沉思人生問題,卻又不像存在哲學家那樣陷於絕望的深淵,活得痛苦不堪。他的一生足以令人羨慕,可說應有盡有:一流的學問,卓越的社會活動和聲譽,豐富的愛情經歷,最後再加上長壽。命運居然選中這位現代邏輯宗師充當西方「性革命」的首席辯護人,讓他在大英帝國的保守法庭上經受了儀在他五個情人的懷裡孕的
上世紀後半葉以來,西方大哲內心多半充斥一種緊張的危機感,這原是時代危機的反映。羅素對這類哲人不抱好感,例如,對於尼采、弗洛伊德均有微詞。一個哲學家在病態的時代居然能保持心理平衡,我就不免要懷疑他的真誠。不過,羅素也許是個例外。
羅素對於時代的病患並不麻木,他知道現代西方人最大的病痛來自基督教信仰的崩潰,使終有一死的生命失去了根基。在無神的荒原上,現代神學家們憑弔著也呼喚著上帝的亡靈,存在哲學家們詛咒著也謳歌著人生的荒誕。但羅素一面堅定地宣告他不信上帝,一面卻並不因此墮入病態的悲觀或亢奮。他相信人生一切美好的東西不會因為其短暫性而失去價值。對於死亡,他「以—種堅忍的觀點,從容而又冷靜地去思考它,並不有意縮小它的重要性,相反地對於能超越它感到一種驕傲」。羅素極其珍視愛在人生中的價值。他所說的愛,不是柏拉圖式的抽像的愛,而是「以動物的活力與本能為基礎」的愛,尤其是性愛。不過,他主張愛要受理性調節。他的信念歸納在這句話裡:「高尚的生活是受愛激勵並由知識導引的生活。」愛與知識,本能與理智,二者不可或缺。有時他說,與所愛者相處靠本能,與所恨者相處靠理智。也許我們可以引申一句:對待歡樂靠本能,對待不幸靠理智。在性愛的問題上,羅素是現代西方最早提倡性自由的思想家之一,不過淺薄者對他的觀點頗多誤解。他固然主張婚姻、愛情、性三者可以相對分開,但是他對三者的評價是有高低之分的。在他看來,第一,愛情高於單純的性行為,沒有愛的性行為是沒有價值的;第二,「經歷了多年考驗,而且又有許多深切感受的伴侶生活」高於一時的迷戀和鍾情,因為它包含著後者所不具有的豐富內容。我們在理論上可以假定每一個正常的異性都是性行為的可能對象,但事實上必有選擇。我們在理論上可以假定每一個中意的異性都是愛情的可能對象,但事實上必有捨棄。熱烈而持久的情侶之間有無數珍貴的共同記憶,使他們不肯輕易為了新的愛情冒險而將它們損害。
幾乎所有現代大哲都是現代文明的批判者,在這一點上羅素倒不是例外。他崇尚科學,但並不迷信科學。愛與科學,愛是第一位的。科學離開愛的目標,便只會使人盲目追求物質財富的增殖。羅素說,在現代世界中,愛的最危險的敵人是工作即美德的信念,急於在工作和財產上取得成功的貪慾。這種過分膨脹的「事業心」耗盡了人的活動力量,使現代城市居民的娛樂方式趨於消極的和團體的。像歷來一切賢哲一樣,他強調閒暇對於人生的重要性,為此他主張「開展一場引導青年無所事事的運動」,鼓勵人們欣賞非實用的知識如藝術、歷史、英雄傳記、哲學等等的美味。他相信,從「無用的」知識與無私的愛的結合中便能生出智慧。確實,在匆忙的現代生活的急流衝擊下,能夠恬然沉思和溫柔愛人的心靈愈來愈稀少了。如果說尼采式的敏感哲人曾對此發出振聾發聵的痛苦呼叫,那麼,羅素,作為這時代一個心理健康的哲人,我們又從他口中聽到了語重心長的明智規勸。但願這些聲音能啟發今日性靈猶存的青年去尋求一種智慧的人生。
198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