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的距離 正文 1995 1 何嘗失落
    自從商業化浪潮席捲中國大陸以來,關於「文化失落」、「人文精神失落」、「知識分子失落」的悲歎不絕於耳。坦率地說,對於此類談論,我始終感到比較隔膜。幾年前我寫過一段話:「無論『文化熱』,還是『文化低谷』,都與真正愛文化者無關,因為他所愛的文化是既不會成為一種時髦,也不會隨市場行情低落的。」現在我仍這樣看。我確實相信,一個夠格的文化人,或者說知識分子,不論他是學者還是作家、藝術家,他必定是出於自身生命的根本需要而從事精神文化創造的。在精神文化領域內,他不會沒有困惑,毋寧說正因為在人類精神生活和生存意義問題上他比常人有更深刻的困惑,所以才在此領域內比常人有更執著的探索。然而,也正因為此,在是否要關注精神價值和從事精神創造這一點上,他決不會因為世態的變遷而發生動搖。

    當然,商業化時代對於真正意義上的精神文化事業不是一個好的環境。面對唯利是圖的短視的市場,毫無文化內涵的大眾消費文化氾濫,嚴肅的學術建樹和藝術創造遭到冷落。面對實利主義的盛行和精神生活的普遍平庸化,執著的精神追求和人生探索顯得不合時宜。但是,對於一個真正熱愛精神文化事業的人來說,這一切甚至連挑戰也算不上,更談不上使他感到失落了。他原本無意迎合大眾,與庸俗的文化商販去爭奪市場,他的探索和創造原本是出於他的性情之必然,而不是為了獲取虛名浮利,種瓜得瓜,何失落之有?

    寂寞則是難免的。不過,寂寞原是創造者的宿命,所以自甘寂寞也就是創造者的一個必備素質,不獨今天這個時代如此。精神文化創造在實踐上是最個人化的事業,學術上或文學藝術上的一切偉大作品都是個人在寂寞中嘔心瀝血的結果。糾集一幫哥兒們,侃出一部部電視劇或暢銷書來,熱鬧果然熱鬧,卻與真正的精神文化創造毫不相干。在創造的寂寞中自有一種充實,使得創造者絕對不肯用他的寂寞去交換別人的熱鬧。他基本上是別無選擇,這倒不是說他肩負著某種崇高的使命,而是說唯有這樣活著他才覺得生活有意義。他在做著他今生今世最想做、不能不做的一件事,所以不論成敗得失,他都無怨無悔了。

    在當今時代,最容易產生失落感的是那些一向有著強烈的精英意識和濟世雄心的知識分子。他們想做民眾的思想領袖和精神導師,可是商業化大潮把他們沖刷到了社會的邊緣地帶,拋擲在一個尷尬的位置上。他們是很難自甘寂寞的,因為他們恰好需要一個轟轟烈烈的舞台才能發揮作用。我不認為知識分子應該脫離社會實踐,但是,我覺得在中國的知識分子中,精英或想當精英的人太多,而智者太少了。我所說的智者是指那樣一種知識分子,他們與時代潮流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並不看重事功,而是始終不渝地思考著人類精神生活的基本問題,關注著人類精神生活的基本走向。他們在寂寞中守護聖盃,使之不被洶湧的世俗潮流淹沒。我相信,這樣的人的存在本身就會對社會進程發生有益的制衡作用。智者是不會有失落感的。領袖無民眾不成其領袖,導師無弟子不成其導師,可是,對於智者來說,只要他守護著人類最基本的精神價值,即使天下無一人聽他,他仍然是一個智者。

    人各有志。在體制轉型提供更多選擇機會的條件下,原來籠統稱作知識分子的這個階層中,有人改行經商,有人心猿意馬,有人堅守初衷,這種情形十分正常。人們各奔前程,大致上也各得其所。如果一個人知道自己的志業所在並且一如既往地從事著這一志業,如果他在此過程中感覺到了自己的生命意義與歷史責任的某種統一,那麼,應該說他在精神上是充實自足的。天下滔滔,與我何干?大不了窮些寂寞些。信念猶在,志業猶在,安身立命之本猶在,何嘗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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