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日本阿爾卑斯山脈1傳來了令人興奮的喜訊——以六所大學棒球聯賽中最後一場早慶2之戰為壓軸戲,秋天的體育賽季剛剛宣告結束,不久又將敲響「冬季體育賽事」的開幕鐘聲。而正值開幕之際,我國史無前例的一項嶄新計劃又出台了:在登山滑雪中使用信鴿。
1日本中部飛馬(馬單)、木曾、赤石三山的總稱。
2早稻田大學和慶應大學的簡稱。
「哇,好大的雪。你瞧,已經有雪了。這麼大的雪。」
「雪?!」
「你幹嗎用鴿子似的眼神來望著晴朗的海天?真是個傻瓜。誰也沒說天上下雪了。」
「哎,不是在說報紙嗎?你什麼意思嘛!」
這是報紙上今年首次登載來自各個滑雪地的消息,還配有群山開始披上銀裝的大幅照片。
「發這條消息的記者肯定是個滑雪迷。即使只聽說『雪』這一個字眼,沒準也會怦然心跳吧,所以才擬出了這樣的標題。」
「這個記者肯定還飼養了信鴿吧。」
「不會的。要知道,這篇文章宣傳的重點是雪哪。」
「不對,重點是信鴿。」
「是雪。」
「是鴿子。」
「我說了是雪唄。」
「我說了是鴿子唄。」
「無論怎麼說都是雪。」
「無論怎麼說都是鴿子。」
「是雪、雪、雪。」
「是鴿子、鴿子、鴿子。」
「你這個信鴿迷。」
「你這個滑雪迷。」
最終連駕船的艄公也「撲哧」笑了起來。
山茶花的御所1、櫻花的御所、桃花的御所,被譽為三浦三崎的三大御所。此刻,渡船把這三大御所拋在了身後,行駛在有著優雅名字的花暮灣上。綾子帶著一隻鴿子,乘船向著經常出現在歌謠中的城島進發。
1對大皇、皇后等住所的敬稱。此處指天皇曾在這裡觀賞山茶花等而得名。
置身於此情此景,她們不禁覺得自己彷彿搖身變成了古老畫卷中的那些貴族小姐——當源氏和北條1在鐮倉顯赫無比的時代,曾活躍在這一帶經日癡迷於管弦詠歌之中的貴族小姐。然而事實上,她們卻只是支付了兩分錢的渡船費,用一分錢在船上買了個乾巴巴的粗米麵包來代替午飯的東京少女而已。
1此處指從源賴朝在鐮倉設立幕府到北條高時滅亡為止的鐮倉時代(1185-1333)。
雖說是小陽春天氣,但艄公結實的大手上卻已經滿是皸裂。不過,照子首先聯想到的卻井不是艄公求生的艱辛,她只是出神地望著那雙手,暗自思忖到:「如果一個人的手都凍傷成了那個樣子,不知他在滑雪場上已經練就了怎樣的功夫!」說來照子就是這樣一個迷戀著滑雪的少女。
儘管迷戀的對象不同,一個是滑雪,一個是信鴿,但在迷戀的程度上綾子卻毫不遜色於照子。雖然渡船的右面是歌舞島,左面是通天的海岸,遠方是淡紫色的箱根和伊豆的群山,但她卻沒有為眼前的自然美景感到絲毫的心動,只是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城島燈塔的人工美,喃喃自語道:
「要是有如此顯而易見的白色標記,那麼,從遙遠天空輾轉歸來的信鴿該多麼高興啊!」
她恨不得把燈塔帶回到自家的庭院中變成一間鴿捨。她就這樣沉浸在自己的如意算盤之中,早已忘記了這樣一個事實,對於那些逾越了波濤洶湧的大海,從九州、四國、黑日本1遠道歸來的漁夫而言,這港口上的燈塔無疑是他們無限眷戀的心靈之光。
1日本本州面向日本海的地區。
即使是回頭向三崎的街道上放眼望去,首先映入綾子眼簾的,也不是那遠近聞名的鮮魚市場或是作為天皇觀賞山茶花的勝地而眾所周知的大椿寺,而是無線電信局那矗立在高空中的鋼骨天線——這也是因為無線電信的功能與信鴿的作用十分接近的緣故吧。
北飛的大雁,南來的燕子,還有在幾千里的天空中進行一年一度的旅行卻從不會記錯舊巢的候鳥。儘管鳥類大都具有這種神秘的歸巢本能,但將這種本能發揮得最為淋漓盡致的還是首推信鴿。然而,這種秘密在今天的科學中依舊是不解之謎,從而引發了種種假設。其中之一便是認為,鴿子具有思念巢穴的第六感,換言之,從巢穴中會傳出一種電波似的東西,而鴿子則一邊不斷地接受那種信號,一邊去尋找自己的巢穴。換言之,也就是基於和天線電信、無線電廣播等相同的原理。
假借無線電信的原理來牽強附會地詮釋鴿子那種歸巢本能的神秘性,其實乃是人的隨意之舉,而與鴿子本身毫不相干。比方說,這就跟成年人自詡目光敏銳,結果反倒猜錯了少女內心的秘密如出一轍吧。即使姑且拋開這些不談,至少也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即正因為發明了無線電這一文明的利器,從而使信鴿瀕臨了被徹底遺棄的可悲命運。正如汽車的出現導致了人力車的滅亡一樣」
雖說有點離題太遠了,但在渡船抵達城島之前,還是讓我們談談信鴿的話題吧。因為這個故事不啻搭乘在信鴿翅膀上的一首抒情歌。
自古以來,鴿子不就是少女的象徵嗎?信鴿不是被叫作小小的「公主侍者」嗎?
而且,倘若連可愛的信鴿身上也隱藏著科學家們難以破解的謎團,那麼,少女的心靈不就是謎中之謎嗎?既然如此,又怎麼可能被大人和老師們所理解呢?——因為有時候連少女們自己也無法把握自己的心。雖說她們自己也是在五里霧中,可一旦想到沒有任何人能夠瞭解自己,她們又會陷入一種煢煢孑立的孤獨感之中,說來也真夠任性驕橫的。比如說吧,直到剛才為止綾子還在和別人快活地爭論著諸如滑雪、信鴿之類的東西,此刻卻又小聲地唱起了一首歌謠:
煙雨迷濛
城島的海岸上
雨滴亦呈綠灰色
受到綾子的感染,照子也情不自禁地跟著唱了起來:
濛濛細雨
是珍珠?還是拂曉的迷霧?
抑或是我無聲的抽泣?
天空中根本就沒有下雨。只有機動船引擎的噪聲響蕩在空曠的海面上,更是渲染出晚秋艷陽天的亮麗,與兩個少女那種「無聲的抽泣」恰好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不過也難怪,因為那是一首膾炙人口的歌謠,與其說是一聽到「城島」這個地名就會聯想到這首歌謠,毋寧說是因吟誦白秋1的這首歌謠而聯想到城島這個地方。而且,乘坐渡船的旅行者們誰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在嘴上或是心中吟唱這首歌謠,所以,當綾子漫不經心地吟唱起來時,照子也情不自禁地加入進來,而就在聽到照子的歌聲的同時,綾子的歌聲卻戛然中止了。
1日本詩人北原白秋(1885—1942)。
「哎,照子對我的心情一點也不懂,可在這之前我幹嗎還和她交上了朋友呢?」綾子對自己不小心唱起了照子也熟諳的歌謠感到十分惱火。
「對於照子來說,恐怕和弓子之類的人做朋友才是最合適的吧。可我卻為了獨佔照子的友情,特意和她結伴來到了如此遙遠的地方,我真是個傻瓜。如果當著照子的面,讓我從那座燈塔上縱身跳海而死,不知照子是否能真正明白我那顆心。」
秋日凋敝荒涼的島嶼上,惟有雪白的磨光磚在大海的陽光中熠熠閃亮,不知為什麼,綾子把那純潔聳立的燈塔看成是孤獨的死亡的象徵。
對於這個年紀的少女來說,所謂的死或許與信鴿的巢穴有異曲同工之妙吧。正如鴿子具有「歸巢本能」一樣,少女或許也有一種可以稱之為「歸死本能」的天性吧。
無論是抬頭仰望著遙遠的天空,目送著信鴿飛離自己的手心,化作一個黑點消失而去時,還是姐姐的戀人北海溫柔地把手搭在她肩上時,她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死。母親和姐姐做夢也沒有想到綾子的內心竟然是如此陰鬱。因為綾子是一個性格開朗的快活少女,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自己正在思考著死亡的內心世界暴露在臉龐或是舉止上。
即使是在喜歡抱著花束四處轉游的照子身上,也不能說就沒有相似之處。
在銀白色的積雪折射出的光線中,她像一隻神速的利箭或是一道綠色的光柱一般向前滑行著。由於過分的愜意,就在她驀然閉目之間,會有一股冰涼的孤獨感湧流在胸中。
「啊,真想就這樣死去。」
儘管如此,照子也不能發現,綾子之所以在渡船上唱起歌來,乃是為了驅趕死亡的念頭。
「姐姐,綾子將從白色燈塔的頂端跳入湛藍的海底……」
綾子在心中叨念著遺書上的辭句。
從燈塔上抱著鴿子向下縱身一跳。綾子落入了海裡。鴿子飛上了天空。鴿子甚至不知道主人已經死去,而只是按照慣例,將死亡的訊息綁在腳上,遠遠地飛回到姐姐的身邊——這情景就像是一道幻影攫住了她的視線。
「哎,真可笑,我這是怎麼啦了』突然,綾子用很大的聲音「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差一點把膝蓋上的粗米麵包震落在地上。照子被嚇了一跳,頓時也停止了唱歌。
「對不起,我變得有點神秘兮兮的了。」綾子對照子說道。
照子當然不可能知道其中的原委,只是說道:
「喂,你不想從這船上把鴿子放飛嗎?就讓它傳話給我,說綾子聽到城島之歌以後,變得神秘兮兮的了。」
「不行,這鴿子還另有更加重要的任務哪。」綾子煞有介事地一邊撫摸著裝有鴿子的手提包,一邊按捺住想把一切都告訴別人的慾望。
那還是前天發生的事情。她問姐姐美惠,自己這個星期天想和照子倆一起外出郊遊,不知去哪兒好。誰知姐姐不假思索地說道:
「去三浦三崎吧。」
綾子差一點就要笑出聲來。她甚至覺得不直接明說「去油壺吧」,而首先說「去三崎吧」的姐姐怪可憐的。
「嗯,那就這麼辦吧。」
「先坐渡船去城島,回來時再順道去油壺,讓北海帶你們去看看水族館好啦。」
「嗯,我把鴿子也帶去。」
話雖然這麼說,可姐姐或許還是在把我當作小孩看吧。——北海去了油壺之後也不怎麼寫信回來,讓美文惠很有些鬱鬱寡歡。因為太想知道北海的近況了,所以她才勸我去三崎的吧。正因為如此,我才對姐姐說了,將從油壺放信鴿回去。
「我要讓鴿子捎去一封善解姐姐心意的信件,到時候嚇她一跳。」
這正是本次旅行的目的之一。而另一個目的則是確認自己與照子的友情。
照子對這兩個目的都一無所知,又開始把目光鎖定在了群山披上銀裝的雪景照片上。
「據說在登山滑雪遇難時,為了通知山腳的大本營也是使用信鴿。真的,鴿子確實是不能小瞧哪。」
「哇,你還想繼續剛才的話題呀?我們還是重歸於好吧。這個寒假,我們把鴿子帶去滑雪吧。」
「如果是帶著鴿子去滑雪,那我當然要去啦。」
「真是服了你了。其實怎麼著不都是一樣嗎?」
「要知道與燈塔和無線電信相比,常常是信鴿更靠得住哪。」
關東大地震便是佐證之一。當時在宮城和日光的離宮之間傳遞信息的就是信鴿。
在歐洲大戰時更是如此。在凡爾登戰役中,將堡壘中的將士那可歌可泣的最後場面告訴人們並流傳至今的,也是信鴿。
即使拋開巴黎保衛戰之類的古老的異國傳奇,其實在日本也不乏同樣的例於。據說駐紮在旅順的俄軍一直利用信鴿與城外保持著聯繫,使得圍攻的日本軍隊黔驢技窮,最後靈機一動,想起了過去那些大名1用老鷹捕鳥的故事,於是制定了飼養鷹隼的龐大計劃。
1相當於中國的諸侯。
但不久隨著無線電信的發明,軍隊的信鴿熱也變成了強弩之末。但歐洲大戰之後,世界上的軍隊卻又一次領悟到了鴿子的重要性。請想一想吧,信鴿的大本營不就是在中野的電信部隊裡嗎?儘管這並不意味著是對科學的嘲諷……
「還有那新聞報道的標題——棒球聯賽,不也是一樣嗎?比賽從頭到尾不是都有信鴿從記者席上凌空而起嗎?為了將每時每刻的最新戰況通知報社。那比賽的得分牌也有鴿子的功勞哪。」
就在綾子大肆吹噓鴿子熱的時候,渡船已經抵達了城島。海濱特有的氣味一下子撲鼻而來。
二
「無論我怎麼與人戀愛,也沒有人會發現的。因為在他們的心目中,我還是一個不可能談戀愛的小孩子哪。」
綾子哭了,儘管母親就在她的身旁。
說來,母親也有些怪怪的。她竟然把綾子的手巾當作紀念品一一地分發給前來送行的人。如果是嶄新的手巾或許倒還說得過去,可那些手巾分明洗過好多次,甚至連上面的線頭都已經變得粗糙不堪了。誠然,無論怎麼洗,那上面都會多少殘留著綾子肌膚的氣息,讓人回想起可愛的綾子來,但母親的做法也未免太欠考慮了吧。
不過,綾子倒也並不覺得那有什麼可笑的。
這一切發生在臨近發車的火車車廂裡。
母親一直站著。綾子蹲在她的腳邊,從放在座位上的綠色手提包中取出一些東西,又放入一些東西。她正好背對著母親,不知為什麼,她的眼淚潸然而下,又一次囁嚅著那一句連她自己也深感意外的台詞:
「無論我怎麼談戀愛,他們每個人都佯裝不知哪。」
而正是在這個時候,有人用力地抓住了她的肩膀。
「佯裝不知的,難道不是綾子自己嗎?好像一點也沒有察覺到有人正愛慕著自己似的,以致於讓人覺得愛慕綾子是做了件錯事。」
綾子嚇了一跳,這才從夢中醒了過來。
這是昨天夜裡做的夢。就在她吃了一驚的那一瞬間裡,把其中的細節遺忘在了夢中,惟有哭過的淚痕留在了臉頰上。而外面聽不見一星半點的蟲鳴,秋天的黎明就要翩然而至了。
從她們向送行的人告別時的情形來看,她和母親就彷彿是要去到朝拜或者台灣一類遙遠的地方,再也不回到東京來了似的。
「只不過是去三崎旅行罷了,而已當天就能返回,那夢中的情景也未免太過誇張了。」
綾子對自己的敏感也委實吃驚不小,但或許正因為是那樣的一種離別方式,才將她深埋在心底的秘密曝了光吧。所謂的夢就是將尚未甦醒的鮮花綻放在酣甜的睡眠之中罷了。
奇怪的是,前來送行的人似乎全都是清一色的男孩子。
「莫非不知不覺之間,我已愛上了這麼多人,又受到了這麼多人的愛慕?」
她哈哈大笑起來,但那笑聲一旦進入自己的耳朵,她就像突然熄滅的火一樣沉默不語了。那是一種難言的淒楚。或許僅僅是因為周圍過於冷清過於寂靜的緣故吧。睡在一旁的姐姐發出了呼吸聲依舊是那麼均勻。但摸了摸枕頭邊,卻沒有找到檯燈。
「昨天夜裡姐姐因為睡不著還在床上看書哪。」
小時候那些夜闌人靜的深夜,自己曾獨自睜著雙眼,端詳著身旁熟睡著的母親的臉龐——綾子想起了那些年幼的日子,驀然間好想看一看姐姐酣睡的面孔。但露出肩膀,去拉電燈的開關繩子又未免不些寒冷,所以,她索性閉上了眼睛,凝神回想著夢中那些前來送行的青年究竟是何許人也。但那些學生服胸前的金屬鈕扣在尚未消失的夢境中,就如同薄霧繚繞的夜晚重懸在天際的星星一般閃爍著光芒,卻無從看出那些臉龐的個體特徵。不,有一點是確切無疑的,那緊緊抓住自己肩膀的人分明就是北海,也就是姐姐的戀人。正因為如此,綾子不是才大為震驚,感到整個夢都已經支離破碎了似的嗎?
「不可能是那樣的,真可怕。」
她到處尋找為自己辯解的借口,最終找到的理由乃是自己的少女心理在作祟。自己只是不自覺地對身邊的人抱有一種潛意識的好感罷了,特別是因為他是自己信賴的姐姐所深愛著的人。更何況正因為他屬於姐姐,所以自己盡可以坦然地對他抱有好感。但這一切她並不想讓對方知道,也不試圖尋求絲毫的報答。她需要的僅僅是那種暖融融的感覺而已。
儘管如此,綾子竟然對照子與自己唱起了相同的歌而大動肝火,或許是因為她把昨夜的夢和信鴿一起帶到了城島的渡船中的緣故吧。
船頭剛一停靠在城島的碼頭上,艄公就率先跳上岸邊,拉住纜繩,讓乘客們下船上岸。沒有人賣船票,艄公也沒有催促,那該怎麼付船費呢?綾子和照子感到不知所措,最後也學著島上人的模樣,將四個一分的銅幣默默地放在了自己坐過的花席上。兩個少女對這種祥和恬靜的氣氛感到好不稀奇,不由得感歎道:
「要是東京的電車也如法炮製,該多好啊!」
而城島帶給遊人的印象擁有與這艘渡船幾近相同的情趣。
晾在海灘上的魚網在陽光的曝曬下褪卻了色澤,呈現出一片秋日的景象。兩三個島上的本地人從船頭跳上岸邊之後,頃刻間便不知消失在了何方。爾後,周圍便只剩下了那些掛在漁網中間的嬰兒衣服還散發出些許的人間氣息。兩個少女腳上的鞋子將在人煙稀疏、瀰漫著海藻腥味的碎石中間開始一段艱難的路程了。
「就像是被流放到了荒島上一樣,真是的。都是綾子的好奇心把人帶到了這種地方來。這兒也大荒涼了,甚至想情死都不可能。」
「甚至想情死都不可能,這倒是一個精彩的說法。不過,我有一種感覺,彷彿是自己把一個大都市的姑娘拐騙到了這偏僻的小島上似的,心中好不快活。我再也不會讓你逃走了。如果是被囚禁在那潔白的塔樓裡,照子不也可以欣然斷念了嗎?」
「可是,過去燈塔的路也還不知道哪。」
「是啊,說來也還真是沒有路哪。」
「無論怎麼說,沒有的東西就是沒有唄。我們還是回去吧。說真的,我就像一個遭到拐騙的公主一樣,心裡有些害怕了。」
照子回過頭去一看,只見島上的孩子們就像是在觀賞什麼稀有動物似的,緊跟在她們的後面,當照子的視線與他們碰在一起時,那些小孩全都停立在原地一動也不動了。
「喂,到燈塔去該怎麼走?」
「那兒不是看得見燈塔嗎?」
「哎,我再說得明白點。我是問你們,要到前面那個看得見的地方去,路在什麼地方。」
「走這條路就行啦。」
說著,孩子們一下子跳進了低矮山丘的山白竹中間。說是路也算是路吧。不過,剛跑了五六間1的距離,孩子們竟不約而同地跳了起來,像是在齊聲高唱似地叫喊道:
1間:距離單位。一間等於18米。
「哇,好臭,好臭,好臭,好臭。」
綾子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不料照子也跟著跳了起來大叫著:
「真臭,真臭,真臭。」
照子用手在鼻子前面使勁扇動著。那動作模仿得實在是惟妙惟肖,以致於那些頑童們也怔住了,只是目瞪口呆地望著她,也或許是被她那姿勢的優美攝去了魂魄吧。
這也難怪,照子從這個春天起就一直跟著一個名叫安德烈·法布奧利的法國人學習藝術舞蹈。
看見那些頑童奪路逃走了,照子臉上一副居功自傲的表情,說道:
「說起那個樹葉老師,其實就跟這些城島上的小孩沒什麼兩樣哪。」
「是嗎?真的是那樣嗎?」綾子目不轉睛地打量著照子的臉,「照子,你是化了妝來的吧,真漂亮。他們說『好臭』,原來是說照子臉上的白粉,對吧?」
「什麼叫作『原來是說』呀?我說過,我才不願和綾子一塊兒走路哪。不管是像綾子那樣過於漂亮的也好,還是像樹葉老師那樣過於醜陋也罷,對於別人希望變得更加漂亮的嘗試都同樣缺乏同情之心。」
「你這是怎麼啦?說真的,我一點也沒有注意到照子化妝的事情哪。」
「那你就學學樹葉老師那一次的樣子吧!」
說到這兒,兩個人都笑了,直笑得面紅耳赤,腦子裡浮現出樹葉老師「那一次」的可笑舉上。
所謂有「樹葉」,事實上是「樹葉鴟梟」的略語,也就是遠籐老師的綽號。她是從奈良女高師畢業的國語老師,現在是綾子她們班的班主任。
就像所有的綽號一樣,這個綽號也不乏非常辛辣和複雜的含義。如果不見到遠籐老師本人,或許還很難解釋其中的妙趣。眾所周知,樹葉鴟梟的「樹葉」決不是指嫩葉和綠葉,而是指枯葉。或許它是一種保護色吧,所以,樹葉鴟梟其實指的是像枯葉堆在一起似的鴟梟,暗指遠籐老師已經如枯葉一般乾癟枯萎了,這是綽號的含義之一。而且鴟梟和貓頭鷹總是睜著一雙儼然在搜索著什麼似的眼睛,這是綽號的含義之二。另外,樹葉鴟梟的頭上總是豎著鬼怪似的犄角,這是綽號的含義之三。那一次當她點名要綾子解釋課文時,突然說道:
「你這是幹什麼呀?居然塗脂抹粉地到了教室裡來,真是討厭。」
只見她氣勢洶洶地衝下講台,在手指上沾著唾沫,使勁地揉搓著綾子的臉,像是要把綾子的皮膚也剝掉一層似的。
「也真是的,還畫眉毛什麼的。」
說著,她又動手反捋起綾子的眉毛來了。
可是,遠籐老師的手指上最終既沒有沾上胭脂口紅,也沒有沾上眉黛,因為綾子的麗質乃是與生俱來的尤物罷了。
她的眉毛就像是用眉黛精心描過似的,白哲的脖子也像是化過妝一般從深藍色的校服中嶄露出來。細膩的肌膚似乎比一般人要薄上一倍,因而也就更加敏感。這不,剛才樹葉老師揉搓過的指痕清晰無比地殘留在了她從臉上到下巴的每一個部位上,化作了一道道紅色的印跡。一想到綾子的一切都與自己息息相關,在一旁的照子不禁感到一陣揪心地疼痛,一股令人窒息的憐愛之情油然而生。
就說今天吧,綾子也沒有化什麼妝。但如果讓樹葉老師看到她那從外套領口露出來的鮮艷的對襟毛衣,肯定又會用手指抓住毛衣上的線頭,使勁地往外拉,沒準還會在嘴裡念叨道「你這是幹什麼呀?就像聖誕節的蛋糕一樣企圖誘發別人的食慾,真不像話。」要是她知道照子正跟著一個外國佬學習舞蹈,將整個身體都塗滿了白粉,還要露出腋下和大腿站在舞台上,或許她早就氣得猝倒在地上了。
安德烈·法布奧利是一個常常被觀眾誤以為是女人的男人。總是化著一層淡妝,身披黑色的斗篷,像一陣風似地在銀座大街上飄然走過,這使他看起來充滿了古典的美。然而,斗篷的裡子卻是鮮紅的天鵝絨。只有當一陣風吹過時,才會偶爾顯露出裡面的紅色。
「那個西洋人真是討厭。跳雙人舞的時候,他當著好多學生的面動真格地去吻對方哪,那樣子真夠明目張膽不知廉恥的,反倒讓在一旁看著的人覺得自己像是做錯了什麼事似的,老大不好意思。」他的戀人是一個日本姑娘,照子緊蹙著眉頭說道。但她的內心深處到底在多大程度上真的覺得討厭呢?綾子甚至懷疑,照子其實是在覺得討厭的同時,對於自己置身於那樣的氛圍中又感到了某種秘密的歡愉吧……要知道,照子的化妝突然變得明顯起來,還是在她開始去安德烈的舞蹈團以後。她化的絕不是那種一洗就掉的淡妝。對於女性來說,特別是對於從同性友情的年華向異性戀過渡的少女們來說,一旦在自己的臉上搽脂抹粉,那麼,天地萬物也會隨之塗上粉黛,以全新的姿態出現在她們的面前吧。這絕不是一種捕風捉影的說法。
即使綾子把照子帶到了如此遙遠的地方,她們之間不也照樣不可挽回了嗎?
「說來我也覺得照子有些臭臭的哪。」綾子故意用說笑來掩飾自己內心難以啟齒的真實想法,「把你拐騙到如此荒涼的小島上,也不能說與樹葉老師完全無關喲。」
「哇,你是說我不該化妝吧?真是殘酷。綾子,你天生的臉蛋比化了妝還美。和這樣的你走在一起,還不准我化妝,你不是太冷酷無情了嗎?我特意化了妝才來的,可你卻一點也沒有察覺,真是薄情哪。」
「我剛才不是說過自己有點不對勁嗎?說實話,心裡裝了好多的事兒,害得我神思都恍惚了。今天早晨,我是把照子的信全部付之一炬後才出來的,與庭院中的落葉一起。」
「哎呀,你說什麼?」照子戰戰兢兢地凝視著綾子的側臉,說道,「真討厭,你長得太美了,讓人覺得冷冰冰的,難以接近。」
燈塔告示
位置北緯35度08分
東經回39度37分
結構白色圓形鋼筋混凝土
燈級及燈質第四等白光電燈
每15秒閃光3次之明弧
自塔基至
燈火之距離9.1米
自平均水面
至燈火之高度29.4米
燈光數15萬
燈光射程晴天之夜為15海里
城島燈塔制
兩個人不知不覺之間已經站在了燈塔的告示牌前面。
透過玻璃向空蕩湯的辦公室裡望去,只見「太陽出沒表」上放著一把算盤。再回頭一看,庭院的角落裡擺放著日晷,營造出一種燈塔所特有的氛圍。周圍一片寂靜,甚至聽不到大海的波濤聲,只能聽到那些還不會唱歌的小黃鶯咿呀學語的嘰嘰叫聲。左邊長滿枯草的山丘上,還保留著一片綠色的,就只剩下了那些低矮的細竹。再往下走,便是陡峭的山巖和礁石了。倘若是在夏天的夜晚,或許還想把戀人帶到這裡來浪漫一番,但眼下已經接近冬季,到處都冷嗖嗖的,惟有兩三隻鳥兒在孤獨地飛翔著。而燈塔的內部或許是謝絕參觀的吧。
在南邊撒滿了陽光的庭院裡,照子倚靠在白色燈塔的磨光磚上,接著剛才的話題動情地說道:
「你說你把我的信全部燒了,這是不是意味著你打算將我們倆的約定也一併化作灰燼呢?……綾子,既然如此,你就先一個人回去吧。就把我囚禁在這白色的燈塔裡好啦。」
「不是的。我是想燒掉那些廢紙,重新和你訂立新的約定。」
「你說那些信是廢紙?!其實,一旦收信人的心變了,那麼,無論是多麼情真意切的信件也會變成一堆廢紙的吧。」
「我希望你把我的話聽完再說。照子這陣子熱衷於跳舞……」
「哎,你的意思是不能跳舞,也不能化妝,對吧?你別說了。其實我跳舞不過是為了滑雪罷了,把它當作滑雪的練習。只要學會了跳舞的基本原理,那麼就能輕而易舉地掌握身體的平衡了。滑雪也是同樣的原理。」
「我並沒有說你不能學跳舞,我也讚美你化過妝以後顯得更漂亮了。」
「是的,是輕描淡寫地提過,就像是在看著路邊的花朵一樣。」
「我知道,你並不是為了滑雪。事實上,你去安德烈那兒,也是因為弓子的邀約,對吧?你不是還給弓子寫過好多封遠比給我的信更加熾烈的信嗎?那麼一來,我收到的信不是就成了廢紙嗎?像弓子那樣聲名狼藉的不良少女,倒沒什麼值得我嫉妒的。我只是想給你一個忠告罷了。讓你離開弓子那號人,重新去尋找新的朋友,倘若你不願回到我身邊的話……」
「走這麼遠的路,就是為了說這些薄情的話嗎?」
「想來也真夠可笑的。在學校裡也不是見不著面,而且每天都書信不斷,可是……」
「你突然裝出一副小大人的口吻對我說三道四,究竟是為什麼呢?肯定有什麼秘密嗎。你快說出來呀!」
照子緊緊握住綾子的手,使勁地搖晃著。如果是在以前,綾子肯定會馬上與照子擁抱在一起,可此刻,她卻只是把虛幻的目光投向遙遠的水平線上,說道:
「某些東西已經消失而去了,在那兒。」
「在哪兒?」
「你問我在哪兒,我也不知該怎麼回答。或許是在海上吧。」
「在海上?!那又是什麼東西消失而去了呢?」
「雖然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但卻有那樣一種感覺。」
「哦,我懂了。」照子潮潤的眼睛裡突然間燃燒起了奇怪的火焰,她說道,「原來綾子已經戀愛了,所以,覺得女孩之間的友情是無聊的東西。肯定是這樣。不准瞞著我。你肯定是在戀愛了。」
「柵門之內的區域並非遊覽地,而是實驗所之用地,務請保持肅靜!」
三
大門口豎著這樣一個告示牌。四周被一片松樹林和大海所包圍著,以致於告示牌上那白漆的顏色看上去就如同潔淨而寂寞的貝殼一般。
「這地方安靜得出奇,即使讓我高聲喧嘩,我也沒法扯開嗓門哪。喂,別走得太快了,就像後面有腳步聲的回音追攆上來了似的。」
周圍寂靜得即使用腳踩在落下的松樹葉上,也會發出很大的響聲,所以,照子寸步不離地緊跟在綾子後面。
她們修長的身影透過稀疏的松枝投落到了大海上,就彷彿她們的身體也與影子一道被吸入了大海的深處一樣。
「這種海裡所生長的牡蠣,就像是海中的幽靈裝飾在脖頸上的珠玉一般,讓人捨不得放進嘴裡吃掉吧。」說著,綾子也放慢了腳步,出神地眺望著山巖下那些小小的木筏。
那些木筏是一種下垂式的養蠣裝置,與粘附在海底骯髒的岩石上的養殖法不同,是一種清潔衛生的養殖法。
右面是諸磯灣,左面是油壺灣,在不遠處形成了一個恍若盆景一般小巧玲瓏的海灣。那兒的海水一片蔚藍,彷彿盛滿了深藍色的油液一樣。漁夫們中間流傳著一種可怕的說法——「駕船駛入此地者將不得生還。」這種說法儘管與有關三浦一族1的追隨者在此戰死之後,其亡靈仍在興風作浪的傳說不無關係,但更大的原因或許還是在於這一帶海水那與其說是美麗,不如說是妖冶而神秘的色彩吧。
1鐮倉時代的大豪族,平氏的分支。
然而不怕神秘的近代科學卻因為這一帶盛產魚介和海藻,而在此設立了帝國大學的海濱實驗所。就連漁夫出身的門衛也能熟記好幾千個棲息於三崎附近海面的各種動物的拉丁語學名,而成了在世界學者中間也名聞遐邇的有名人物。
飄浮在絕壁下面的白色汽艇也與養蠣的木筏一樣,屬研究所所有吧。
但北海卻並不是理科學生,而是為了整理題為《關於平安朝女流文人眼中的女性美》這篇論文而來到此地的國文學專業的學生。這倒也沒什麼稀奇的。不過,或許是沉溺在了王朝女性的夢境之中而忘卻了這個世界上的女人吧,他就像是與清水納言1。和泉式部2一起升入了冥土一樣,已經有兩個月沒有給綾子的姐姐美文惠寫信了。
1日本平安朝的女流作家。
2日本平安朝的女流作家。
實驗所的門口有兩三家在店頭設攤販賣貝殼的旅店和茶房。在油壺飯店裡。她們向人打聽北海的行蹤。
「北海嘛,肯定是在水族館裡啦。」
「他經常去嗎?」
「嗯,他幾乎每天都是在觀賞魚類中度過,真是個勤奮好學的人。」
「是嗎?」
一走出飯店,綾子不禁對照子打趣地說道:
「原來在這裡觀賞魚類就等於是在用功學習哪。」
不過轉念一想,在平安朝的女性美和魚類之間究竟存在著什麼樣的聯繫呢?或許那時候的宮廷女性們根本就沒有親眼目睹過活著的海魚吧。
「北海對姐姐,就像一條魚似地沉默著。沒準他也像魚一樣地孤獨吧。」綾子在心裡囁嚅著,情不自禁地加快了步伐,直到照子提醒她放慢腳步為止。
眼前的海岬環抱著油壺灣,就像是人的一隻手臂。順著它的邊緣往下走去,是一個小小的沙灘。海洋上的水平線很快將染成淺紅的色彩,使海面顯得越發開闊廣袤了。與裡側的海灣相比,這兒是多麼明亮啊!然而,北海卻呆呆地坐在水族館入口處一個半圓形的水槽邊上,目不轉睛地望著一隻碩大的綠囗龜。綾子的心中湧起了一種難以言喻滑稽感。她走過去打了聲招呼說道:
「我本想嚇你一跳的。介紹一下,這位是我的朋友照子。」
「如今這時節,哪怕僅僅是有女學生前來參觀也夠讓人吃驚的。」
話雖這麼說,但他臉上的表情與其說是靦腆害羞,不如說顯得出乎意料的興奮,以致於他那漂亮的眼睛周圍透出了一股欣喜而生動的神情。但他連忙裝傻似地岔開了話題:
「今天好像是星期天吧。」
「聽你這麼一說,我終於放心了。我和姐姐曾私下裡議論道:沒準北海已經把現在的日曆都給忘記了哪。」
「或許是有一點吧。」
「傳說中浦島太郎1乘坐過的大烏龜就是這一隻吧?瞧你,就跟從龍宮歸來的浦島太郎一樣直發愣哪。」
1傳說中的一個漁夫,因拯救一個烏龜而受到烏龜的報答,乘坐烏龜去了龍宮,在榮華富貴中度過了二年的光陰後返回故鄉,因破戒而成了一名老翁。
「因為好久不見了唄。我想請你明確回答我,你到底依舊是個孩子呢?還是已經長大成人了?」
雖說是一句隨口說出的玩笑話,但綾子的心卻分明受到了猛烈的衝擊。如果就此緘口不語的話,那麼,接下來所有的話語都將硬塞在喉嚨裡,而自己也就不得不開始擺出一副大人的架勢來說話了。比如說,要是見到孩提時代的夥伴,就會因為彼此已經長大成人而只能彆扭地說一些客套話了。綾子感到了這樣一種危險性,可是反守為攻地問道:
「請問,平安朝的貴族小姐與魚類之間究竟有什麼關係呢?如果我這麼問,是不是就像一個大人了呢?」她就像是對笑著的北海窮追不捨似地繼續說道,「過去的貴族小姐們也經常洗海水浴嗎?」
可話剛一出口,她又後悔了:自己幹嗎要說這樣一些孩子氣的話呢?她的心中掠過了一絲淒涼的感覺。原本可以說好多別的話,可……此刻到底該說些什麼才得體呢?一想到這兒,她對自己一反常態、一個勁兒地探索自己的內心世界感到一陣難以忍受的厭倦。
「可是,分明是照子的不是嘛。」
瞧,照子的表情變得那麼生硬和侷促,還不時地打量著綾子。
「她沒有看著北海,而一直在看著我哪。」
綾子恍然大悟到:照子似乎把北海誤以為是自己的戀人了。
AQUARIUM1
AND
MUSEUM
A·M·B·S
1原文為英語,即「水族館」之意。
用綠色的字跡標著館名的水族館在某些地方就像是一家西洋的小飯店或者海濱俱樂部一樣,顯得明亮而時髦。走進裡面。看到那些魚類在玻璃裡面悠然邀游的情景,竟使綾子和照子幾乎忘記了一切。
「怎麼樣?沒想到魚兒會有這麼漂亮吧?讓人感到就像是美麗的夢境栩栩如生地出現在了現實世界中一樣。」北海自豪地說道。隆頭魚、鹿子魚、松球魚、角魚、虎(魚規)、黑瀨魚等等,這些鮮為所見的魚兒們所呈現出的艷麗色彩,讓人簡直不敢相信:這個世上竟然存在著如此美麗的生物。不僅如此,就連沙丁魚、石妒魚。小(魚師)魚等等司空見慣的魚兒們,其魚鱗也會在眨眼之間變幻成光怪陸離的色彩,讓人感到在水中邀游的不是魚類,而是音樂。
「魚類生態的美麗,實際上與日本式的美有著相通之處。與《古今集》1中的和歌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所以,不能說它們和平安朝的女性沒有關係。」
1由紀貫之等編纂的和歌集,收有約1100首和歌,歌風優美纖麗。
海葵和海花那宛如珊瑚一般的瑰麗色彩也讓人瞠目結舌。無論北海說什麼,綾子都只是一個勁兒地點頭,看得如癡如醉。當他們來到正面的大小槽跟前時,只見一個黑色的怪物悠閒自得地游了過來。原來那是一隻加級魚。它身上的黑色讓綾子猛然想到了外面的世界。她回過頭去往外一看,發現黑暗已悄然籠罩著室外的天空。於是她說道:
「回東京吧,大家一起。」
「好的,回去吧。」
「真的?」
「是啊,回去吧。」
「我是專程來迎接你的喲。」
「那就回去吧。」
「不知姐姐會有多高興哪。」
綾子發現自己雖然說的是姐姐的事情,但卻像是在說自己的事情一樣,臉上竟泛起了紅暈。而此時,北海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綾子的側臉,甚至忘記了照子還呆在身邊。
「真是奇怪,剛才在飯店裡,有人告訴我們,說北海每天都在觀賞魚類中度過,還說那就叫用學習哪。」
綾子也注意到自己的聲音突然變了。
儘管剛才所說的兩三句話是那麼低沉,就像是在輕聲低語一般,但卻帶著一種清澈得不可思議的回音,縈繞著一種即使有意識地模仿也無法達成的美感。或許是因為目睹了魚類的生態,使自己如同接觸到了優秀的美術作品一樣,進入了忘我的境界而使然的吧。可是又總覺得並不盡然,所以,綾子更是感到不可思議了。
說起不可思議,倒是應該舉出這樣一個事實:對多年的戀人美文惠寄來的無數信件連信也不回的北海,竟然因綾子「回去吧」這一句簡短的勸說而乖乖地答應了下來。
「其實,姐姐所擔心的事並沒有發生哪。」
美文惠該有多麼高興啊——這個念頭已經徹底佔據了綾子的整個心靈。她只是絞盡腦汁,思考著該在托鴿子帶回的信中寫些什麼,以致於對不可思議的事情也不覺得不可思議了。
二樓是浸漬在酒精中的魚類和貝類等的標本室。
「詩歌裡常常讚美貝殼,我曾經不以為然,但到這兒來了以後,才第一次發現了貝殼的美麗,覺得果然是名不虛傳。」
北海趴在收藏著貝殼標本的玻璃箱上饒有興致地看著。綾子則在信紙上寫道:
等鴿子飛抵你處,即速來新橋車站。不過,別忘了
獎賞鴿子一頓美餐。
姐姐盡可放心,北海只不過是被魚類和貝類的美麗
佔據了心靈而已。
我將捎回一件禮物。如果姐姐不來車站迎接,我將
難以處置那禮物。
不知姐姐會怎麼來感謝鴿子和綾子。
讓鴿子的翅膀載著綾子的喜悅飛向你的身邊吧。
她把這封信塞進鉛制的通信筒裡,然後放開了鴿子,任憑它朝著被夕陽染紅的大海上展翅飛去。
當汽車駛過葉山時,整個大海已經被黑色的帷幕罩住了,惟有拍打著岸邊的浪峰還隱約透出一種白色。在追子坐上了橫須賀線的電車之後,綾子才驀然想起,自己信中的那句話——「北海只不過是被魚類和貝類的美麗佔據了心靈而已」——未免過於直接和坦率。儘管如此,自己為了美文惠而將北海帶回了東京的成就感卻壓倒了那一絲隱約的不安,而一直迴盪在她的心中,直到電車抵達新橋車站為上。不,應該說是直到夜闌人靜,美文惠哭泣著跑回家來時為上。
看來,鴿子在高高的天際上比綾子她們的汽車和電車都更快捷地抵達了東京。當電車駛入新橋車站時,美文惠已經站在月台上迎接他們了。但不知為什麼,一看到她的身影,北海的臉色反倒陰沉了下來。
美文惠關切地問道:
「論文已經寫完了嗎?」
「還沒有哪。」
「油壺真是一個那麼好的地方嗎?」
「是個好地方哪。」
「很冷清吧?」
「只有夏天倒是很熱鬧。」
他們之間只說著這樣一些簡短的話語。
綾子琢磨著,肯定是因為當著自己的面他們有所忌諱吧,所以就和照子一起逕自回家來了。她抱來了已經熟睡的鴿子,隨手放起了舞曲的唱片,在房間裡來回踱著步子,還一邊在嘴裡模仿著讓·科克托1灌錄的詩朗誦——儘管她對詩中的含義一竅不通——,鬧騰了好一陣子。如此長時間地在房間裡來回踱步,這似乎還是她生平第一次哪。
1法國作家(1889—1963)。
她等待著美文惠回來,滿心歡喜地向自己講述她和北海去了哪兒,又幹了些什麼。
儘管如此,她似乎又在逃避著某種潛藏在內心深處的可怕東西。
其證據便是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照子馬上寄來了一封快信,上面寫道:
我想要是我有一隻信鴿就好了。因為我恨不得馬上
就讓你看到這封信。我被帶到一個那麼遠的地方去,難
道只是為了遭受那樣的侮辱和愚弄嗎?
這似乎是一封絕交信,但綾子不僅沒有一星半點的驚慌,甚至沒有心思把它讀完,因為她正展開另一雙翅膀高高地翱翔在天際。
為了確認並挽回與照子的友情而專程前往城島,這彷彿已經成了一個遙遠的昔日的夢。
她甚至沒有注意到,美文惠已經怔怔地走進了房間裡。
「哇!」一看見姐姐淚眼婆娑的模樣,綾子活像一個小罪人一般,尋思著自己究竟有什麼不是之處。就像是自己幹下了什麼壞事似的,她連聲說道:
「對不起,我一點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麼呢?」
「你問我不知道什麼,不就是姐姐已經回來了這件事嗎?」
「是嗎?如果是那樣倒還好。」
美文惠氣沖沖地走了過來,差一點就要抓住綾子的手了,可就在這時候,她像一根斷了的線頭一樣,陡然癱倒在那兒的騎子上。
四
珍珠鴿、七寶鴿、薄雪鴿、金蓑鴿、美男鴿、姬綠鴿、袖黑鴿、眉胸白鴿,還有……鴿子的種類可真是要有盡有,就像是在日語的辭典裡信手遴選美麗的詞語一般。
「在動物裡有著最美名字的是鳥類,與野獸和魚類相比的話。」北海曾這樣說過,儼然一副國文學研究生的派頭。
「那麼昆蟲呢?」美文惠輕聲地笑著問道。
這是在追子別墅的7月。美文惠從身體上衝去大海的潮腥,將洗過的游泳衣放在穿著浴衣的膝蓋上。她把炭化紙鋪在籐椅上,往紙上寫滿了食物的名字。她已經記不得北海剛才說了些什麼。因為他們倆是那麼親密,甚至無需把對方的話一一鐫刻在心裡。
「昆蟲?昆蟲我就不大清楚了。不過,日本人自古以來就覺得鳥類是最美的,並且對鳥類十分親近,這一點我們可以從給鳥類所取的名字中找到最好的佐證。只要看看鳥類的名字,就可以瞭解到日語本身的美麗和日本人的審美觀。」
說著,北海就像是在獨自唱歌一樣數開了鳥類的名字。
「深山白頰鳥、青紫鳥、紅野路子、月牙鸚哥、(王留)璃翁、戴菊鳥、薄墨(脊鳥)鴿、大花圓、喜鵲、薔薇色猿子、羽衣烏鴉、赤襟鳳凰雀、薄顏紅葉鳥、綠風琴鳥、古代泥全畫鸚哥、小川知更鳥、稚兒伯勞、濡羽掛巢、月輪輝椋鳥、黃胸吸蜜鳥。」
「所謂『吸蜜鳥』是一種什麼鳥啊?」
「不知道,也沒有見過,在剛才數到的鳥兒中,我一種都不知道。」
「那簡直是一種夢哪。跟只聽見對方的名字便愛上了對方沒什麼兩樣。」
「我才不會愛上什麼人哪。」
美文惠突然抬起頭來看著北海。然後她說道:
「是不是順便給你要點蜂蜜來呢?」
說著,她特意在信的末尾加上了「蜂蜜」。這是一封專門羅列著食品飲料名稱的信件。在這剛從大海上游泳歸來的午後時分,的確有一種飢腸轆轆的感覺。
她讓信鴿飛回了東京。買好那些食品和飲料之後,妹妹綾子會在傍晚時抵達這兒。
「我想,信鴿這個名字也一定不中北海的意吧。索性改名叫『信使鴿』好啦。」
「這也不妥。一旦取了這麼一個古色古香的名字,那麼,要是寫不出像過去的貴族小姐們筆下的那種優雅文字,就會極不相稱,有傷風雅。更何況怎麼可能用它去預訂食物,做出那種大煞風景的事情呢?」
「在歌舞伎的名角中也有不少鴿子迷哪。據說每天都把鴿子帶到後台去,中途再把它放回家去,以便告訴夫人夜宵想吃的東西。如果北海去研究室時也經常帶著鴿子就好了。」
這是美文惠的美好遐想。是關於他們倆不久將建立的新家庭的美好遐想。
當天研究的進展情況,心情的好壞,回家的時間,晚餐的喜好等等,事無鉅細,每天都由鴿子從空中飛來一一報告。與電話不同,鴿子是活生生的動物。將活生生的鴿子放在丈夫的身邊,就恍若是自己的小小替身也去了研究室一佯。
這不,此刻去了葉山附近釣魚池的北海已經派鴿子回來報告了當天的戰果,鐮倉大蝦12只,石鱸魚4條。他還催促美文惠快點準備好晚餐……對於美文惠來說,這是多麼幸福的事情啊!
這個夏天過去了,接著是秋天,然後是冬天。也就是在冬天的時節裡,北海和綾子一起從油壺回到了東京,但卻沒有出現在美文惠她們家中,而是一直把自己關在了學校的圖書館裡。儘管隨著他畢業日子的逼近,兩個人的婚期也越來越臨近了。
「這陣子怎麼老是不見北海的影子呢?」
美文惠惴惴不安地擔心著母親會在某一天這麼問她。真實,對於姐姐的不安綾子也是心照不宣的。但不知為什麼,好些日子以來,綾子一直忌諱在姐姐面前提起北海的名字。
今年的第一場大雪在天還沒有拂曉前便已經停住了。所以,剛一天亮,鴿子們就從鴿捨中一湧而出,拍打著雙翼飛了起來。在它們的翅膀上閃爍著雪過天晴的早晨所特有的明媚陽光。
「今天照子不知有多高興哪。或許早已進山滑雪去了。」綾子一邊回憶著去城島的日子,一邊喃喃自語道,「我只說了一句『回去吧』,北海居然就從城島回來了。其實什麼事都沒有,只要姐姐能和北海開誠佈公地談一談。」
她敏捷地抓住一隻鴿子,揣進了懷中,也沒有給美文惠打招呼,就坐上了去本鄉的電車。雖說身上披了件大衣,但因為沒有戴手套,所以,只好把冰冷的手揣進了懷中,依靠鴿子的體溫來暖和暖和。
「到底是為了什麼要如此倉皇地跑了出來呢?」
在帝國大學圖書館的門口,她向一個文科學生打聽北海的去向。對方告訴她,北海現在不在圖書館裡,出去散步了。無奈,她只好憑藉著曾經來大學附屬醫院探望母親時的記憶,從水池邊往運動場的方向慢慢走了過去。四週一片岑寂,甚至能聽見雪團從高高的樹梢上「啪喳啪喳」地落在地面上的聲音。
她來到了通常被人們稱作山上御殿的前面。那個坐在長滿矮草的假山的石頭上,眺望著運動場的人,正好是北海。一看見綾子的身影,他就像在油壺的水族館裡一樣,為了掩飾自己油然而生的喜悅之情,故意假裝糊塗地問道:
「你是一個人來的?」
「你就在那種地方一個人賞雪嗎?」
「才不是哪。只是想休息一下大腦罷了。在沒有風的日子,這地方最暖和。」
正當綾子若無其事地想和他在一塊大石頭上並排坐下時,北海突然大聲叫喊道:
「這可不行。」
綾子被他大聲的喊叫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後退了一步,臉上漲得一片通紅。
「用不著嚇成那個樣子呀。」北海笑著說道,「瞧,這石頭是濕的哪。」
說著,他把自己墊著坐的報紙遞給了綾子一半。
「謝謝。」
綾子並沒有急著坐下,而是把視線落在了那張報紙上。
「哇,這就是照子的老師哪。」
原來報紙上刊登了安德烈·法布奧利的一小幅照片。
「照子就是上次和我一起去油壺的那一位。」
「哦,就是她呀。她是個有點危險的女人哪。」
「什麼有點危險?」
「讓人覺得是那樣罷了。那種女人一到男人面前,就會莫名其妙地變得格外拘謹和生硬,可很快就和對方攪和在了一起。淇身體的某個部位就像觸了電似地顫慄不止,而為了克制這種感覺,才故意繃緊面孔的。」
「你是說照子嗎?說她在油壺時是那個樣子的?在北海的面前?原來你心裡想的就是這樣一些可鄙的事情呀。」
「不,那倒不是針對我而言,而只是說她是那樣一個有機可乘的小姐罷了。」
「瞧,這就是照子的舞蹈老師。」
「她在跳舞呀?」
「報上說今晚將舉行舞蹈表演會哪,在帝國飯店的演出廳裡,照子肯定也會跳舞的吧。我真想去看看。你能帶我去嗎?」
「那就去吧。」
這下綾子可真是吃驚不小,沒想到北海這麼爽快地就答應了她,就跟在油壺北海說「那就回去吧」時一樣。
綾子就像是為自己辯解似地說道:
「我琢磨著給她帶一束鮮花去……可是我一個人去又很難為情,因為去油壺時,她跟我絕交了。」
「照子跟你?」
「是的。」儘管綾子試圖回想起自己與照子的友情,但那種友情卻只能散發出一種如同遙遠夢幻一般的微弱力量。
「她說那時候我侮辱了她,是啊,女學生之間的友情真是脆弱得不堪一擊。據說在女人之間並不存在著真正的友情哪。」
「不過,是否真的發生了非絕交不可的嚴重事情呢?」
「反正絕交也是常有的事,」綾子想開朗地付之一笑,豈知那種開朗竟然脆弱得馬上被某種別的東西吮吸殆盡了,「一有芝麻大的事情,也會馬上絕交了。不過,要是我今天送給她一束鮮花,我想立刻就會言歸於好的。該是很單純,對吧?才不像北海和姐姐那樣哪。」
說完這話,綾子才霍然想起自己是為了姐姐而來的,於是從懷裡掏了鴿子。
「又是鴿子?」
「是的。」綾子一邊摸出鉛筆在紙上寫著,一邊說道,「上次的那天晚上,姐姐可是哭著回來的哪。」
今晚7點在帝國飯店的演出廳裡將舉行照子她們的
舞蹈表演。因為綾子我想和照子重歸於好,所以務必請
姐姐也一同前往。
寫著寫著,綾子突然注意了這樣一個事實:自己已經擅自決定在從上午10點到傍晚的這段時間裡和北海呆在一起。儘管她只穿著便裝就出門來了,但為了上述的決定她已放棄回家去換衣服了。
「又在叫姐姐出來呀?拿給我看看!」北海伸出手來說道。
「不給你看。」綾子把信原封不動地放進了信筒裡。
鴿子飛離了她的膝蓋,在運動場那沒有任何足跡踩過的積雪上投落下了翅膀的影子……
「真是個怪人。」北海像是自言自語似地說道。他注視著雪地上鴿子的影子變得越來越大,最終消失得了無痕跡了。
「難道不能叫姐姐出來嗎?」
「那倒不是,不過……」
「今晚你也打算讓她哭著回家嗎?」
「綾子真是個怪人哪。」
「那天晚上你到底對姐姐說了些什麼呢?」
「回家以後她什麼也沒說嗎?」
「嗯,沒說。」
「我只是說,能不能將婚期再延後兩三年。」
「為什麼?」
「因為才二十五六歲,未免太早了一點。」
「你一會兒逃到煙壺,一會兒躲進大學的圖書館,難道就是為了拖延結婚嗎?」
「怎麼會有那種事呢?」
「要不,你就是在撒謊!」
「才不是撒謊哪,綾子不覺得太早了點嗎?」
「我不覺得。對於愛情來說不存在什麼年紀大小之類的問題。」
「是嗎?那麼請問,假如綾子17歲就交上了男朋友,也不嫌早嗎?」
「不早。」綾子就像是奮力撲向什麼東西似的斬釘截鐵地說道。
「可戀愛與結婚是兩碼事哪。」
「有什麼不同呢?」
「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我可是一點也不明白,對你的那些謊言。」
「你一開始就認定我是在撒謊,真叫找不知如何是好。說實話,我小學還沒有畢業就開始接受了你們家的照顧。從那時起就下了我和美文惠的婚事吧。即使如此,也不算太早。當我申請讀文科時,你們的母親是反對。但美文惠卻堅持說,讓我按自己的意志去做,那時她還是個可愛的少女哪。所以,我才得以考進進了文科。不過,在此之前也一直是這樣的,總是美文惠站出來庇護我。上了大學以後,我說想搬到宿舍裡住,結果讓我那麼做的人也是美文惠。但是,不知道她是否明白我想搬到宿舍裡住的原因,如果說那也算是我不想和美文惠結婚的一種努力,又何嘗不可呢?」
「原來你並不愛我姐姐。」
「也不能那麼說。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就成了利用美文惠來完成自己學業的一個令人唾棄的惡人了。」
「那麼,是因為你更愛別的什麼人?」綾子想問卻沒敢問。
為了消磨掉到傍晚為止的這段時間,他們一會兒去看電影,一會兒繞道到銀座去購買鮮花。漸漸地綾子變得寡言少語了,甚至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一種莫名的懊惱。
「幹嗎要和這樣的人走在一起呢?」
她提前去了飯店的演出廳,獨自站在門口等著美文惠的到來。一看見美文惠的身影,她竟然差一點哭了起來,一邊向姐姐走去,一邊說道:
「我等了好久。陪我一起去後台吧。一個人覺得怪難為情的。」
只見照子穿著白色的羅紗衣服,像座雕像似地閉著眼睛,聽憑安德烈給她精心地化妝。彷彿早已忘卻了不久前的那封絕交情似的,她向安德烈介紹道:
「就是這位小姐送來的鮮花。」
安德烈把眼前的兩姐妹張冠李戴,糊里糊塗地伸出他那淺紅色的手,緊緊地握住美文惠的手說道:
「謝謝,謝謝,謝謝。」
五
在熱海車站前面停著一輛去箱根的公共汽車。只見白色的車身上紮著紅色的綵帶,顯得好不風流調攪。
綾子站在食堂的土間1里,用一隻手拿著山茶花,另一隻手拿著杯子喝著牛奶,忙乎得甚至來不及等方糖溶化。
1沒有鋪地板的土地房間。
「還不快點的話,就只好把你撂在這兒了。」美文惠怒氣沖沖地從汽車上催促著綾子。
綾子的嘴唇上還殘留著喝過牛奶後的濕潤,便縱身跳上了汽車。汽車沿著她們剛才來時走過的道路朝大海的方向疾駛而去。
從伊東溫泉出發之後,搖搖晃晃的汽車行駛了5里路光景,終於抵達了熱海車站。幸好那兒停著一輛去箱根的公共汽車,所以,就像是被什麼東西攆著似的,來不及在那兒的食堂裡慢慢啜飲一杯牛奶,便又馬不停蹄地坐了上去。於是又開始了在山上長達一個小時左右的顛簸路程。
是啊,真地就像是被什麼東西緊緊追趕著似的。
「肚子都餓了。坐汽車真是能幫助消化哪。」綾子一邊揩拭著嘴唇上殘留的牛奶,一邊回過頭去看了看姐姐和北海。他們倆誰也沒有笑。
「剛好在正午時分抵達熱海,所以,就在熱海飯店裡好好休息一下吧。只要在今天到達箱根就行了。」——今天早晨在伊東的溫泉旅館裡說過的話,早被他們倆忘在了九霄雲外。
昨天天黑以後才抵達的伊東,可今天一大早就不得不離開了那兒。就憑這件事來看,綾子也委實感到大惑不解。要知道母親給他們三個人送行時還叮囑道:「你們就慢慢玩個四五天吧。」
這是一次紀念北海大學畢業的旅行。如果說這就標誌著他與美文惠婚期的迫近,那麼,不妨讓姐姐和北海倆去單獨旅行好啦。可是,因為畢竟沒有成婚,所以,才讓妹妹也一同前往的吧。在綾子看來,自己就是這樣一個可笑的角色,即使被視為累贅和包袱,自己也沒理由提出異議。
對於扮演這樣一個角色,綾子恰恰處在進退兩難的半大年齡。倘若是年幼的小孩也好辦,或者剛好相反,是美文惠的姐姐也行。因為綾子不但不可能挖空心思去撮合將要結婚的兩個人,相反,還不得不讓他們來照顧她。如果美文惠和北海因過分的幸福而忘記了綾子的存在,只把她看成是與隨行的鴿子類似的角色,進而當著她的面若無其事地親熱和接吻,那麼,綾子倒可以裝出一副什麼也不知道的天真樣子,迎來一種輕鬆自若的心境。可是……
昨天夜裡從海上刮來了好一陣子大風。偌大一家旅館的幾十扇玻璃窗戶全都一齊發出了「喀嚓喀嚓」的響聲。而房間裡是微暖的風兒在枕頭邊輕輕吹拂。當綾子終於睜眼醒來時,一群前來打高爾夫球的客人已經在遠處的房間裡嚷嚷開了。或許整個旅館裡的客人都無一例外地醒了過來吧。
然而,北海和美文惠卻一聲不響地躺著,甚至連動都沒有動一下。房間的角落裡信鴿已經在拍打著翅膀了。綾子不勝驚訝,真想大喊一聲:
「你們為什麼一聲不吭?」
「你們就像是兩個不通言語的傢伙。」
今天又是如此。儘管昨夜的狂風攪得大家沒有睡好,可一大早就起了床往熱海趕路。誰知一到熱海,又立刻風塵僕僕地奔赴箱根。那神情就像是只要坐上了公共汽車,就可以免開尊口落得輕鬆了一樣。
左面已經可以看到熱海街上的溫泉往外噴出的煙霧,汽車從一座梅園的旁邊疾馳而過,開上了一條之字形的山路。海濱是一片南國的風景,只見梅花、櫻花、桃花、山茶花都一併綻放開來,但山上卻依舊是冬日那種草木枯萎的淒涼景象。
從十國嶺附近可以遠遠地看見駿河灣的水濱,而秀麗的富士山已近在眼前。隨後汽車來到了蘆之湖的岸邊。奇怪的是,即使汽車抵達了箱根古關卡的遺跡處,北海也沒有要下去看看的意思,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任憑汽車把他繼續帶向箱根的終點。最後他就像是一件行李似的木然地走下了汽車,說了句:
「怎麼辦?」
兩三個為旅店拉客的人走上前來纏住他們不放。為了避開那些人,他們便和五六個乘客一起走進了一棟建築物裡面。原來這兒就是下山去小田原的公共汽車的候車室。
「莫非他們打算又讓汽車搖晃著繼續走嗎?」由於飢餓和疲乏,綾子的眼瞼開始打起了架來。再看看北海,只見他被那些拉客的人包圍著,緊鎖著眉頭,把手搭在候車室的火爐上取暖。
「這一帶我熟悉著哪。去你們的吧,該怎麼辦隨我好啦。」
由於那些拉客的人所帶來的煩躁,他像是忘記了美文惠的存在一樣斷然說道:
「就坐下班車回去算了。」
那些拉客的傢伙有些詫異地盯著他們三個人看。綾子索性站起身走到了外面去。那兒是湖上遊覽船的停靠碼頭,或許是因為昨夜的狂風還在天空中大施餘威吧,碼頭上的跳板被湧來的波濤沖打得搖搖晃晃的,讓人感到冰冷的湖水就要飛濺到自己的臉上。綾子就像是如夢初醒了似的,感到一股怒火正沖上心頭。
「為什麼姐姐必須和北海結婚呢?」
這心中出人意料的聲音把自己也嚇了一跳。
這麼一件簡單的事情,為什麼綾子就沒有想到呢?那個下著大雪的日子,在學校的校園裡,自己不是聽北海明確地說過嗎?
「如果說那也算是我不想和美文惠結婚的一種努力,又何嘗不可呢?」
因為北海和美文惠的婚事是早已定下的,所以連綾子也是那麼認定的。難道這不既是一件極其自然的事情,又是一件極不自然的事情嗎?一旦意識到這一點,她不禁思忖到:
「這真是一次為了結婚的旅行嗎?」
一想到昨天以來所發生的一切,不由得讓人得出截然不同的結論:
「這或許是一次為了不結婚的旅行吧。」
綾子陷入了自己生自己的氣這樣一種奇怪的心態之中。正在這時,他們又在叫綾子了。於是又在公共汽車的顛簸中開始了下面的行程。
「在下面的溫泉休息一下,吃了午飯再走吧。」儘管北海這麼說道,但就在他們還沒有來得及在蘆之湖溫泉稍事停留時,汽車又開動了。轉眼之間把小湧谷也拋在了後面。
「請乘客們下車,換乘前面的那一輛。」
他們在宮下被迫下了車。終於北海把她們帶進了不二屋飯店。
或許可以稱之為西方人所偏愛的那種東洋趣味的吧,飯店的外觀採納了神社和寺廟的風格,多少讓人感到有些廉價和粗俗,但推開旋轉門走進大廳一看,會發現這兒不愧為一流的飯店。因為還不到喫茶點的時間,所以,周圍寥無人影,但那種寂靜卻帶著鏡子一般的潔淨和清爽。北海讓她們倆原地站著,自己去找侍應生了。
「接下來該怎麼辦呢?」綾子用手套拍打著桌子說道,「沒準會在這兒住一宿吧?」
「不知道。」
「我都想回去了。」
「是啊。」
「姐姐也想回去了嗎?」
「可是,不是本來就要回去了嗎?」
「真是無聊透了。」
「是啊。」
「剛才我就一直在琢磨著:這真是一次為了結婚的旅行嗎?」
「這些事綾子還不懂哪。」
「你說我不懂?!」
「倒像是一次為了不結婚的旅行,對吧?」
綾子驚訝地看著姐姐:
「姐姐也是這麼想的嗎?」無意中她竟「撲哧」一聲笑了起來,但馬上又壓低嗓音說道,「不過……」
「你是想說,『不過,既然姐姐明白,幹嗎還出來旅行呢?』對吧?」
「剛才當我望著蘆之湖的湖水時,就在思考著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姐姐和北海就像是得到了神靈的啟示一樣必須得結婚呢?」
「其實並不存在著必須得結婚這碼事。我這次出來旅行,倒像是為了向綾子展示一種證據哪。」
「你說向我展示?」
「是的。」美文惠瞅了瞅綾子一眼,隨即使勁地點了點頭。正在這時,北海從裡面走了出來。
「真是讓人驚訝,居然連收銀台那兒也沒有人。」
他把帽子和外套遞給了侍應生,說道:
「請把茶和三明治送來。」
就在這時,從二樓的客房裡下來了四五個客人。其中便有安德烈和照子。綾子就像是目睹了某種邪惡的東西一樣,想把頭趕緊扭向一邊。但照子卻爽快地跑了過來,寒暄道:
「哇,你也來了。前不久你送給我的花兒讓我太高興了。」
安德烈也離開了同行的那幾個人,走到了綾子她們的桌子旁邊。也不知是對綾子還是美文惠,一個勁兒地重複著與那次舞蹈表演時一模一樣的話:
「謝謝,謝謝。」
安德烈的隨行人員包括了一個不太漂亮、打扮素雅的法國姑娘和一個寡婦模樣,大約30歲光景的日本女人,還有照子。所以在綾子看來,他們就像是在進行一次齷齪的旅行一樣。她甚至想問道:
「照子在其中扮演一個什麼角色呢?」
照子和在秋天的油壺時已經判若兩人,顯得那麼熟不拘禮,大方隨便,讓人難以想像她曾經還給綾子寄過一封絕交信。
「安德烈先生想買一些浮世繪1的複製品作為禮物,讓我們幫他看看,但我們也是一竅不通哪。你能不能到那邊的陳列室去幫他看一看?」
1江戶時代流行的風俗畫。
「哎呀,我也不……」北海不知所措地說道。這時,美文惠用出乎意料的果斷語氣說道:
「你就去幫他看看吧。正好我有點話要對綾子說。」
目送著北海的背影,美文惠說道:
「這下讓綾子也看清楚了吧?」
「姐姐,你這是怎麼啦?」
「綾子,沒什麼可怕的。你犯不著那麼吃驚地望著我。其實我早就明白了,當北海從油壺回來時。」
「姐姐,」綾子感到自己的內心早已是晴空萬里,陽光明媚,但她還是說道:「我可是一點也不知道哪。」
「要是再早點挑明就好了。其實我本該向綾子道謝哪。」
「哎呀,你說什麼呀?」
「不過,或許應該再沉默一陣子才好哪。」
「為什麼?」
「那樣的話,沒準事情會進展得更自然一些。」
「進展?你是指結婚嗎?」
「嗯。不過,是北海和綾子的結婚喲。」
「和綾子?!」綾子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像是在聆聽著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情一樣,好一陣子都是一副迷失了什麼似的表情。但她對於自己臉上蔓延開來的紅暈卻無可奈何。
「可是,綾子早就應該明白這一切吧?」
「我才不知道哪。」
「但姐姐我明白,還有北海也明白。」
「真討厭,那種事。」
「或許我說得太早了一點。不過,你完全不用顧慮我,那種感傷的做法實在是無聊。」
「才不是那樣哪。」綾子使勁地搖著頭說道,「那種事我一想到就會心煩。正因為北海是姐姐的結婚對象,所以我才提到這個事,像他那種人。」
六
從德國開往比利時的火車穿越了國境線,剛一抵達列日車站,作為不同於德國天空的一大奇觀而首先映入遊客眼簾的,是那些成群結隊地飛翔在天空中的鳥兒……它們全都是信鴿。
「所以我說,比利時是一個令人眷戀的可愛國度。」
就像是在側耳傾聽著翅膀的抒情歌一樣,綾子遙遠地憧憬著比利時這個國家。整個比利時彷彿是舉國上下都熱衷於養鴿的競爭似的,在那樣一個巴掌大的國家,據說信鴿的數量在某些年頭甚至會陡然增加四五百萬之多。信鴿之間的比賽也十分盛行,日本很難望其項背。據說榮膺冠軍的鴿子通常都能贏得五六萬法朗的獎金。
「安德烈,也就是你的舞蹈老師,他是法國人嗎?」
「是的。」
「如果是鄰國比利時人的話……」綾子翻閱著鴿子的花名冊,喃喃地說道,「那我也會成為他的弟子的、」
「為什麼是法國人就不行呢?要知道,西洋舞蹈的術語全都源自法語哪。」照子說道。
「舞蹈什麼的,怎麼著都無所謂,我關心的是鴿子哪。」
「哎,你又來了。綾子迷戀的是鴿子,而我呢,迷戀的是滑雪。一旦雙方說起滑雪和鴿子來,就免不了又會和今年秋天去城島時一個樣了。你還記得嗎?」
「當然記得,還在渡船上吵起架來了。」
綾子回想起當她站在城島那白色的燈塔下面,放眼遙遠的水平線時,分明感到有某種東西正像風一般消失在了那秋天的海面上。就像是自己心中的什麼東西陡然消失在了大海的遠方一樣。
「那時候,綾子還說了些相當薄情的話哪。把我帶到那麼遙遠的偏僻小島上……」
「可是……」綾子欲言又止了,她突然發現,與說出一些過激的話來惹怒照子的那個時候相比,倒是沉默寡語的現在更加殘酷無情。
為了確認井挽救自己與照子之間的友情,而專程進行的遙遠旅行,反倒使她們之間的友情破裂了。可在不再強求那種友情的今天,那友情反而毫不費力地回到了自己身邊……不過,因為覺得可有可無而得到的東西,也畢竟不會超出可有可無的範疇。或許在第三者的眼裡,她們之間還是被和以前相同的友情所牢牢地維繫著,但誰又瞭解她們內心的變化呢?那是一種連她們自己也沒有察覺的已經改變了的微妙變化。
迴響在綾子腦海裡的是照子在城島所說的那句話:
「原來綾子已經戀愛了,所以,覺得女孩之間的友情是無聊的東西。肯定是這樣。不准瞞著我。你肯定是在戀愛了。」
但那種事情她已無心向眼前的這個朋友一一坦白了,而只是用爽朗的笑聲來掩飾著內心的活動,說道:
「或許我這麼說又會引起一場吵架,但我仍舊是堅定的鴿子派。如果安德烈是比利時人的話,或許我就會成為他的弟子,甚至想跟著他去比利時哪。一旦去了那兒,我就會養上一千隻鴿子。說真的,我家的鴿子也全都是比利時種哪。據說日本陸軍的軍用信鴿也大都是比利時血統。」
「沒想到鴿子居然也有花名冊,拿它來幹什麼呢?」照子看見綾子一直在查看鴿子的花名冊,有些困惑不解地問道。
「幫鴿子做媒哪,這是一本新娘和新郎候選對象的台賬似的東西,也是兼做戶籍謄本的履歷表。屬於什麼血統,訓練成績如何,都可以從中一目瞭然,而鴿子的腳環上都有一個編號牌,哪個是哪個馬上就能對上號的。這樣一來,就可以選擇合適的一對讓它們結婚生子,繁衍出優良的後代。」
「那麼說綾子就是紅娘囉?」
「哎,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的,還不是按照優生學的原理來配對罷了。」
「不知為什麼,聽起來讓人總有點索然無味,僅憑優生學的原理來給鴿子配對什麼的。鴿子不是一種更為浪漫的鳥兒嗎?倘若讓一個只崇尚科學的人來統治國家,再選出一個婚姻部的部長,以法律為手段,從優生學的角度強迫你結婚,你會怎麼樣呢?」
「這不好嗎?那樣一來,就不會有錯誤的戀愛和徒勞的生活了。真的,經我配對的鴿子夫婦都生活得很幸福哪。我現在就帶你去看看。」
「可是,說來容易,讓它們結婚什麼的,作為紅娘,你都做些什麼呢?」
「其實簡單得很,只需把它們雙雙關進一個鴿籠裡就行了。」
說著,綾子從二樓的窗戶走到了屋頂的鴿捨上。只見從一大群鴿子中飛出了好幾隻鴿子,其中一隻落在了她的頭頂上,另外兩隻則站在她的雙肩上歇息著。照子一陣愕然,但還是忍不住往一隻鴿籠裡瞅了瞅。
「哇!」她的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根,儘管她只是遠遠地瞄了一眼。
求婚的舞蹈——這種習俗也存在於遠古時代的人類中間。如今不但能看到它的遺風,而且在未開化民族中依舊盛行不衰。這一點對於初習舞蹈的照子來說,也是熟諳不爭的事實。就連蜘蛛和其他的動物也常常為了求愛而翩翩起舞。儘管知道這一點,但一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目睹這一切,照子今天還是第一次。
一邊「咕咕咕」地鳴叫著,一邊圍繞著雌鴿瘋狂起舞的是雄鴿。
它們儼然是跳著腳尖舞似的,用腳尖踮著,將整個腿高高抬起在空中行走,昂著肩挺著胸,將張開成扇形的尾巴重落到地面上。跳著跳著,它們漸漸加快了節奏,就像是那種因跳至癲狂狀態而淬然倒下的蠻族舞蹈一樣,變得越來越瘋狂了。
不久,雌鴿便被雄鴿那求愛的狂熱舞蹈深深打動了,它們的翅膀透出勃勃的生氣,彷彿奔流著愛情的血液一般。雖然身為鴿子,但它們卻保持著女人式的矜持,同時又擺出和雄鴿一樣的姿勢翩然起舞。
雄鴿和雌鴿熱烈地親吻著。只見雌鴿把自己的嘴巴伸進雄鴿的嘴裡,看起來就像是在用嘴巴移交著什麼食物似的。
「照子,照子。」綾子這才像想起了什麼似地喊著照子的名字。而照子早已害臊得逃回了房間裡。
「像綾子那樣的人,怎麼可能看到那種情景還臉不紅心不跳呢?
「照子,快來看雛鴿呀!它們多可愛啊。」
可就在這時,一隻腳上套有通信筒的鴿子從空中飛了過來——背上還馱著一節小小的櫻花樹枝。
「哇,一定是從追子的姐姐那兒派來的吧?我會好好地犒勞你的。」綾子一邊安撫著鴿子,一邊瀏覽著信上的內容:
南邊的海岬上有五六枝早開的櫻花。我想,這在東
京恐怕還是很稀罕的吧,所以就讓鴿子給你帶去了。在
這一帶,梅花、櫻花、山茶花幾乎是同時盛開的。在我
的心中,那繁花似錦的春天似乎也快要甦醒過來了。
給綾子添了不少的麻煩。我甚至不知道,你和我究
竟誰是姐姐。
不過,我在箱根的飯店裡所說的話,務必請你好好
考慮一下。不是作為我的妹妹,而是作為一個名叫綾子
的女人。就說北海吧,因為礙於我這個人,而不得不進
行那麼無聊的旅行,以致於遭到了綾子的白眼。綾子也
一樣,如果一味地顧慮我的存在,最終你也會變成一個
被命運之神由眼的姑娘的。北海會去你那兒,就在這兩
天。他會和綾子好好談談的。
鴿子的事我就拜託你了。仔細想來,像我這樣一個
連自己的婚姻也把握不住的人,居然要去關照鴿子的婚
姻大事,這或許是一種錯誤吧。
綾子從鴿子的背上卸下那一截花枝,拿在手中一看,發現枝頭上連一朵花也沒有了。
「哎,到底花兒是在哪裡掉下的呢?」綾子向鑽進鴿捨的鴿子搭訕道,「姐姐也真是的,幹嗎讓凌空飛翔的鴿子捎帶容易凋落的櫻花呢?這不能怪鴿子。她明明知道花兒會凋落的,卻……」
說著,她又想到了姐姐美文惠那破裂了的婚事。
「不過,或許那倒是一件好事哪。像那樣把自己的情感馱在鴿子的翅膀上,任憑它撒落在不知何方的天空上,沒準還好些
為了給美文惠回信,綾子從屋頂上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而且目睹了鴿子親吻場面的照子卻一下子緘口不語了,不一會兒便告辭回家了。
如今的綾子對離巢出飛的雛鴿遠比對照子傾注了更為純粹的感情。
就像美文惠信中所寫的那樣,那天傍晚,北海專程來探望了綾子。
綾子把他帶到了窗戶邊建有鴿捨的二樓上。她知道自己一旦走到鴿群的旁邊,就會變得格外堅強。
「姐姐已經給我寫了信來。」
「說我會來見綾子,商談結婚的事,對吧?也真是個奇怪的姐姐哪。」顯而易見,北海被美文惠的信搶了先之後,正試圖重建內心的平衡。他用果斷的口吻說道:
「那麼說來,綾子什麼都明白了。」
「是的,我都明白。我已經從姐姐那兒聽說了,在箱根的飯店裡,當你去幫別人參考浮世繪的時候。」
「所以,我們與其同情憐憫你姐姐,不如……」
「喂,我可從來沒有憐憫過姐姐。」
「如果你能夠假設自己沒有一個那樣的姐姐來考慮問題的話
「我也那麼想過,但是……」
「我並不急於知道答案,不過,我所愛的不是你姐姐,而是你——綾子,現在已經到了該讓你知道這一點的時候了。」
「我知道。」綾子對自己的回答感到大為驚訝。「不過……」
「我不可能一邊愛著綾子,一邊和你姐姐結婚。」
「我知道。」
「我之所以沒能從油壺回來,也是因為……」
「嗯。」
「而且,綾子不是也漸漸愛上我了嗎?把這種感情看成是一種痛苦,分明是我的錯,是我的脆弱所致。或許我要變成一個堅強的戀人,已經為時太晚了吧。」
「不過,」綾子的聲音在瑟瑟顫抖著,但就像是要一吐為快似的,她開口說道,「我想,在我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愛著你的時候,我是愛你的,然而一旦明確地意識到了這一點,我的愛卻不可挽回了」
「那是因為你覺得對不起姐姐的緣故。」
「不是的,不是那樣的。儘管我還不是很清楚。」
「或許都怪我無用吧。」
「不知道,不過,我並不後悔。相反,我很高興。即使事後回想起來,我也一直認為:是因為得到了北海的愛,我才在不知不覺之間脫胎換骨變成了一個全新的綾子。當然我也失去了不少,不僅僅是照子的友情。不過我並不覺得惋惜。只是我已經不願意再重提這件事了。」
「我也認為,等一兩年之後再重提這件婚事,是對美文惠的一種善意。」
「可是,現在我一點也不喜歡北海了,真的。對於你破壞了與姐姐的婚約,我也沒什麼可生氣的了。」
一切都已經結束了。鴿子和妹妹我正等著姐姐歸
來。鴿子的婚姻正按照優生學的規律順利進展著。一看
風雛鴿那可愛的模樣,或許姐姐也會忘掉一切的。
並非出於對姐姐的義理,也不是為了替姐姐報復,
在我的眼裡,北海突然間變成了一個遙遠的陌路人,這
究竟是為了什麼呢?我期盼著姐姐的教誨,等待著姐姐
的歸來。
這便是綾子托鴿子給姐姐捎去的信。第二天清晨,鴿子帶著這封信,飛向了飄浮著淡淡雲彩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