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少年叉開赤腿,裝成姐姐的樣子,搖晃著星枝說:
「這麼老遠,你特地來!我多麼想見你啊。嚇了我一跳。瞧你,好像若無其事的樣子。」
星枝霎時閉上了眼睛。
鈴子有點杌隉不安,問道:
「你怎麼啦?對不起,你到這兒有什麼事嗎?」
「沒有,我一聽到你的聲音,心情就舒暢了。」
「暖喲,討厭,心眼真壞。不過,真是好久不見了。師傅也會嚇一跳的。你也不給我回封信,還用望遠鏡眺望海港吧?」
「給你打過電話,可是沒有打通。」
「電話?早就撤了。」
「沒電話了?」
「這種事以後再說吧。」
星枝睜開眼睛,把屋裡掃視了一圈。
「化妝室真髒!」
「別說啦,會被人聽見的。在農村,這樣就算不錯了。化妝室條件差點倒沒什麼,最令人傷心的是舞台條件太糟糕了。公會堂或學校一類地方,沒有跳舞的條件,照明設備也差勁。真可憐啊。不過,師傅也一道來了,我們決不落後,我們跳了,一次也沒洩氣。衣裳有汗臭了吧?我們已經巡迴演出了二十天,師傅真可憐。你說你不願意為單和服做廣告性宣傳旅行,師傅沒法子,只好親自來啦。」
「是嗎?」
「天天都很熱鬧,是梅雨天啦。」
「真悶呀!」
「只要一跳起舞,鬱悶也就煙消雲散了。」
鈴子離開星枝,站起來說:
「你對師傅嘛,就說是家裡不同意好囉。反正你是位千金小姐,師傅還以為是你家裡不讓你出來巡迴演出的呢。」
舞台上傳來了鋼琴聲。
鈴子望了望星枝,以眼睛示意說:「這是竹內師傅的舞蹈,」然後利落地將下一個舞蹈的服裝整齊地放在那裡。看來是竹內和鈴子的雙人舞。
「這些衣裳真令人懷念。」
「喂。」
「星枝,你的臉色很不好,是坐火車累了吧?想見我們,只是來玩玩嗎?光讓我高興高興就行了嗎?」
「前些日子就和父親一道到這兒來了。」
「哦,來避暑?」
「大概是來做買賣吧。」
「是啊,這裡是蠶絲產地。那麼我就放心了。起初我還有點納悶,星枝為什麼要趕到這種地方來呢。」鈴子笑了笑,又折回台旁。
「請你稍讓開點,我要化妝。」
「嗯。」
星枝點點頭,可是當鈴子的臉映入鏡子裡,眼看跟自己的臉疊印起來時,她不知怎的,竟膽怯地打了個寒噤。
鈴子諒訝地問道:
「怎麼啦?突然不跳,是不是身體不好?真奇怪啊。」
「不!是你把我同舞台化妝的臉並在一起了。鈴子這張化妝的臉彷彿不是鈴子的,真可氣!」
「是嗎?」
「給我化妝吧。」
「你呀真沒法子,人家忙著吶。」鈴子邊說邊給她馬馬虎虎地撲了一點白粉,抹上了口紅。
星枝像一具玩偶,閉上眼睛,一動不動。
「大熱天,稍稍抹點兒就行了。」
鈴子轉身從側面望了望星枝的臉,說:
「你的臉,淡妝濃抹總相宜啊,美極了。對了對了,你還記得嗎?在跳《花的圓舞曲》時,你曾堅持說我長著一張寂寞的臉呢。」
「早忘了。」
「你這個人真健忘呀。」
鈴子剛要給星枝畫眉,只見星枝的兩粒淚珠從臉頰上滾落下來。
「唉呀!」
鈴子不由自主地停下手來,馬上把自己的驚訝神色收了回去,若無其事地微笑著給星枝揩了揩眼淚。
「這是什麼?給我吧。」
星枝閉著眼睛,顯得特別的美。
「鈴子,你在愛南條,是嗎?」
「嗯,我在愛他。」鈴子爽朗地回答,「那又怎麼啦?」
「你是這麼明說了?」
「明說了。」
「是嗎?」
「也許是我從小時候就盡想他的事,但實際上我對他是不是那樣鍾情呢?這是值得懷疑的。不過,我認為愛就是意志。南條就算是個不道德的人,或是殘廢人,那也沒關係。我想把他在西歐學到的東西全部學到手。要把他所有的東西都拿過來,雖然看起來就像被拋棄者的一種報復,不過對他來說,是需要這種愛的意志的。我無論如何也要和南條一起跳舞。能夠同自己所喜歡的人盡情地跳,死了也心甘呀。」
鈴子越說越帶勁兒,不知不覺把星枝從鏡台前推到一邊,急忙做下一個舞蹈的化妝。
「我反覆考慮過,乍聽起來,這種愛像是功利主義,其實不然。這是愛的意志。感情這種東西,已經不可信賴,如今世道變成這個樣子,越是有才能的人,感情就越脆弱。我想,即使是戀愛,只要貫穿意志這根線,縱然失敗,也不至於釀成悲劇,而能昂然挺立,通向彼岸。我不會後悔,我要毫無遺憾地生活!」
星枝茫然地聽著。
「為學習舞蹈,哪怕把自己賣掉。只是不想寒傖淒切,窮困潦倒。我過去實在太糟糕了。」
「舞蹈,究竟好在哪兒?」星枝稚氣地說。
「好在哪兒?好就好在『我』這個人能活下去,這就是目的。」
「這是假的。」
「那麼,什麼才是真的呢?對你來說,什麼才是真的呢?」
星枝滿不在乎地說:
「請你不要說了,真吵死人啦!」
連鈴子也生氣地瞪了星枝一眼。但她自己又像從夢幻中清醒過來,說:
「星枝,這些話不是因為你問我是不是愛上南條才談起的嗎?」
說罷,鈴子笑了,霎時又板起面孔來。
「真奇怪,為什麼突然提起這事?怎麼回事?」
爾後,鈴子探詢似的望著星枝。
星枝覺察到鈴子的視線,猛然反駁道:
「南條並不是瘸子呀。」
「怎麼?」
「他能跳舞哩。」
「你見過他?星枝。大概發生什麼事了吧,是那樣嗎?那我就明白了。」
「什麼也沒有呀。」
「用不著瞞我了。照你這麼說,彷彿覺得老早以前我就明白了。」鈴子安詳地說。
這當兒,竹內進來了。
「啊?為什麼來到這個地方?好久不見。」竹內坐到旁邊的鏡台前,皺起眉頭,邊脫衣裳邊說:「好熱啊!」
鈴子把手巾擰乾,給竹內揩拭身體。她的手在顫抖。
「師傅。」
「怎麼啦?」
「聽說南條不是瘸子,他能跳舞哩。」
鈴子抓住竹內脊背上的肌肉,把臉壓在他的肩膀上,抽噎著哭了起來。
「不要哭。稍等一會兒。」
竹內甩開鈴子,霍地站了起來。因為他看到南條茫然地佇立在後台的入口處。
南條依靠著枴杖,懊喪地垂下頭來。看樣子若沒有枴杖的支撐,他就會無力地倒下去。
「師傅,我給您道歉來了。」
「什麼!」
竹內怒不可遏,企圖衝出去,想不到星枝卻站起來把他攔住。
「師傅,不要這樣。」
「讓開!這傢伙。」
竹內走出去後,冷不防地狠揍了南條一頓。
「混蛋!這副醜態,像什麼樣子?」
南條無意識地舉起了枴杖,像要自衛似的。
「你要幹什麼?揮舞那傢伙想幹什麼?」
鈴子一隻手依然抓住竹內,默默地觀望著。
星枝又鑽進他倆當中,把他們分隔開。
「師傅,請您息怒,那枴杖是裝樣子的。」
星枝用嘲諷的口吻勸解竹內。
南條在想什麼呢?他倏地變了臉色。
「混蛋!」
他掄起枴杖,在星枝的肩膀上打了一下。她倒在竹內的懷裡了。由於來勢迅猛,竹內往後打了個趔趄,踩空了台階,摔了個四腳朝天。
舞台上,女歌手正在唱著快活的流行歌曲。
竹內被抬進了醫院。他的後腦勺摔得很重,右胳膊肘也疼得動彈不了。
南條決定作為竹內的替角參加這一行人的巡迴演出。
當晚更深夜靜時分,他便離開該市出發了。
汽車從醫院朝著車站疾馳。他們三人在車廂裡都默默無言。但剛要走進檢票口,鈴子輕輕地將南條的枴杖奪了過來,探出肩膀說:
「扶著我走吧。」
然後,她將枴杖送給星枝,說:
「請扔掉這玩意兒吧。要不還會有危險哩。」
「嗯。」星枝點了點頭。
於是,星枝趕回醫院去護理竹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