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神經一直太敏感也太脆弱,在資源生活的八年半,從二十四歲到三十三歲,正是青年盛期,這種情況並無多大改變。我看不得悲慘的場面,有好幾次因為看見臨終的病人而昏眩。一次在中峰衛生院,我認識的一個醫生在給一個年輕女人做人工呼吸,她雙目緊閉,袒露的胸脯呈鐵青色,鼻孔和嘴向外噴血,她的婆婆在一邊哭喊。我在門口看到這個情景,頓時感到胸悶、噁心、眼花,趕緊到那個醫生的宿舍裡躺下,再回去,病人已死。她死於鉤斷螺旋體病,這是資源常見的一種寄生蟲病,發作就不可挽救。還有一次,我去縣醫院看望與我們同年分來資源的一個學生,他在打籃球時摔了一交,傷了脊髓,惡化至於癱瘓,已是彌留之際。他原是一個英俊的青年,現在面目全非,浮腫的臉卻仍然對我微笑著。看著這古怪的笑容,我眼前冒起了金星。最嚴重的一次,情形比較奇怪。我在路上遇到外貿局一個幹部,他患白血病已久,一直在自採草藥治療。他一路對我說著治療的情況,十分樂觀,我卻頭昏眼花起來了。和他分手後,我趕緊摸到路邊一個熟人家裡,剛進門就不省人事了。事後回憶,我當時在做夢,感覺很輕鬆,但不記得夢中景象了,似乎夢了很久,然後突然醒了過來。那個熟人告訴我,他看見我進屋就坐到一張椅子上,呼吸急促,很快停止了,同時脈搏也停止了,臉色死白,大約持續了四秒鐘,他以為我會死,又突然有了呼吸。至今我也不清楚,這純粹由心理因素所致,還是因為心臟有某種隱蔽的疾患。好在離開資源以後,幾十年裡沒有再發生類似情形。
我的敏感也使我對寂寞有特別敏銳的感受。在深山小縣生活,最難忍受的正是寂寞。一個人倘若長期既不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也沒有能夠在相同水平上交流的人,便會感到一種深刻的寂寞。對於我來說,只要在資源一天,這種寂寞就不可能消除。不過,除此之外,人還需要普通的人間溫暖。在那樣一個生活極其單調的環境裡,我格外渴望這種溫暖,也特別感謝曾經給過我這種溫暖的人。
一批大學生同時落到異鄉,處境和心情相似,其中性情相近的人就自然會經常來往。我來往得多的是在中學當老師的幾個人,其中,和畢業於中山大學的王維大最談得來,他雖是理科學生,但內心感受相當豐富。我對死亡問題想得很多,有一回忍不住對他談起了這個話題。他聽罷沉吟良久,最後重重地歎了一口氣,用他的廣東普通話一字一頓地說:「想到這些,我只有——打撲克!」常和我來往的還有復旦數學系畢業的潘力律和鄭福坤。潘是很典型的上海人,聰明而務實,比我晚一年考上研究生,後來去了美國。他的命運算得上詭譎,與縣裡一個打字員結了婚,生有二子,而就在他準備赴美的時候,妻子攜二子回臨近一個縣探親,途中汽車翻下山谷,妻子當即身亡,二子傷殘。鄭也是上海人,卻是一個老實而淡泊的人,見面時總是帶著濃重的上海口音說些鄉村或學校的事情,態度認真但又口氣平淡。他對在哪裡生活毫不在乎,只因為妻子是桂林人,才於多年後一起調到了桂林。我自己不能完全擺脫功名心,但對有超脫胸懷的人都感到親近。還有一位華僑學生黃升益,接人待物很有教養,顯然見過世面,卻對外面的世界完全不感興趣,以一種哲人的風度安於小縣城的平淡日子,也安於在當地娶的志趣迥異的妻子。日後,我們這一批大學生紛紛走出資源,他始終無動於衷,至今仍在那裡當著中學教師。
我在資源的最親密朋友卻在大學生圈之外,是一個女子,叫申小渝。剛到資源不久,我幾次看見她帶著一個兩三歲男孩到縣府大院裡來,拜訪她的一個熟人,心中便好奇,因為她容貌美麗,氣質上也完全不像當地人。後來我知道了她的身世,她的父親在解放前夕是國民黨空軍中尉,從上海直飛台灣,從此與留在桂林的妻女離散,職銜升至台北警備司令部中將。因為家庭歷史問題,小渝不可能上大學,在桂林一所中專畢業後分配來資源,在煙酒公司當會計。她性格開朗,待人豪爽,做事幹練,在縣城裡人緣很好。自相識後,我常去她那裡玩。她做了好菜,也必定叫我這個書生去享用。我喜歡聽她聊天,至今仍記得她說的一些童年趣事。其中之一是,她和妹妹經常下漓江游泳,每次她的外婆必定提一桶熱水倒入河中,讓姐妹倆在倒了熱水的地方游。當時她想不通的一個問題是:倒了熱水,為什麼水仍是冷的?我的一些心事,包括婚事上的風波和矛盾,我也都願意向她吐露。我結婚後,她又常常成了我和敏子之間糾紛的調解人。我們的親密交往給我帶來過一些麻煩。她的一個鄰居是縣中學的政治課教員,因為我的講課在縣裡出了名,他對我十分嫉恨,見了我永遠板著臉。他製造出風流謠言,並向我的上司報告,說我和申小渝經常鎖上門熄了燈在房間裡。我的上司找我談話,告誡我行為要檢點,還強調作為一個政工幹部與有重大海外關係的人來往必須慎重。但是,我心中無愧,也不想為所謂政治前途捨棄一個好朋友,何況我對自己在資源的這種前途早已不抱希望,因此仍我行我素。改革開放後,小渝在桂林一家工廠當廠長,後來又自辦企業,皆有成就,展現了她的能力。
事實上,我去小渝那裡,多半時間是和她的孩子玩。我一向喜歡和孩子玩,也很有孩子緣,原因也許是我能夠平等地對待孩子。敏子有一次在旅途中向人談論自己的丈夫,並拿出照片給人看。一個少女看了立即說,某日某時她隨父親在鄭州轉車,在車站看見過我,我正用和大人談話的口氣同一個小孩說話。她還描述了我的身材和衣著。我很佩服這個少女的觀察力,那個時間我的確也在鄭州轉車,那個情節卻記不起來了,不過很像我的所作所為。在資源初期,我的親密夥伴是一個五歲男孩,我常常用糖果賄賂他,把他騙到我的房間,享受和他談話的快樂。有一次,我告訴他,我會變魔術,能把一個人變成一隻蒼蠅。他聽了十分驚奇,問我能不能把他變成蒼蠅,我說能。他陷入了沉思,然後問我,變成蒼蠅後還能不能變回來,我說不能,他決定不讓我變了。認識小渝後,她的三歲兒子便成了我的主要玩伴。我結婚那年,她又生了一個女兒,於是我又在與小雲川的逗玩中度過了許多快樂時光。調到黨校後,我搬離縣城,去小渝家少了,當時一歲半的雲川可真想念我,常常自己走到樓梯口,一遍遍喊周叔叔,期望我在樓梯上出現。我的筆記本上記錄著雲川的許多可愛表現。一次,她爸爸媽媽吵嘴,客人問她站在爸爸一邊還是媽媽一邊,她答:「我也不站在爸爸一邊,也不站在媽媽一邊,我站在床上。」當時她的確站在床上。另一次,看電影,是火山爆發的鏡頭,她用手遮住臉說:「妹妹好怕!」妹妹是她的小名。媽媽說:「你懂什麼,狗屁不通!」她立刻反駁:「妹妹狗屁通,狗屁通!」我離開廣西那年,雲川五歲,用歪斜的字體寫保證書:「我保證去北京給周叔叔做女兒。」我至今還保存著這張小紙片呢。和孩子在一起,真是不斷有驚喜。我自己是很晚才做父親的,到頭來我發現,所謂父愛就是那種平等地欣賞和理解孩子的能力,它其實是由童心轉化來的。
到資源的第三年,有一次,我給縣直機關幹部上輔導課。下課後,一個矮個子的中年男人留在課堂上不走,等著要對我說一句話:「想不到資源有這樣的人才,草裡藏珠啊,可惜被埋沒了。」他告訴我,他叫賴兆恩,剛調來資源,任外貿局副局長。他自己的經歷也十分坎坷,上中學時就參加革命,二十八歲當上了縣委書記,因驕傲和生活作風問題被降職,文革中被鬥,老婆離了婚。敘談之下,我覺得他頭腦聰明,有主見,也很有正義感。他氣憤地說起一件事:外貿局收購到一對錦雞,準備出口,可以賣幾百元,地委書記來到縣裡,以六元的收購價買走了。說罷他連連歎道:「玩物喪志啊!」很顯然,他的正直品性與當時的體制格格不入,難怪要被淘汰出局了。我們惺惺相惜,從此有了密切的交往。通過我,他也成了小渝的朋友。不久,老賴調任農業局副局長,經常下鄉。每次返縣裡,他必來我的住處坐一會兒。可是,我發現他越來越鬱悶了,常常是悶坐著不說話,不停地抽煙。有一回,我在中峰遇見他,他劇烈地乾咳不止,我勸他到醫院檢查,他說過幾天去桂林時查一下。幾天後,他去了桂林,被確診為晚期肺癌,再也沒有回資源來。在彌留的那些天裡,他全身浮腫惡臭,善良的小渝經常去給他換洗衣被和擦澡。
現在,當我遙想資源這個地方時,我仍感到親切,是因為那裡居住著一個名叫鄒聯政的人。他是電影放映站的工作人員,在他身上似乎集中了資源本地人對我的全部善意。在資源後期,我和敏子在縣城沒有住處,小渝也已調回桂林,我們每次到縣城都在他家裡落腳和吃飯,而他一家人也真正把我們當成了自己家的人。他告訴我,他早就崇拜我,但怕我看不起他,不敢打擾,後來看我很平易近人,就不怕了。他是一個天真質樸的人,和我在一起時話語不多,總是高興地微笑著,之所以高興也只是因為和我在一起罷了。離開資源後,我贈他一首詩:「十載困頓彈丸地,世態人心俱熟諳。開口直言已惹恨,閉門讀書亦招讒。愚民幫毒禍尤烈,逆境友情品愈甘。欲散愁懷何所之,君家備得開腸餐。」聽說他後來調到縣政府當了秘書,接著升為副縣長,最後是當縣政協主席。他這麼老實又尊敬文化的人能有官運,說明資源的確有了變化。在任政協主席期間,他在電視上看到我,知道了我的工作單位,便來信邀我回資源一趟。因為忙,我暫時未能成行,但我知道我一定會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