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人們說愛,總是提出種種條件,埋怨遇不到符合這些條件的值得愛的對象。也許有一天遇到了,但愛仍未出現。那一個城市非常美,我在那裡旅遊時曾心曠神怡,但離開後並沒有夢魂牽繞。那一個女人非常美,我邂逅她時幾乎一見鍾情,但錯過了並沒有日思夜想。人們舉著條件去找愛,但愛並不存在於各種條件的哪怕最完美的組合之中。愛不是對象,愛是關係,是你在對像身上付出的時間和心血。你培育的園林沒有皇家花園美,但你愛的是你的園林而不是皇家花園。你相濡以沫的女人沒有女明星美,但你愛的是你的女人而不是女明星。也許你願意用你的園林換皇家花園,用你的女人換女明星,但那時候支配你的不是愛,而是慾望。
愛的投入必須全心全意,如同自願履行一項不可推卸的職責。「職責是連接事物的神聖鈕結,除非在你看來是絕對的需要,而不是遊戲,你才能建成你的帝國、神廟或家園。」就像擲骰子,如果不牽涉你的財產,你就不會動心。你玩的不是那幾顆小小的骰子,而是你的羊群和金銀財寶。在玩沙堆的孩子眼裡,沙堆也不是沙堆,而是要塞、山嶺或船隻。只有你願意為之而死的東西,你才能夠藉之而生。
五
當你把愛投入到一個對像上面,你就是在創造。創造是「用生命去交換比生命更長久的東西「。這樣誕生了畫家、雕塑家、手工藝人等等,他們工作一生是為了創造自己用不上的財富。沒有人在乎自己用得上用不上,生命的意義反倒是寄托在那用不上的財富上。那個瞎眼、獨腿、口齒不清的老人,一說到他用生命交換的東西,就立刻思路清晰。突然發生了地震,人們害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自己的作品的毀滅,那也許是一隻親手製造的銀壺,一條親手編結的毛毯,或一篇親口傳唱的史詩。生命的終結誠然可哀,但最令人絕望的是那本應比生命更長久的東西竟然也同歸於盡。
文化與工作是不可分的。那種只會把別人的創造放在自己貨架上的人是未開化人,哪怕這些東西精美絕倫,他們又是鑒賞的行家。文化不是一件誰的身上都能披的斗篷。對於一切創造者來說,文化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以及工作中的艱辛和歡樂。每個人生活中最重要的部分是自己所熱愛的那項工作,他藉此而進入世界,在世上立足。有了這項他能夠全身心投入的工作,他的生活就有了一個核心,他的全部生活圍繞這個核心組織成了一個整體。沒有這個核心的人,他的生活是碎片,譬如說,會分裂成兩個都令人不快的部分,一部分是折磨人的勞作,另一部分是無所用心的休閒。
順便說一說所謂」休閒文化「。一個醉心於自己的工作的人,他不會向休閒要求文化。對他來說,休閒僅是工作之後的休整。」休閒文化「大約只對兩種人有意義,一種是辛苦勞作但從中體會不到快樂的人,另一種是沒有工作要做的人,他們都需要用某種特別的或時髦的休閒方式來證明自己也有文化。我不反對一個人興趣的多樣性,但前提是有自己熱愛的主要工作,惟有如此,當他進入別的領域時,才可能添入自己的一份意趣,而不只是湊熱鬧。
創造會有成敗,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保持創造的熱忱。有了這樣的熱忱,無論成敗都是在為創造做貢獻。還是讓聖埃克蘇佩裡自己來說,他說得太精彩:「創造,也可以指舞蹈中跳錯的那一步,石頭上鑿壞的那一鑿子。動作的成功與否不是主要的。這種努力在你看來是徒勞無益,這是由於你的鼻子湊得太近的緣故,你不妨往後退一步。站在遠處看這個城區的活動,看到的是意氣風發的勞動熱忱,你再也不會注意有缺陷的動作。」一個人有創造的熱忱,他未必就能成為大藝術家。一大群人有創造的熱忱,其中一定會產生大藝術家。大家都愛跳舞,即使跳得不好的人也跳,美的舞蹈便應運而生。說到底,產生不產生大藝術家也不重要,在這片生機勃勃的土地上,生活本身就是意義。
人在創造的時候是既不在乎報酬,也不考慮結果的。陶工專心致志地伏身在他的手藝上,在這個時刻,他既不是為商人、也不是為自己工作,而是「為這只陶罐以及柄子的彎度工作」。藝術家廢寢忘食只是為了一個意象,一個還說不出來的形式。他當然感到了幸福,但幸福是額外的獎勵,而不是預定的目的。美也如此,你幾曾聽到過一個雕塑家說他要在石頭上鑿出美?
從沙漠征戰歸來的人,勳章不能報償他,虧待也不會使他失落。「當一個人昇華、存在、圓滿死去,還談什麼獲得與佔有?」一切從工作中感受到生命意義的人都是如此,內在的富有找不到、也不需要世俗的對應物。像托爾斯泰、卡夫卡這樣的人,沒有得諾貝爾獎於他們何損,得了又能增加什麼?只有那些內心中沒有歡樂源泉的人,才會斤斤計較外在的得失,孜孜追求教授的職稱、部長的頭銜和各種可笑的獎狀。他們這樣做很可理解,因為倘若沒有這些,他們便一無所有。
六
如果我把聖埃克蘇佩裡的思想概括成一句話,譬如說「生命的意義在於愛和創造,在於奉獻「,我就等於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在重複一句陳詞濫調。是否用自己獨特的語言說出一個真理,這不只是表達的問題,而是決定了說出的是不是真理。世上也許有共同的真理,但它不在公共會堂的標語上和人云亦云的口號中,只存在於一個個具體的人用心靈感受到的特殊的真理之中。那些不擁有自己的特殊真理的人,無論他們怎樣重複所謂共同的真理,說出的始終是空洞的言辭而不是真理。聖埃克蘇佩裡說:「我瞧不起意志受論據支配的人。詞語應該表達你的意思,而不是左右你的意志。」真理不是現成的出發點,而是千辛萬苦要接近的目標。凡是把真理當作起點的人,他們的意志正是受了詞語的支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