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辭?」
鈴子懷疑起自己的耳朵,南條平靜地點了點頭。
「我就是忘了歌唱的金絲雀。正如你看到的,我已經再不能跳舞了。」
鈴子久久說不出話來。
「見不到師博,心情反而不覺得難受。鈴子你可以替我向師傅好好道歉嗎?對師傅說南條沒有自殺而回國來,就算萬幸了。」
天色越來越黑了。
「對不起,我……」鈴子脫口而出,就像水滴嘀嗒一聲掉下來似的。說著,眼淚簌簌地滾了出來。她彷彿在呼喚遠方的親人,自言自語地說道:
「不能跳也好,不能跳也好啊。」
這話興許是滲進了南條的內心深處,他沉默了。
「我盼啊,盼啊,一直盼望著你回來,我就是在盼望中長大的啊。」
「可是,對師傅,或是對你來說,我已經變成了一個毫無用處的人啦。」
「不,我需要你,我是需要你的呀。」
「我能對你有什麼用呢?我能做什麼呢?」
「能!就算什麼也不能,卻有一樣可以做。」
「你是說愛嗎?」南條結結巴巴地說:「可是,是啊,你我所能做到的,已經頂多是一同自殺了。」
「死了也好。」
鈴子暢哭起來了。
「請不要哭。這裡還有一個人更淒慘,欲哭也不能哭啊。」說著,南條從椅子上站起來,「你本來不是那樣愛動感情的嘛。」
「你又嫉妒又羨慕,我十分瞭解你渴望著愛情。」
「天黑了。讓我看看令人懷念的排練場,我就該回去了。」
南條伸手去摸自己還熟悉的電燈開關,電燈剛一擰亮,他不禁愕然失色。
他的目光猛地落在牆上掛著的星枝的照片上。那雖是一張半身劇照,但他一眼就認出是她。
「那個瘋子。」南條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然後若無其事地凝望著照片說:「是個美人兒啊。她也是師妹嗎?」
「是啊。她叫友田星枝。前些日子,師傅為我和她舉辦了雙人舞表演會。星枝也到橫濱去迎接你哩。」鈴子說著,揩了揩淚珠。
南條環視了一遍並排掛在牆上的照片說:
「看樣子子弟相當多嘛。研究所的情況怎麼樣?」
「日子不好過啊。虧你還問到這些事。讓你去留洋的時候,把這座房子拿去作抵押,你忘了?!後來給你寄的生活費也何嘗不是……」
「這我知道。」
「師母已經去世了,你知道嗎?」
「知道了。她比我親生母親還要疼愛我。」
「打那以後,師傅不知怎的,身體一下子衰弱下來了。」
「是嗎?」
「師傅說過,你回來,他就放心引退。他一心指望這個,看樣子他打算把研究所讓給你哩。」
「請告訴師傅,就說南條沒能自殺而回來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問這個嗎?我的關節不頂用了。」
「不頂用?是脫落還是折斷了呢?很痛吧,不能治好嗎?你說話呀!」
「我一輩子就靠這條腿啦!」南條用枴杖嘎達嘎達地戳響地板,又說:「用木腿是不能舞蹈的啊!」
「什麼呀,這個傢伙!」
鈴子突然一腳把枴杖踢飛了。南條遭到突然襲擊,打了個趔趄,快要往前傾倒,鈴子敏捷地將他的右胳膊繞到自己的肩膀上,支撐著他。
「你把我當做你的腳啊。不是用木腿,而是用人腿走,不是嗎?啊,不是能夠走了嗎?」鈴子說著,親切地拉著南條走起來。「師傅是把你當做自己的兒子看待的啊。哪有做父母的,會怪罪殘廢了的兒子呢。」
「謝謝。我也想用溫暖的人腿走路啊。」
南條說著悄悄地離開鈴子,把枴杖撿起來。
「請向師傅問好。我不去見他了。」
「我不讓你走!」
鈴子緊緊追上去,南條靠在鋼琴上,用枴杖一端使勁地敲了兩三下放在鋼琴後面的洋鼓。
鈴子聞聲嚇了一跳,撒開了手。
「我要讓你睜開理智的眼睛!」南條說。
鈴子忽然揣摸起南條所說的「你」,是指南條自己呢,還是指鈴子。在沉思中,南條已走到門外去了。
「你要到哪兒去?下著雨吶。你現在住在哪兒?」
鈴子追了出去,想不到外面有輛汽車在等候著他,他已經上車走了。
她無精打采地折回了排練廳。
突然,她似乎想起了什麼。
「鈴子!」
她叫了一聲,同時咚的一聲用力擊了一下大鼓。
「鈴子!」
她又擊了一下大鼓。
鈴子扔下撥子,利落地脫掉衣裳,走進浴室,開始洗竹內的排練服。
這是一間鑲著瓷磚的清潔的浴室。
鈴子只洗了一件排練服,伸了伸腰,若有所思地站了起來,然後泡在浴盆裡。她的整個身子彷彿被一種溫暖的東西所擁抱,她不覺泛起微笑。但一想,連忙往臉上澆了澆溫水,情不自禁地盯著自己的胸部和胳膊。
電話鈴響了。
鈴子心裡一跳,把身子縮作一團,四下裡打量了一下。
身體溫淋淋的,她就罩上了後台服。她去接電話之前,電話鈴在那靜謐的房間裡不停地尖聲響著。
鈴子不知怎的,心房跳得厲害,話聲堵在嗓子眼裡。
「喂,喂,我是竹內。」
「啊,鈴子。就你一個人?」
「星枝?是星枝嗎?」鈴子如釋重負,「實在對不起,我正在洗澡呢。」
「噢,在下雨哩。」
「洗澡,我正在洗澡呀。喂,喂,在家?你是在家裡掛來的吧。打那以後總不見你來,這可不行呀。你在幹什麼呢?」
「今天嗎?」
「嗯。」
「用望遠鏡眺望海港唄。」
「討厭鬼!你一直沒來,讓人家擔心嘛。」
「『築波號』今天已經起航了。」
「『築波號』?」
「喂,喂,那個叫南條的,怪得很吶。」
「嗯,他剛剛才來過。我本想告訴你的,他真可憐啊。他的腿瘸了。瘸了,你知道嗎?他成瘸子了,再不能跳舞啦。他說,那天他躲在艙房裡來著。」
「是嗎?」
「他誰都不想見,這也難怪啊。他是來向師傅道歉的。師傅不在,他讓我對師傅說:南條沒有自殺而回國來,就算萬幸了。他是來告辭的。」
「他還拄枴杖嗎?」
「嗯,嚇我一大跳。傍晚不是嗎,他像個幽靈似的溜了進來,就站在昏暗的排練廳裡。」
「那又怎樣?」
「什麼怎樣,你是說南條嗎?今後那條腿真的不能跳舞,可怎麼辦啊!」
「鈴子,你又哭了?」
「他壓根兒不好好聽我的話,像是不想再活下去,情緒很低沉哩。」
「那是假的。」
「什麼假的,他明明是說來告辭的嘛。就說師傅吧,他也不能坐視不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