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國平自選集 正文 世象素描
    權力和平庸者的結合當然是優秀者的不幸,但是,一切權力都是排斥異己者的,優秀者一旦掌握權力,他所排斥的就不僅僅是平庸者(他們比較容易順從),而主要是優秀的異己者。因此,權力或者直接壓制優秀者,或者扼殺優秀者之間的公平競爭,從而破壞了優秀的條件,——權力與優秀是敵對的。但是,不可能有完全沒有權力的社會狀態。一種良好的社會狀態不能保證權力一定掌握在優秀者手裡,但應當最大限度地保護優秀者之間的公平競爭。

    有兩種悲劇:一種是英雄在戰場上的毀滅,另一種是弱者在屠宰場上的毀滅。人們往往歌頌前者而蔑視後者,殊不知英雄也有被驅往屠宰場的時候,在屠宰場上英雄也成了弱者,而這正是英雄最大的悲哀。

    人們都以悲劇為可怖,喜劇為可憐,殊不知世上還有比悲劇更可怖的喜劇,比喜劇更可憐的悲劇。

    蒙田說:「對別人的善良的信任,足以證明自己的善良。」的確,惡人是不相信有善良這回事的。在他看來,別人不作惡只是因為沒有力量,而有力量仍然不作惡的人都是傻瓜。相反,善良的人往往容易相信別人的善良,並因此低估了惡人存在並且作惡的可能性。

    秀才遇見秀才,可以說理。兵遇見兵,不妨比武。秀才遇見兵的尷尬在於,兵決不跟秀才說理,秀才卻不得不跟兵比武。

    遇到那些愚昧、蠻橫的惡人時,我不禁想:貴族主義是對的!

    人世間最醜惡的現象之一是憑權勢欺壓無辜,以強暴凌辱斯文。小民遇見刁吏,秀才遇見匪兵,豈是有理講不清,而是根本不容講理,有形無形的鐵拳決定了一切。

    我絕無權力慾,但也有例外。當我受到那班貪官污吏刁難時,我真心希望自己是一個比他們權力稍微大一點兒的芝麻綠豆官,突然亮出這身份,然後看他們嘴臉的變化。

    我不做武俠夢,但也有例外。當我遭遇那種冥頑暴徒時,我真心希望自己身懷絕技,輕輕吹一口氣就能使他們魂飛魄散。

    當然,幻想終究是幻想。一個更大卻比較現實的幻想是:建立一個公正有序的社會,靠社會的力量來約束權勢,制裁強暴。

    法不懲惡,遂使武俠夢流行。

    長舌婦的特點是對他人的隱私懷有異乎尋常的興趣,而作起結論來則極端地不負責任。

    小市民聚在一起,最喜歡談論的是兩件事,一是別人的不幸,還嘖嘖地歎息著,以表示自己的善良,另一是別人的走運,還指指戳戳地評論著,以表示自己的正直。他們之熱中於「同情」他人的痛苦,與他們之熱中於嫉妒他人的幸福,其實是同一份德性的兩種表現。

    有一種人,活著只有一個目的,就是在大庭廣眾之中引人注意。不拘用什麼手段,包括用最高的嗓門說出最蠢的話,只要被注意了,他就得意洋洋,覺得自己是個人物了。

    今日文壇上也多這種人。

    一個人的錢包被竊了,周圍的人無非有三種心理:一、有限的同情;二、為自己慶幸,因為被竊的不是自己;三、幸災樂禍。在同一個人身上,這三種心理往往混合在一起,只是比例不同罷了。

    他是一個小小的騷人墨客。有一天,他邂逅了一個姑娘,有一點兒好感,於是他使勁表達自己的這一點兒好感。他被表達的衝動所控制,因此而失去了對文字的控制,文字使他偏離了自己的真實感情。結果當然十分狼狽: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欺騙了姑娘。

    這是文字誘惑人做蠢事的一個小小的例子。

    青春自有其殘酷的一面。生命陶醉於自己的蓬勃生長,歡快地攝取營養,無暇顧及他人的痛苦,甚至他人的痛苦也可以化作它的營養。這與天性是否善良無關。所以,年幼者對於年長者的滄桑之痛難免隔膜,而一個柔弱的妙齡女子也會對她不愛的崇拜者的苦惱無動於衷。

    他永遠在沉思,但人們從來不曾聽見他發表過什麼思想。

    她沒有肉體,也沒有靈魂,可是她有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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