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尼采挑明「上帝死了」這個事實以後,信仰如何可能?這始終是困擾著現代關注靈魂生活的人們的一個難題。德裔美國哲學家蒂利希的《存在的勇氣》(1952)一書便試圖解開這個難題。他的方法是改變以往用信仰解釋勇氣的思路,而用勇氣來解釋信仰。我把他的新思路概括成一句最直白的話,便是:有明確的宗教信仰並不證明有勇氣,相反,有精神追求的勇氣卻證明了有信仰。因此我們可以說,當一個人被信仰問題困擾——這當然只能發生在有精神追求的勇氣的人身上——的時候,他已經是一個有信仰的人了。
蒂利希從分析現代人的焦慮著手。他所說的焦慮指存在性焦慮,而非精神分析學家們所津津樂道的那種病理性焦慮。人是一種有限的存在物,這意味著人在自身中始終包含著非存在,而焦慮就是意識到非存在的威脅時的狀態。根據非存在威脅人的存在的方式,蒂利希把焦慮分為三種類型。一是非存在威脅人的本體上的存在,表現為對死亡和命運的焦慮。此種焦慮在古代末期佔上風。二是非存在威脅人的道德上的存在,表現為對譴責和罪過的焦慮。此種焦慮在中世紀末期佔上風。三是非存在威脅人在精神上的存在,表現為對無意義和空虛的焦慮。蒂利希認為,在現代占主導地位的焦慮即這一類型。
如果說焦慮是自我面對非存在的威脅時的狀態,那麼,存在的勇氣就是自我不顧非存在的威脅而仍然肯定自己的存在。因此,勇氣與焦慮是屬於同一個自我的。現在的問題是,自我憑借什麼敢於「不顧」,它肯定自己的存在的力量從何而來?
對於這個問題,存在主義的回答是,力量就來自自我,在一個沒有上帝的世界上,自我是絕對自由的,又是絕對孤獨的,因而能夠也只能夠憑借自己的力量肯定自己。蒂利希認為這個回答站不住腳,因為人是有限存在物,不可能具備這樣的力量。這個力量必定另有來源,蒂利希稱之為「存在本身」。是「存在本身」在通過我們肯定著它自己,反過來說,也是我們在通過自我肯定這一有勇氣的行為肯定著「存在本身」之力,而「不管我們是否認識到了這個力」。在此意義上,存在的勇氣即是信仰的表現,不過這個信仰不再是某種神學觀念,而是一種被「存在本身」的力量所支配時的狀態了。蒂利希把這種信仰稱做「絕對信仰」,並認為它已經超越了關於上帝的有神論觀點。
乍看起來,蒂利希的整個論證相當枯燥且有玩弄邏輯之嫌。「存在本身」當然不包含一絲一毫的非存在,否則就不成其為「存在本身」了。因此,惟有「存在本身」才具備對抗非存在的絕對力量。也因此,這種絕對力量無非來自這個概念的絕對抽像性質罷了。我們甚至可以把整個論證歸結為一個簡單的語言遊戲:某物肯定自己的存在等於存在通過某物肯定自己。然而,在這個語言遊戲之下好像還是隱藏著一點真正的內容。
自柏拉圖以來,西方思想的傳統是把人的生活分成兩個部分,即肉身生活和靈魂生活,兩者分別對應於人性中的動物性和神性。它們各有完全不同的來源,前者來自自然界,後者來自超自然的世界——神界。不管人們給這個神界冠以什麼名稱,是柏拉圖的「理念世界」,還是基督教的「上帝」,對它的信仰似乎是絕對必要的。因為如果沒有神界,只有自然界,人的靈魂生活就失去了根據,對之便只能做出兩種解釋:或者是根本就不存在靈魂生活,人與別的動物沒有什麼兩樣,所謂靈魂生活只是人的幻覺和誤解;或者雖然有靈魂生活,但因為沒有來源而僅是自然界裡的一種孤立的現象,所以人的一切精神追求都是徒勞而絕望的。這正是近代以降隨著基督教信仰崩潰而出現的情況。我們的確看到,一方面,在世俗化潮流的席捲下,人們普遍對靈魂生活持冷漠的態度,另一方面,那些仍然重視靈魂生活的人則陷入了空前的苦悶之中。
蒂利希的用意無疑是要為後一種人打氣。在他看來,現代真正有信仰的人只能到他們中去尋找,懷疑乃至絕望正是信仰的現代形態。相反,盲信與冷漠一樣,同屬精神上的自棄,是沒有信仰的表現。一個人為無意義而焦慮,他的靈魂的渴望並不因為喪失了神界的支持而平息,反而更加熾烈,這只能說明存在著某種力量,那種力量比關於上帝的神學觀念更加強大,更加根本,因而並不因為上帝觀念的解體而動搖,是那種力量支配了他。所以,蒂利希說:「把無意義接受下來,這本身就是有意義的行為,這是一種信仰行為。」把信仰解釋為靈魂的一種狀態,而非頭腦裡的一種觀念,這是蒂利希的最發人深省的提示。事實上,靈魂狀態是最原初的信仰現象,一切宗教觀念包括上帝觀念都是由之派生的,是這個原初現象的辭不達意的自我表達。
當然,同樣的責備也適用於蒂利希所使用的「存在本身」這個概念。誠如他自己所說,本體論只能用類比的方式說話,因而永遠是辭不達意的。所有這類概念只是表達了一個信念,即宇宙必定具有某種精神本質,而不是一個完全盲目的過程。我們無法否認,古往今來,以那些最優秀的分子為代表,在人類中始終存在著一種精神性的渴望和追求。人身上發動這種渴望和追求的那個核心顯然不是肉體,也不是以求知為鵠的的理智,我們只能稱之為靈魂。我在此意義上相信靈魂的存在。進化論最多只能解釋人的肉體和理智的起源,卻無法解釋靈魂的起源。即使人類精神在宇宙過程中只有極短暫的存在,它也不可能沒有來源。因此,關於宇宙精神本質的假設是惟一的選擇。這一假設永遠不能證實,但也永遠不能證偽。正因為如此,信仰總是一種冒險。也許,與那些世界征服者相比,精神探索者們是一些更大的冒險家,因為他們想得到的是比世界更寶貴更持久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