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調侃成了新的時髦。調侃者調侃一切信仰,也調侃自己的無信仰,在一片哄笑聲中,信仰問題便化作了一個無足輕重的可笑的問題。
我暗暗吃驚:僅僅幾年以前,信仰危機還是一個嚴肅的話題,曾經引起許多痛苦的思索。莫非人們這麼快就已經成熟到可以輕鬆愉快地一笑置之了?
誠然,抱著過時的信仰不放,或者無信仰而裝作有信仰,都是可悲復可笑的,不妨調而侃之,哈哈一笑。可是,當我看見有人把無信仰當作一種光榮來炫耀時,我再也笑不出來了。
人生中終究還是有嚴肅的東西的。信仰是對人生根本目標的確信,其失落的痛苦和尋求的迷惘決非好笑的事情,而對之麻木不仁也實在沒有什麼可自鳴得意的。
談到人的精神追求,真理、信仰、理想這幾個詞可能是出現頻率最高的。它們是否說的同一件事,譬如說,同一個精神目標,理性稱它是真理,意志稱它是信仰,情感稱它是理想?或者,正因為理性、意志、情感所追求的目標是不同的,它們說的是不同的事,彼此往往還會發生衝突?也許這兩種可能都存在。比較清楚的是,在今天,所謂絕對真理、統一信仰、最高理想的存在已經受到普遍懷疑,精神追求越來越成為每個人自己的事情了。正因為此,我們才有可能來誠實地探討真理、信仰、理想的問題。
在信仰崩潰的時代,民族主義往往會抬頭。大神死了,人們便尋求小神祇的庇護。
你沒有信仰嗎?
如果有信仰就是終身只接受一種學說,那麼,我的確沒有信仰。
對各種學說獨立思考,有所取捨,形成著也修正著自己的總體立場,我稱這為有信仰。
所以,我是有信仰的。
虔誠是對待信仰的一種認真的態度,而不是信仰本身。一個本無真正信仰的人卻做出虔誠的姿態,必是偽善的。歌德曾在相似的意義上指出:「虔誠是通過靈魂的最純潔的寧靜達到最高修養的手段,凡是把虔誠當作目的和目標來標榜的人,大多是偽善的。」
人的心智不可能是全能的,世上一定有人的心智不能達到的領域,我把那不可知的領域稱做神秘。
人的慾望不可能是至高的,世上一定有人的慾望不該褻瀆的價值,我把那不可褻瀆的價值稱做神聖。
然而,我不知道,是否有一個全能的心智主宰著神秘的領域,是否有一個至高的意志制定著神聖的價值。也就是說,我不知道是否存在著一個上帝。在我看來,這個問題本身屬於神秘的領域,對此斷然肯定或否定都是人的心智的僭越。
宗教的本質不在信神,而在面對神秘的謙卑和面對神聖的敬畏。根據前者,人只是分為有神論者和無神論者,根據後者,人才分為有信仰者和無信仰者。
有一位哲學家說:人充其量只能談論人,決不能談論神。現在我們知道,人談論人的能力也極為有限,那麼,試圖談論神就更屬狂妄了。對於神,我們似乎只能聽它,然後把聽到的說出來。如果你是一個沒有慧根的人,什麼也沒有聽到,那就請免開尊口。然而,談論神其實是談論人的一種方式罷了,並且是任何一個想要嚴肅地談論人的論者不可或缺的一種方式。如果我們對於人的生存的思考不限於實用和科學,還試圖探究人的精神生活之源,那麼,我們就不可避免地會觸及這方面的問題。
有人問我:「你信不信神?」我無法用一句話回答。我的感覺是:我是一個迷路的孩子,我找不到神,但我知道神在某個地方等我。
佛教中偶像崇拜的一個根源:佛祖原本就是一個人。基督教的上帝則從來不具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