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回上海,家人在閒談中說起,那一帶的地皮已被香港影視圈買下,要蓋演藝中心,房子都拆了。我聽了心裡咯登了一下。從記事起,我就住在侯家路的一座老房子裡,直到小學畢業,那裡藏著我的全部童年記憶。離上海後,每次回去探親,我總要獨自到侯家路那條狹窄的卵石路上走走,如同探望一位久遠的親人一樣也探望一下我的故宅。那麼,從今以後,這個對於我很寶貴的儀式只好一筆勾銷了。
侯家路是緊挨城隍廟的一條很老也很窄的路,那一帶的路都很老也很窄,縱橫交錯,路面用很大的卵石鋪成。從前那裡是上海的老城,置身在其中,你會覺得不像在大上海,彷彿是在江南的某個小鎮。房屋多為木結構,矮小而且擁擠。走進某一扇臨街的小門,爬上黢黑的樓梯,再穿過架在天井上方的一截小木橋,便到了我家。那是一間很小的正方形屋子,上海人稱做亭子間。現在回想起來,那間屋子可真是小呵,放一張大床和一張飯桌就沒有空餘之地了,但當時我並不覺得。爸爸一定覺得了,所以他自己動手,在旁邊拼接了一間更小的屋子。逢年過節,他就用紙糊一隻走馬燈,掛在這間更小的屋子的窗口。窗口正對著天井上方的小木橋,我站在小木橋上,看透著燭光的走馬燈不停地旋轉,心中驚奇不已。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爸爸媽媽可真是年輕呵,正享受著人生的美好時光,但當時我並不覺得。他們一定覺得了,所以爸爸要興高采烈地做走馬燈,媽媽的臉上總是漾著明朗的笑容。
也許人要到不再年輕的年齡,才會彷彿突然之間發現自己的父母也曾經年輕過。這一發現令我倍感歲月的無奈。想想曾經多麼年輕的他們已經老了或死了,便覺得擺在不再年輕的我面前的路縮短了許多。媽媽不久前度過了八十壽辰,但她把壽宴推遲到了春節舉辦,好讓我們一家有個團聚的機會,我就是為此趕回上海來的。我還到蘇州憑弔了爸爸的墳墓,自從他七年前去世後,這是我第一次給他上墳。對於我來說,侯家路是一個更值得流連的地方,因為那裡珍藏著我的童年歲月,而在我的童年歲月中,我的父母永不會衰老和死亡。
我終於忍不住到侯家路去了。可是,不再有侯家路了。那一帶已經變成一片廢墟,一個巨大的工地。遭到覆滅命運的不只是侯家路,還有許多別的路,它們已經永遠從地球上消失了。當然,從城市建設的眼光看,這些破舊房屋早就該拆除了,毫不足惜。不久後,這裡將屹立起氣派十足的豪華建築,令一切感傷的回憶寒酸得無地自容。所以,我趕快拿起筆來,為侯家路也為自己保留一點私人的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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