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害世英的兇手是他班上的若干學生,他們無名無姓,微不足道,如今已像螞蟻一樣消失在無人知道的犄角旮旯裡了。然而,在他們一生中的某個時候,他們曾經結集為一支仇恨的小分隊,堅持不懈地追殺一顆他們不能認同的靈魂。從文革初期起,這個追殺行動就沒有停止過。這幾個人屬於農大的造反派組織東方紅,按照一種解釋,他們整郭世英是為了反周恩來,因為當初郭的問題是周親自處理的。世英死後,周恩來來到郭家,還曾說了「世英是為我死的」這樣一句痛心而又內疚的話。我相信這是重要動機之一,但我認為最深層的動機不在政治上,而在人性中。我第一次到農大找世英時的遭遇給我印象至深,那個怒氣沖沖的男生是一個縮影,表明世英落入了一個多麼格格不入的環境裡。我常想,雖有文革的大背景,如果世英不是落在這伙狹隘的人手中,悲劇未必會發生。事實上,文革中一個個具體的悲劇都是由一隻隻具體的手促成的,大背景是它們得逞的條件,但不是赦免它們的理由。文革只是暴露了人性中的惡,惡的存在卻不能用文革本身來解釋和辯護。
世英多次對我談到班上同學整他給他造成的苦惱。他死後,我燒燬了我的全部日記,但是,彷彿是要留下證據,在燒燬前我抄錄了其中記載的他的這些談話。其中,最重要的有兩次。1967年5月2日,在向我報告郭民英的死訊後,他說:「我們班上的同學前一時期要整我。有一個女生特別恨我,她一直在外面,回來以後,班上對我的態度就變了。有什麼理由呢?我在最艱苦的時候就支持造反派了。毛主席說,只有頭腦是研究主體,其他一切都是研究對象,我對這一點體會很深。有時候我想,你們怎麼老這麼看我呀。其實,這一切自己都得研究,靠自己改變這種狀況,不靠自己,還靠別人?就看你有沒有毛澤東思想的水平。所以,他們讓我寫檢查,我原來準備寫一個十萬字的《十批判書》,讓他們去讀吧。現在我什麼也不準備寫了。我對他們說:『怎麼,我就是一輩子反革命了?』」一個多月後,他又告訴我,班上一些人故意找岔,在枝節問題上整他。
同年12月17日,林銘述從外地返京,我和他在郭家初次見面。原定這一天請他驗收編好的魯迅語錄,我們正議論著,世英突然說:「我認為今天的任務是玩。去外面玩玩吧。」他不看我們,若有所思地望著別處,接著說:「我宣佈退出這件事,以後你們兩人去搞吧。」林銘述站起來,踱了幾步,出屋去了。屋裡靜極了,世英看著我,說:「我們班上又要整我。星期四下午,突然發出通令,要我簽字承認是叛國分子。我當然不能承認。又提四條,什麼不許和外校同學來往,一個月只許回家一次,多少天寫一份檢查,等等。我都簽了,星期五我就跑回家來了。」我問他準備怎麼辦,他說:「明天回學校。我有什麼辦法呢?他們要鬥,就讓他們鬥。打我,我也不抵抗。反正叛國分子我不能承認,以前都下過結論了。群眾這麼做,也是可以理解的,這是合潮流的。不瞭解我的人,站在他們的地位上,也只能這麼看我。我非常矛盾。」我說:「你不是說過要離開農大嗎?」他說:「現在離開學校,就是死路一條。說實話,現在就這樣死去,真不願意。」我問:「他們會動武嗎?」他說:「動武我倒不怕,就讓他們打,孤立的味道才不好受,這是精神上的壓力。魯賓遜能在孤島上活下去,是因為還抱著回大陸的希望。」
晚飯後,我們又回到這個話題。他說:「我回去後真不知該怎麼辦。歷史發展總是一個浪潮一個浪潮的,不會以每一個個人為線索……」停頓了一會兒,他問我:「你說我怎麼辦?」我說:「這只是一個浪潮,有漲潮,就總有退潮。」他說:「以後還有漲潮。」我說:「漲潮後還有退潮。」林銘述插話:「這是暫時的。」我趕緊附和:「對,是暫時的。」我們都想安慰他,但這安慰是多麼蒼白無力啊。離開他家時,他送我到院門口,對著我的背影說:「等候我的噩耗吧!」我回過頭,看見了他的冷靜的、閃爍的目光。
走在冬夜的街道上,徘徊在冷清清的車站旁,我的耳邊一直迴響著這句不祥的話。設身處地想一想,二十歲時的過失如同咒語一樣附在他的身上,這咒語只有到死時才能解除,他怎麼能不絕望。我又想到他如此熱情讚美的群眾運動對他如此無情追殺,感到無比荒唐。我恨自己眼看著他瀕臨沒頂之災卻無力拉住他,世上沒有任何人能幫助他,我的心為個人的渺小而哭泣。
多年後,我讀到他給林銘述的一封信,日期正是上述談話的第二天,是他應林的要求在回學校的當天寫的。他告訴林,回校後遇到的是意外的平靜。他談到自己深深的無奈心情:「說來好笑,幾天來,存在主義的無能思想總在腦子裡轉,自己改造思想的積極的能動性沒有什麼意義了,老是跟在事情後面跑,去追尋它的必然性。」然而,他仍試圖正確理解事情的必然性。林的母親罵那伙整他的人是「反動路線」,這是文革中最嚴重的罪名,他讓林勸林母不要這樣看,強調群眾整他只是「革命大風暴中的小缺點」,「不是主流,也不是逆流,而是支流」。不過,他又表示,他既要相信群眾,也要堅持真理,不能接受違背事實的罪名,因為不堅持真理就是最大的不相信群眾。看來,他覺得自己已想明白要採取的態度,就是決不抵制,也決不違心認罪。抵制會使他站到群眾運動的對立面,這是他不願意的,實際上那夥人也必定會更凶狠地整他。違心認罪同樣會給那夥人提供整他的理由:「我很清楚,只要膽怯心理佔了上風,一下子就可以失去我的基本權利,而那又只是因為膽怯,就太沒有意義了。」在這個分析中,他忽略了一點:只要他不認罪,在那夥人看來就是抵制。他不得不忽略,因為他的真正處境是,認罪不認罪都逃不脫追殺,他已被逼入死角,無路可走。
在這段時間裡,還有一件事加重了歷史投在他身上的陰影,就是曹秋池的出現。當時曹利用保外就醫的機會活動平反,要求郭世英協助。他來找郭時,我剛巧也在農大,看見郭的表情冷淡。但是,他仍同意陪曹去公安部,後來也確實去了。他對我說,把曹算做x的主要成員,這不符合事實,既然找到他,他就要幫助澄清。我問起他們去公安部活動的詳情,他沉默良久,臉色很不好,最後只是說:「現在不想談。這次我又上當了,但也有所戒備。」不管具體經過怎樣,這件事顯然使他不快,不但把他拉回到了過去,而他正在為這個過去挨整,而且,如果整他的人發現他與曹的來往,就是現行罪行,更加罪不可赦了。
農大那夥人在發出通令之後,突然沒有了下文,意外的平靜保持了四個月。後來我知道,原因是他們到公安部索查關於x的檔案,遭到了拒絕,公安部明確告訴他們,郭的問題是「無產階級司令部」處理的,不許他們插手。世英暫時躲過了這個惡浪,心情又逐漸開朗起來,到1968年4月幾乎可以說是陽光燦爛了。那些天裡,除了討論文革思潮,他還熱中於兩件事,一是攝影,二是圍棋。在1968年4月1日給我的信中,他天真地自誇:「我發現一個極好的攝影方法,第一次把人的面部線條、紋路如此逼真地再現出來了,一根根的頭髮,一絲絲的眉睫,一個個的毛孔,甚至是雞皮疙瘩,畢露無遺。好極了,頭像攝影的高峰已經到來。」他的圍棋是向我這個剛學了幾天的臭棋手學的,很快就與我旗鼓相當了,但仍以一二子輸給我。在同一封信中,他和我爭論:「姓周的,你太不像話了,你是從哪兒搞來的不三不四的圍棋勝負規則?我無意中翻書,才知道受了你的騙!你必須在無私的圍棋法面前承認你是輸給我了。」我不記得我們是怎樣解決這個爭端的,總之,後來他仍然沒有贏過。最後一局結束,他異常激動,咬牙切齒地吐出一句話:「告訴你,我還要和你下!」然而,我們豈會想到,再也沒有下一局了,幾天後他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