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狹長的走廊裡,她被一個穿白大褂的人追逐著,沒命地奔逃。
「哈哈,往哪兒跑!」白大褂狂笑。
她驚恐地站住,發現面前是一堵巨大的屏幕。
「開始!」白大褂從背後把她一把攔腰抱住,低聲喝令。
屏幕突然閃射光芒,上面映現她的五臟六腑。
「不,不,妞妞在我的肚子裡,求求你別照了……」她捂著肚子懇求。
「你看,哪有什麼妞妞?」
她向屏幕掃視,五臟六腑間果然沒有妞妞的影兒。她把手伸進自己的肚子裡翻尋,裡面空空的也摸不到妞妞的小身體。
「妞妞,妞妞!」她慌忙呼喚。
「啊——」背後響起妞妞稚嫩的聲音,很像分娩那天聽到的第一聲啼哭。
她轉過臉,看見妞妞張開小胳膊,正從走廊那一頭朝她跑來。她掙脫白大褂,向妞妞迎去。正當她快要觸到妞妞的時候,面前又豎起了那張巨大的屏幕,把她和妞妞隔了開來。現在妞妞成了屏幕上的一個映像,依然朝她跑來,焦急地向前伸著小手,彷彿為自己夠不著媽媽而著急。她大聲呼喊,想叫妞妞停住別往前走,可是喊不出聲來。
「開始!」她又聽見白大褂的喝令。
屏幕上一下子佈滿籃光,妞妞向前伸著胳膊的姿勢凍結住了,小身體被照成通體藍色透明。她向前衝去,一心救妞妞,卻撞在一件冰涼的東西上。原來屏幕已經變成一隻密封的大玻璃櫃,櫃裡盛滿暗紅色的類似福爾馬林的溶液,妞妞的小身體如同標本一樣浸泡在其中,漸漸被溶解,終於消失了。她瘋狂地衝撞玻璃櫃的外壁,痛哭失聲……
我把雨兒搖醒,她仍嗚嗚地哭了好一會兒,突然喊道:「我真後悔,真對不起她!她的病肯定和我那次發燒有關。妞妞,小寶貝,我愛死她了……」平靜下來後,又說:「我真後悔,當時我沒堅持住。我有僥倖心,老覺得我這人命好,不會有事的。」
「你一直躲著他。」我說。
「躲不過呀,硬拖著我去拍片,一連拍了兩張。」
「你剛住院,他就拉你去透視。我在透射室找到你們,只見他興致勃勃,把你擺弄來擺弄去,照了又照,我心裡直發毛。連透視室那個女醫生也覺得過分,一再叫他別照了。」
「他這個人大大咧咧。」
「他明明知道你懷孕五個月了,還這麼幹,連鉛罩也不給你戴。而且有什麼必要呢?給你拍片時,你早已退燒,都要出院了。」
「拍完片我一直擔著心,後來產前檢查,醫生說我的胎音有力,一同檢查的孕婦中數我最強,我這才放下心。」
「那天檢查回來,你可真得意。」
「妞妞就是健康,生下來七斤,一直沒病。」
「這還沒病?」
「這不是病,是災。要不是那次發燒……我一定要再生一個。」
「一定。」
「可是妞妞太冤了,苦命妞妞,媽媽真對不起你……」她又開始流淚。
「別哭,你也沒有辦法。他是醫學博士,你拗不過他。」
「我應該更堅決些。」
「他會比你更堅決,他真他媽的是個有主見的醫生。」
雨兒坐在急診室的長凳上,羽絨服下面腹部明顯隆起。她正發高燒,燒得兩頰緋紅,雙眼放光,倒也顯得楚楚動人。發燒是從昨天開始的,因為懷著孕,不敢貿然吃藥,想靠抵抗力抗過去。不料體溫持續上升,到今天中午竟達到了40度,只好來看急診。
急診室裡空空蕩蕩,光線很差,使人感到冷絲絲的。只有一個老護士值班,醫生不知哪裡去了。雨兒坐在那張硬木條凳上等候,不住地喘息,咳嗽,咳出一口口濃痰,小心翼翼地包在一塊手帕裡。
醫生始終沒有來。老護士讓我先去掛號,然後帶雨兒化驗。白血球超過兩萬。醫生仍然沒有來。老護士又讓我去掛耳鼻喉科的號,帶雨兒查咽喉。她說,排除了會厭炎,再回內科。
當我們從喉科回到內科急診室時,值班護士已換人。醫生總算來了,那是一個中年婦人,此時正在給若干後到的病人診病。我把雨兒安置在長凳上,然後向她說明就診經過,交上喉科的診斷書。
「她是喉科病人,不是內科病人,我不管!」萬萬想不到她一口拒絕。
我耐心地向她重述事實,特別說明我們一開始掛的是內科急診,而直到現在還沒有任何內科醫生給雨兒看過病。
「我沒有什麼可看的!要我看,她就是診斷書上寫的——咽喉炎!」她衝我叫嚷。
「這只是喉科的診斷。你看看她,燒成這樣,她正懷著孕。我希望你至少從內科角度提一點看法。」我竭力抑制怒火,懇切地說。
雨兒一直可憐巴巴地坐在那張硬木凳上,看著我交涉。這時一陣劇烈的咳嗽,憋得她滿臉通紅,淚光閃閃。可是,那個鐵石心腸的女人看都不看她一眼,而且乾脆不再理我,裝出專心給其他病人看病的樣子。
診桌旁還有一個女醫生,面露同情。我轉向她:「請你給我的妻子看一下,好嗎?」
「我是外單位來實習的……」她畏縮地說。
「那麼,」我又面對鐵石心腸,「只有你有權看,是不是?」
「是的,只有我!」
「那我只好請你看了。」
「我今天就是不給你們看!」她得意洋洋地宣佈。
我站在那裡,怒視著她,說不出一句話。當文明遇到赤裸裸的野蠻時,語言便失去了任何功能。我流淚了,那是為我的可憐的妻子流的。這個對重病孕婦尚且如此冷酷無情的東西難道也算是一個人,甚至是一個也會懷孕的女人?
「你不是人!」我朝這個沒有靈魂的東西拋下一聲瘖啞的詛咒,轉身攙起雨兒,悲憤離去。
回到家裡,雨兒的體溫上升到了40.8度。
不要去說中國的醫院了吧,它只會使我對人性感到悲觀。可是,令我永遠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那位醫學博士的舉止。他是我家的一個遠親,當他在電話裡聽說雨兒的病情和遭遇後,立即熱情地邀請雨兒到他那裡治病,安排住進他管轄的病房。事後雨兒的母親把他請到家裡吃飯,連連稱他為救命恩人。他確實也當之無愧,若不是他及時搶救,雨兒真可能有生命危險。
但是,他為什麼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懷孕五個月的雨兒身上使用X輻射呢?
在發現妞妞的病以後,我查閱了大量醫書,瞭解到醫學界早有共識:鑒於X輻射很可能是導致胎兒染色體畸變和嬰兒癌症的重要原因,不但孕婦在孕期內,而且雙親在懷孕前三個月內,均應避免照射X光。我還瞭解到,視網膜是人體形成最晚的器官,直到出生後兩個月才最後完成,因此不但在胚胎期,而且在出生後兩個月內都應避免X輻射。
其實,何必查書呢?妞妞死後不久,我在一家普通小醫院的黑板報上讀到:孕婦切不可照射X光,否則可能致使胎兒患各種疾病,其中就包括視網膜母細胞瘤。
在遺傳學檢查排除了遺傳致病的可能性之後,我幾乎可以斷定,X射線是殺死妞妞的兇手。
雨兒剛住進醫院,他就急沖沖地帶她去透視室。透視室的女醫生已經下班,他特意派人叫了來。他親自操作,查得很仔細,機器不時地卡嗒一下,螢光屏熄滅復閃亮。「你看這裡。」他亮著螢光屏,對女醫生說。「行了,行了,人家懷著孕呢。」女醫生不安地催促。「你看你看……」他又啟動,真他媽不折不撓。看什麼,不就是肺炎,症狀這麼明顯,根本無需透視。
天天輸液,葡萄糖摻青黴素。青黴素是唯一不會通過母體進入胎體的抗菌素,我很放心。雨兒痊癒了。快出院時,他又拽著她去拍片。她掙扎:「我怕,孩子出毛病怎麼辦?」他拍胸脯:「不會的,出了問題找我!」
我完全不能設想醫學博士蓄意犯罪。不,這決不可能。但我也完全不能設想他不懂常識,竟然犯醫學界之大忌。他的行為完全不可理解。妞妞是被她出生前的一個不可理喻的行為殺死的,她死得不明不白。
二
雨兒在體驗兩件新鮮事:生病和寂寞。她很少得病,生平頭一回住院,也差不多是頭一回獨居。從小到大,她不是住集體宿舍,就是和家人住。這間病房有三張床,另兩張空著。醫院離家遠,我隔天去看她一次,每次她都像久別重逢那樣高興。
「妞,你夠悶的,我會講故事就好了。」
「有你在這裡就行。」
「你知道嗎,你發燒那會兒真漂亮,臉紅紅的,眼睛亮亮的。」
「像不像病西施?」
「是病安娜,安娜.卡列尼娜。」
「昨天我爸來看我了。是不是我得肺癌了,他那麼關心我?」
「小傻瓜,你是他的掌上明珠,你得肺炎,他也著急。」
「我得肺癌,你難過嗎?」
「不准你這麼想。」
「我喜歡這麼想,體驗一下也好。你愛我嗎?」
「你知道的。」
「我要你說。」
「愛。」
「特別愛?」
「特別。」
「親,我可真是愛你呀。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愛的就是你。只愛你一個——現在。將來也——可能。」
「將來只是可能?」
「愛別人愛不起來了……不,我沒去愛。」
「沒想到你會這麼愛我。」
「我也沒想到你會對我這麼體貼。」
「你想到了。」
「喲,我錯了。」
「我還不太體貼,要不你不會得肺炎。」
「那不怪你,我自己造成的。不過我喜歡你心疼我。我發高燒時,你哭了。」
「你看見了?」
「我身體很難受,可是心裡暗暗高興,因為你哭了。你別以為我不知道。」
「我就是怕你知道了幸災樂禍。」
「我不在家,你可別睡得太晚。」
「這些天我倒是挺出活。」
「我在家是不是老干擾你?」
「你還不知道你有多纏人?」
「那就讓我送送你吧。」
她起床,高高興興地挽住我的胳膊,把我送出醫院大門。
深夜,我回到臥室,扭亮檯燈,躺在床上看書。我天天很晚上床,她習慣了,亮燈不會驚醒她。我看了一會兒書,也準備睡,忽然聽見她在旁邊發出抽噎的聲音,就像呼吸受阻那樣,接著放聲哭了起來。我趕忙喚她,撫摸她,給她擦淚。那麼多淚,臉蛋濕透了。好一會兒,她才從夢中醒來。
「告訴我,怎麼回事?」
「我不說。」她斜瞥我一眼,帶著敵意。
「夢見大灰狼了?」
她點頭,伸出手指指我一下。我再三求她,她終於開始敘述:「有一個女孩老來找你,要你去白區講演。我不讓你去,你不聽,跟她走了。好像聽眾都是大學生。敵人包圍了你們,你被捕了。你們被分成兩排,站在一棵大樹下,那個女孩也在裡面。敵人宣佈要槍斃你們,你們個個都很從容。女孩說,對不起我,也對不起你。我說,對不起也晚了。她用頭巾包住了臉。我哭了,哭得好傷心。」
「那女孩長什麼樣?」
「沒看清,好像梳根辮子。我沒見過她。」
「你還是很在意的。」
「我叫你不要跟她走,你還是走了。不行,我一定要比你先走。」
「你不是走過一回了?」
「還要走。兩個人都走了,那才是悲劇呢。」
「真正的悲劇是愛的節奏出差錯,一個人走了,留也留不住,等他後悔了,回來發現另一個人已經走掉,喚也喚不回。」
「我走了,你得等著我。」
「又提無理要求。」
「你不會報復我的,是嗎?」
「你看,我就是在夢裡報復一下。」
「那我也受不了。你得答應我,在夢裡也不走。」
「好,我答應。」
「可你已經走了。」
她邊說邊還在流淚。我摟住她,貼著她的耳朵說:「不走,不走,永遠不走……」
她坐在沙發上,哄妞妞睡覺。妞妞不想睡,在她懷裡扭動著腦袋,不時格格地笑。她小聲和妞妞說起話來——
妞妞,媽媽給你講個故事吧,講一講媽媽從前有多蠢。那時候,世界上有一個爸爸,有一個媽媽,還沒有妞妞。爸爸和媽媽相親相愛,生活很美滿。天上的神仙知道了,就獎給爸爸媽媽一件寶貝。這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寶貝,可是那時候媽媽還不懂,只是覺得挺喜歡,天天捧在手裡玩兒。有一回,爸爸和媽媽鬧了點彆扭,為了一件很小很小的事情,那麼小的事情,媽媽現在都不好意思告訴你。可是那時候媽媽連這也不懂,還覺得事情挺大,生了很大的氣。要是爸爸好好勸一下媽媽,媽媽的氣也就消了,但爸爸也蹩了一股勁,就是不勸。媽媽氣極了,不知怎麼發洩才好,舉起那件寶貝往地上一摔。爸爸這才急了,趕緊揀起寶貝,已經晚了,寶貝有了裂縫。天上的神仙很不高興,決定收回寶貝。媽媽這才知道,她失去了多麼好的寶貝,只要能留住這寶貝,她死都願意。可是,天上的神仙一旦打定主意,誰也不能使他改變,媽媽用什麼辦法也不能留住心愛的小寶貝了……
說到這裡,她已淚眼汪汪,忽然發現我在旁邊,就含淚一笑,接著說:「媽媽太愚蠢了。爸爸是不是愚蠢,由他自己去想。」
我默默從她懷裡接過妞妞,使勁親那香噴噴的小身體。
天已大亮,我和雨兒仍然躺在床上。興致好的時候,我們喜歡躺在床上沒完沒了地閒聊,多半是聊往事,她稱之為小臭事。我們有許多小臭事,她說她最愛和我一起回憶我們的小臭事。
興正濃,電話鈴響了。電話機就在床頭,她拿起聽筒問話,然後略顯不快地遞給我。
一個陌生女孩的聲音。對方自報姓名,我想起是一個和我通過信的四川姑娘,不知從哪裡知道了我的電話號碼,便撥通了長話。她原來是學醫的,畢業後不耐煩天天到醫院上班,辭了職,在家寫小說。在電話裡她絮絮叨叨地說起她正在寫的一部長篇小說,忽而又說到她剛剛結束的一樁戀愛事件,說了一會兒,停住了,像在等我開口。我看見雨兒的臉色越來越不快,感到狼狽,不知說什麼好。難堪的冷場。女孩還不想掛斷電話,很費勁地找話說,說說停停。最後,她終於有所察覺,問道:
「剛才接電話的是你太太嗎?」
「是的。」
「我這人很懂事的,不會給你帶來麻煩。」她掛斷電話,結束了這場不合時宜的通話。
然而,已經帶來麻煩了。就在通話時,雨兒已默默穿好衣服,離開臥室,此刻在廳裡踩縫紉機。我走到她身邊,她不理我。電話鈴又響了。仍是那個女孩,在聽到我的冷淡的聲音後,她欲說還休,沉默片刻,然後說:「我忘記我想說什麼了。」掛上了電話。
我重又回到雨兒身邊,她一下子站起來。
「不必解釋!是不是當我面調情不方便?我可以走。」
「我沒有調情……」
「可以調情,我知道我無權干涉,我們都是自由的。只可惜我的好心情給破壞了。」
她真的走了。屋裡空蕩蕩的,我心裡不是滋味,感到委屈。真有風流韻事倒也罷了,事實上差得遠。隨著她遲遲不歸,我把我的委屈昇華成了一種悲劇感,彷彿我是一個為愛情拒絕誘惑的聖徒,她卻成了用不信任褻瀆我的聖潔的罪人。
吃晚飯時,她回來了。晚飯後,她早早上了床。我們一直僵著,彼此沒有說一句話。我自個兒在書房裡譯一本德文書,打定主意工作到天亮,偏不去臥室,內心卻暗暗期待她來向我作一個妥協的姿態。夫婦間長時間的沉默使人極感壓抑,其實要打破這沉默也十分容易,任何一方的一個小小的和解表示都可以成為驅散烏雲的陽光。可是,出於賭氣,主動做出這和解的表示似乎又是多麼艱難。
儘管我在埋頭工作,我的聽覺始終很靈敏,時刻注意著隔壁臥室的動靜。已過深夜一時,仍然毫無動靜。她今天夠倔的。算了,還是我先讓步吧。不,再等一等。我身後的門終於開了。她穿著淡紫色的毛巾睡衣,站在書房門口,無言地望著我。後來她說,她當時發生錯覺,好像聽見我在喚她,所以過來了。見我回頭看到她,她又回臥室躺下了。
這是我期待已久的信號。我趕緊擱下筆,也到臥室,在她身邊躺下。千不該,萬不該,我不該捧起一本書看,仍不和她說話。她突然抱起被子,衝出臥室,把自己鎖在書房裡。我找到了鑰匙。她穿著那件毛巾睡衣,坐在沙發上。我光著兩條腿,坐在另一邊的沙發上。
隆冬天氣,儘管室內有暖氣,穿這麼單薄仍然很冷。這是用痛苦作武器,通過折磨自己來迫使對方屈服。我瞥見她的肚子在睡衣下隆起,一下子清醒了。看在孩子面上,馬上回臥室去。不,我就在這打地鋪。我睡這,你去臥室睡。不,就不。她冷得瑟縮顫抖。不能再爭執下去了。我給她加了一條被子,看她躺好,自己退回臥室。
突然傳來雨兒淒厲的哭聲,我慌忙下床,衝進書房。她躺在地鋪上,臉埋在枕頭上,哭得那麼傷心,涕淚俱下,枕巾濕了一大片。
我試圖摟她,她推開,喊道:「不要你,一邊去!走開!」
「想想孩子,別哭壞了身子。」
「我不要這孩子了!」
天哪,她自己是個孩子,那麼孤立無助的孩子,那麼單純的孩子。我還是摟住了她,不停地撫摸著、吻著她的臉龐,替她拭去眼淚。我一遍遍喚著心肝寶貝,喚了幾百遍。她漸漸平靜,開始輕聲應答我。
「你為什麼這樣待我呀?」她傷心地問。
「我錯了。」
回到臥室床上,她躺在我的懷裡,歎息道:「我幹嘛這樣愛你呀?問題就出在我愛你太專一了。讓我們換一種方式生活吧。」
「妞,你好,我壞。以後我聽你的。」我信誓旦旦,充滿誠意。
在此之前,雨兒的一個表妹來京,投宿我家,正患著感冒,雨兒被傳染上,已在咳嗽流涕了。夜裡一凍,病情立即加重。次日醒來,她感到頭痛,腹痛,接著就發燒了。我躺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她的手真小,像一隻孩子的手。她的臉蛋和小手都燒得燙人。可是她精神很好,眼睛格外亮,定定地望我一會兒,又望我一會兒。
「能這樣死就好了。」她歎息,問我:「有一天我們會這樣拉著手死去嗎?」
「我們拉著手好好活。」
「我只是在想像中體驗一下。真愛你,沒想到我會這樣。」
「我也沒想到。」
「你還說我喜新厭舊嗎?」
「戀愛那會兒,我真想過,沒準哪天你就把我甩了。」
「沒準是你甩我。」
「還沒準我們能慶祝金婚。」
「能嗎?你都快四十了,我們結婚才一年半。」
「我們從戀愛算起,已經九年了。」
「喲,真的,都九年了,過得真快。」
「我們誰也甩不了誰。有時候,兩個人一起過日子,始終是兩個人。有時候,兩個人就生長在一起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沒法再分開。」
「昨天我真想離開你,不回來了。我走了,你傷心嗎?」
「你會回來的。我們之間不會不可挽回。」
「我走了,遇見一個好人,跟了他,就不回來了。」
「你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我只好回來。想來想去,你還算一個好人。你是好人嗎?」
「我不好,盡惹你生氣。」
「昨夜你說你錯了,錯在哪裡?」
「我不該和人調情。」
「你不是說你沒有調情嗎?」
「潛意識裡想調。」
「有我,還不夠嗎?」
「夠了。」
「你不要哄我,我知道你沒夠。我已經想好了,以後我不會再管你。哪個姑娘愛給你打電話,就打吧。你愛跟哪個姑娘來往,就來往吧,怎麼都行。你有才氣,姑娘喜歡你,這是你該得的,我憑什麼不讓?只要你愛我就行。如果不愛,我也沒有辦法。」
我很感動,說不出話,只是緊握她的滾燙的小手。這時她的腹部又痛了一下。
「唉,就是委屈了小DADA。我覺得我真是很愛小DADA。你愛嗎?」她撫摸著肚子,有點傷感地問我。
當時我對她肚子裡的那個小生命還完全沒有切身之感,便用調侃的口氣打岔:「小DADA,這個世界不好,你出來幹嘛呀。」
「小DADA出來和媽媽玩。」她露出孩子氣的笑容,臉頰上兩個小酒渦。隨即狡猾地一笑:「你想,你光著兩條細腿,哪裡敵得過我的大肚子呀。」
「好呀,原來你把小DADA當人質。」
「當時沒想到,我還以為我是把自己當人質呢。媽媽對不起小DADA。」她的臉色頓時嚴肅起來。
「是爸爸對不起媽媽。」我也嚴肅地說。
三
當我試圖追溯妞妞的病因時,我的眼前出現了一串完整的因果之鏈,它有若干清晰可辨的環節,彷彿只要卸掉其中任何一環,就可避免發生後來的災禍。我對自己說,要是雨兒的表妹沒有把感冒傳染給懷孕五個月的雨兒,要是四川姑娘沒有打來不合時宜的電話,要是雨兒和我互相寬容並不為此賭氣,要是她送急診不是遇到那個蠻橫的女醫生因而延誤治療,要是醫學博士沒有一再用X光對她作不必要的檢查……要是要是,只要其中一個要是成立,妞妞就不會患上絕症,我們的生活就會完全改觀了。
如此說來,妞妞是被一系列人性的弱點殺死的。她是供在人性祭壇上的一個無辜的犧牲。
災禍往往有一個微不足道的起因。所謂「一失足成千古恨」,那失足之處並非一眼看不到底的深淵,甚至也不是當時便讓你感到踩了一空的陷阱。不,那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土坷垃罷了。你根本沒有覺察你已經失足。你打了一個趔趄,然後又往前走了,卻不知不覺地走上了另一條道。在所謂決定命運的關頭,不會有一個聲音在你耳旁提醒你,向你宣告這是決定命運的關頭。直到你的命運已經鑄定,並且赫然兀立在眼前,你才會在一種追憶中辨認出那個使你遺恨千古的小小的失足之處。
可是,我是不是犯了現代人常犯的一種錯誤呢?當弗洛伊德把俄狄浦斯悲劇的原因歸於人類無意識中的一種本能時,他就犯了這種錯誤。我們已經習慣為一切悲劇指定責任者,通過審判人性來滿足自己的解釋欲。事實上,所謂因果之鏈至多只是標記了我們投在存在表面的極為狹窄的視野,而真實的原因卻往往隱藏在我們目力不及的無限廣闊的存在的深處。所以,從荷馬到埃斯庫羅斯的古希臘人從不奢望解釋,而寧願相信造成俄狄浦斯悲劇的原因僅在於命運。
然而,什麼是命運呢?命運這個概念豈不意味著拒絕一切因果性的解釋,面對業已發生的災難,承認自己不具備解釋的能力和權利,只有默默忍受的義務?命運是神的意志的別名,對它既不能說不,又不能追問為什麼。神可以做任何事,不需要理由,不作解釋。在神的沉默中,我也沉默了。
但我心裡還是恨,怎麼能不恨呵,有時候殺人的心都有,殺女醫生,殺醫學博士,殺自己,殺上帝。
公正的上帝,凡受他賜予太多的,付出必也多。在他的公正背後,多少有一點兒嫉妒,他容不得像神的凡人。好吧,英雄活該蒙難,天才活該受苦,紅顏活該薄命。可是,一個小小的嬰兒,他嫉妒什麼?莫非他在天國寂寞到這般地步,竟想到要玩如此不仁的惡作劇?
你去告他,那個醫學博士,在國外他得賠償一大筆錢。可這是在中國。即使在國外,我也不告。錢怎能抵償生命?甚至以命抵命也是謊言,一個人死了就是死了,別人死不死已經和他沒有關係了。圍繞死人的折騰不過是活人之間的交易,只使我厭煩。要復仇就自己動手,或者就寬容。
我只能寬容,這是我的命運。被我寬容的人終有一死。
「你是到死也不肯原諒他了。」
「當然不。」
「人家那樣做總有那樣做的理由。」
「我真想去問問他是怎麼想的。」
「聽說他是怕我得肺結核或肺癌,那樣孩子就不能留了。」
「你的肺炎症狀那麼典型,根本用不著照。」
「那你說他是為什麼呢?」
「就是沒法解釋,絕對沒法解釋。」
「我來給你解釋——這是命。」
「這等於沒有解釋。」
「好吧,你給我解釋一下,你從來都讓我,為什麼偏偏那回要跟我僵著?」
「你的表現也很異常呢,一向挺大度的,那回我不過接了一個電話,你就那麼在乎。」
「所以我說不要追究了,沒法追究。你想想,突然誰都一反常態,你不是你,我不是我,醫生不是醫生了,全都被一種看不見的力量支配著,好像非要出點什麼事。這就是命。」
「信命只是為了讓自己安心。」
「也是對別人公正。」
「我太想對他公正了,絞盡腦汁替他找理由,就是找不到。」
「他是那種技術癖,見了病人就想把病弄清楚,別的什麼都不顧。」
「弄清楚什麼,出院時問他拍片結果,他連片子還沒有看。」
「真的?我都不知道。」
「你這人健忘,我可記得清清楚楚。」
「沒準是你記錯了,你這人多疑。」
「算了,跟你說不通。」
「當然說不通,因為這是命。命在那裡,誰跟命都說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