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短篇作品 正文 致父母的信
    第一封信

    我要給以年輕姑娘為對象的雜志撰寫一篇短篇小說,可是腦子裡怎麼也浮現不出一個年輕姑娘喜愛的故事來。好歹試寫了這篇題為《致父母的信》。以《致父母的信》作為小說篇名,未免太平淡無奇了。然而,我有生以來還不曾給父母親寫過一封信。今後也永遠不會寫。這是一封我一生中不能寄出的信。所謂致父母的信,對我來說,意味著致已故父母的信。僅僅這點就多少可以牽動年輕姑娘的感情吧。過去少女們對描寫孤兒哀愁的文章,都是很動感情的。據我的經驗,這種文學中的優美的憐憫之情,大都是玄虛的。少女們從這種玄虛中培植了哀傷的感情。他們會不會喜歡我的信?這是值得懷疑的。

    新的一年,我將迎來第三十四個春天。我無論如何也不能把你們叫做“父母”,我的年齡與你們的年紀是不是還有些距離呢?這種說法,似乎有點奇特。但我確實不知道你們是多大年紀作古的。我也不知道我是在你們多大歲數時生下的。你們是正式結婚,我由你們的父母和兄弟撫育成人,他們多次告訴我你們的年齡,但我總是記不住。我倒不是有意忘卻,或許是我內心深處的某種恐懼感,不讓我去記住它。我自己恐怕也只能活到你們辭世的那個歲數。這種恐懼感,自我少年時代起就滲透了我的心。

    我結婚已經五六年,至今還沒有生兒育女。決不是我不喜歡孩子。再說,人不可貌相,孩子都很親近我。妻子常說我像個孩子。我也覺得,能讓我保持童心的女性,就是我理想的妻子。然而,我不曾感到自己有過所謂“童心”。同孩子們嬉戲耍鬧,是我秘密的天堂。和孩子們游玩而被人看見的時候,不知怎的,我覺得非常羞澀,就像自己偷了什麼東西被人發現一樣。凡是日本人也許多少都有點這種感情吧。不過,我似乎還夾雜著另一種感情,就是害怕當父親。

    那是十年前的往事。我和一個年方五歲的女孩子隔著長方形火盆相對而坐,女孩子冷不防地探過頭來,親吻了我的嘴唇。我嚇了一大跳,把臉躲閃開,好像覺得很骯髒,下意識地用手背揩了揩嘴唇。女孩子可能是從她父母那兒學來的。她現在該是上女子學校的年齡了,也不知道她是否還記得這件事。在我的記憶裡,似乎再沒有什麼比這件事做得更愚蠢了。被一個五歲的女孩親親嘴唇,在我的一生中恐怕不會出現第二次。因而我害怕自已有孩子。因為我不能容忍把像我這樣的孤兒再送到社會上去。隨著年齡的增長,我的身體反而結實了。妻子向來健壯。按理說我們不可能生出像我年幼時那樣孱弱的孩子,孩子也不可能成為年幼的孤兒。然而,這種不合常理的感情,正是你們在我身上培養起來的。雖說父親您體弱多病,可這不是您的罪過。您原來不是醫生嗎?當然,我之所以不想要孩子,還另有原因。在這裡,我沒有必要告訴您。

    妻子也並不是很想要孩子。但是狗生下崽子,她卻像自己的寶寶似的疼愛它,把它抱在懷裡,緊貼在自己的乳房上,漫不經心地喃喃自語說:人,生來還是應該抱點什麼啊。我很明白,所謂抱點什麼,當然是指抱孩子。狗崽子剛滿月,我就將產箱擱在寫字台旁,每天通宵達旦地看個不厭,照顧得無微不至,連工作也不專心了。它要是人,是赤子,我一定成了為子操心的父親。我喂狗的目的之一,是為了享受喂狗崽子的樂趣。因為我國動物的生活比人的生活更安穩,而喂狗崽比撫育兒女要省心得多,撫養別人的孩子比生育自己的孩子更自由自在得多。根據我的印象,當父親是一種大膽的冒險。要來的孩子,縱使將來會多麼不幸,父親還有辦法搪塞其罪責。所以說,我三四歲上,你們離開塵世,倘使你們認為我是在不幸中長大,你們就太自以為是了。我不認為自己是那樣不幸。我只是擔心,我不能使自己親近的人得到幸福。被迫不了解父母之愛的人,是很難令人相信能夠主動了解父母之愛的。

    我經常對妻子說:我不能和對生活無所追求的人共同生活。妻子沒有職業,也沒有一點學習繪畫、音樂之類的興趣,更不能幫助我工作。連妻子要讀我所寫的東西,我也加以禁止。她不熱衷於梳妝打扮,也並不熱心操持家務。這麼一來,每天生活的希望在哪裡?無論什麼時刻,只要我吃飯,妻子也想吃;我睡覺,妻子也想睡,就這樣家庭雖然沒有掀起什麼風波,可眼看著妻子越來越失去生活的能力,只能認為我們等待著逐步走向別離的道路。由於逐步走向別離的道路這種想法不知不覺地滲透到妻子的腦海裡,我便漸漸使妻子失去在我家中度日的希望,相反地,目前她想同我分手,自已經營類似飲食店的買賣,人來人往,熱熱鬧鬧,這竟成了妻子虛幻的希望。要說我現在能給妻子什麼,充其量給她工作,讓她有信心,知道誰都會喜歡她。倘若把她一個人推到社會上去,那麼她這份信心便成為我送給她的一份最好的禮物。

    我就是進一步增強她這份信心,她也不會自負,以至成為笑柄。的確,無論是男是女,一般都很喜歡她。有時遇見別人,妻子就在我身邊,我可以默然了事。我也樂意擔任這種角色。在我看來,某些人對我不易放心,對妻子則很快放松警惕。從別人家裡回來,妻子總是喜氣洋洋地歡鬧一番。不僅是由於外出而心情舒暢,而且也因為人家很喜歡她。妻子沒有明顯地覺察到這點。待我明確地對她說過之後,她這才恍然大悟。她高高興興,歪了歪腦袋說:真是不可思議啊。

    我很了解妻子這種好品質,卻口頭禪似的說想要同她分手。那是有種種理由的。其一是,她不是我的不幸的人生旋律。十七八歲以後的她決不是幸福的,而且遭到了痛苦,猶如一夜之間頭發全變白了似的。我曾一邊笑一邊將她的白發拔掉,足足花了一個晚上。對於不幸,她不傷心,也不想去戰勝它,她就是具有這種天性。一句話,她是個賢妻良母型的女性。大概只有孩子,才使她對每天的生活充滿希望。假使死人也有靈魂,我希望你們不是對我,而是對妻子賠禮道歉。妻子有許多親人,可我不曾領受過親人的溫暖。我一想到你們的女兒,即我的姐姐,如果能活到今天,就會不寒而栗。比方說,即使我看到自己所愛的女性同她的親人在一起,我怎麼也感覺不到他們之間有什麼關系。

    順便也談談我愛什麼樣的女性吧。在和睦的家庭中成長的少女,她那朦朦朧朧的眼淚汪汪的媚態,實在讓人魂牽夢縈,可是卻引不起我的愛。歸根結蒂,對我來說是個異國人吧。我喜歡這種少女:她同親人分離,在不幸的環境中長大,又不願意承認自己的不幸,並且戰勝了這種不幸,走過來了。這個勝利,後來在她面前橫下一道無邊的淪落的斜坡。她性格剛強,不知道害怕。這種少女具有一種危險性,我被它所吸引。讓這種少女恢復純潔的心,自己的心也將變得純潔,這似乎就是我的戀情。因此我愛的總是限於年齡在小孩與大人之間的女性。對已經成年的女性,首先我就沒有深切的愛戀。我曾向一個可以說是已經成人的姑娘坦率地表示了愛慕之情,遭到了她的拒絕,於是我用出租汽車把她送走,下車時我說:讓我們明天作為朋友再見吧。說罷,我大聲笑了。我並不是覺得滑稽,而是由衷地感到喜悅。不管怎麼說,笑是不嚴肅的,我想忍住笑,朗朗的笑聲卻不知從哪兒哈哈地發出來。對方如果是剛才說過的少女,豈止不應該笑,而且應該永遠感到心疼呢。因為對方是不能朗笑的女性。即使她笑得很嬌媚,這種笑也能使人看出她的寂寥。她們自從同我中斷聯系,果然以驚人的速度,向社會的深淵淪落下去了。盡管我是說“她們”,但並不是說我遇上好幾個少女。雖說是聯系,我的戀慕之心就像夢幻中的故事,對少女連一個指頭也不想去觸摸她。我這種心情,還不曾使少女了解到。然而,過了十個春秋,她們長大成人以後,又頗懷念地回憶起我的事,哭著要見我。我卻非常討厭過去。我的戀愛經歷大體上就是這樣。

    我二十三歲上,曾打算同一年方十六的少女結婚,為了征得她雙親的同意,我曾同友人到臨近冬天的北國去。她的父親是小學勤雜工。我們和他在學校值班室裡攀談起來,我把袖管拉到掌心,然後把手伸到地爐上,因為我害怕他看見我那雙瘦骨嶙峋的手腕。友人冷不防地對他說,我的父親在日俄戰爭中陣亡了。我頓時滿臉漲紅,軟弱無力地笑了笑。你們並不是得了於心有愧的、特別需要隱瞞的病而逝世的。然而,我雙親早逝,本人又是弱不禁風,人家是不會馬馬虎虎地將女兒許配給我的。我不知多少次、對多少人辯解過,我小時候除了出麻疹以外,沒有看過一次病。征兵檢查時,我不願意讓人看見我瘦弱的身體,在檢查之前到伊豆溫泉療養了近一個月,還特地提前兩天到接受檢查的鎮子去靜養,以便恢復旅途的勞頓,每天吃十個生雞蛋。盡管如此,檢查時仍然遭到軍醫的嚴厲斥責:文學家這種身體,對國家有什麼用!

    一聽說要征兵檢查,排行第二的父親您為了逃避兵役,曾到沒有孩子的人家去當名義上的養子,一時還改成了別人的姓。我一次也沒夢見過你們,可是我把這個人的姓記得清清楚楚。到了必須用假名的時候,至少是為了回憶您,我也要使這個姓名。比方說,假使我同一個不是我妻子的女人在外面過夜,我將在旅館登記簿上書寫父親您的姓名而不是我的姓名。女方書寫母親您的姓名而不是她的姓名。這麼一來,無論遭到多少次意外的盤問,也不至於手足無措了。我一次也沒遇上這種機會,但有朝一日我要試試把你們當做猶在人世的人來對待。

    當然,隱藏在我內心深處的對你們的憧憬,在我的人生觀和生死觀中也表露出來了。現在將這些寫出來,年輕姑娘也是不會理解的。我寫這封信,也不是為了投寄給你們,而是為年輕的姑娘閱讀的雜志撰寫的。

    你們的獨生子也想不起你們了。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

    第二封信

    死去的父母啊!……現在我這樣召喚,不過是給這篇文章修飾一番而已。正如前次給你們寫信不能把你們叫做父親和母親一樣,現在對我來說,你們也形同風聲和明月。就算我給風聲寫這封信也未嘗不可,給明月寫這封信也未嘗不可。我不想讓我的朋友們,也不想讓我所愛的少女聽見我這般嬌憨、軟弱、感傷的牢騷。也許風聲和明月才是最好的聽眾吧。難得的是,在我高興時,風聲和明月也異常高興。在我悲傷時,它們也顯得非常悲傷。不論我如何杜撰,它們也決不回頭用一種似乎在說“你別胡謅”的目光,來看我一眼。就像決不回頭的人的背影一樣。我寫到這裡,覺得以往自己對各式各樣人物的背影評頭品足太多了。莫非只有人家讓我看到他的背影時,我才能說真心話?這種情況也不僅限於我,也許誰都是在看到心愛的人的背影時,反而比面對面時有更多的話湧上心頭吧。只是我比別人更厲害些就是了。我之所以變成這個樣子,說不定也是早亡的你們的罪過吧。

    首先,如同我的祖父——我懂事以後唯一的親人,在農村家中與我相依為命的祖父,也就是你們的父親——淨讓我看到背影的情況一樣。背影不能看見東西,祖父也看不見我。晚年的祖父幾乎雙目失明,我曾不時從寢室裡的狗,聯想起我這位祖父。特別是妻子格外可愛,夫妻兩個人歡鬧時,狗以為是夫妻打架,便沖著男方吠個不停,甚至咬男方的腿。不過,一般的狗並不特別理會寢室裡的夫婦。另外,狗不論看到人們多麼荒唐的舉止,它也毫不驚奇。這的確是很難得的。對我來說,你們在這點上也是可貴的。我不記得曾聽過你們說話。你們與活在人世間的父母們不一樣,我即使想干點什麼,你們連眉頭也不皺一下,一句不滿的話也不說。聽起來像是我埋怨你們,故意為難似的。一般人認為,親人的魅力大部分在於彼此能讓對方看見自己的荒唐舉止。父母在幼兒面前,丈夫在妻子面前,表現的動作是多麼愚蠢。如果白天將同樣的舉止拿到大街上表演一番,人們還會以為你是白癡,或是瘋子而前來圍觀呢。在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孤零零一個人面對著牆做一些荒唐的動作,這種姿態是相當淒涼的。因此,想討老婆,也許同想表演一番荒唐舉止是一樣的吧。今後要是能找到一個為我所愛的少女,我想我決不會從自己的嘴裡說出一句“我愛你”。更不會想到要去觸模她的身體。這姑且不去說它。不過,不讓她看到我的荒唐舉止,這將成為我的終生憾事。哪怕對著她的背影或照片,也要讓她看到我表演一番愚蠢的動作。假使她是個瞎子,我在她的面前無論做什麼動作,她都是看不見的。我正在回憶雙目失明的祖父,這種空想突然在我的腦海裡浮現。多年來,我時不時地仔細端詳雙目失明的祖父的臉,簡直好像凝望照片和人頭畫一樣。對方看不見我,所以我可以長久地盯視著對方。我就是這樣生活過來的。我是祖父撫育的孩子,在家裡非常任性。祖父氣得直打哆嗦。我帶著賠不是的目光流著淚水,直勾勾地望著祖父的臉。祖父看不見我的眼淚,依然怒氣沖沖。我知道祖父看不見我,也就不覺得流淚是難為情的了。就如同對著人家的背影低頭抽泣一樣。即使在另一種時候長時間盯視著祖父的臉,少年的我也不免會感染到一種無以名狀的寂寞思緒。我有直勾勾盯視人臉的毛病。這種毛病說不定是同盲入單獨在一起生活了多年所養成的吧。

    ……少女沒有耷拉腦袋,而是把頭昂起來,拂起和服的袖子掩住了臉面。我意識到自己又犯老毛病了,臉上便露出了難堪的神色,我說:“我又在看你的臉呀。”“嗯,那也沒什麼。”“真不好意思啊!”“不!”“不就好,不過……”“行啦。”少女說罷,放下袖子,擺出一副努力接受我正視的神情。我卻把視線移開了。“我習慣了,可還有點不好意思。”少女說著臉上泛起了紅潮,閃爍著銳利的目光,“我的臉嘛,以後天天看見,就不稀罕了,我可以放心了。”

    對了,早在八九年前,我已把這件事寫在我的短篇小說裡。只有少女這句話是虛構的,即“我的臉就不稀罕了”。“我的臉就不稀罕了”這句話,當然意味著我要同她結婚——她用袖子遮住臉,是在河畔一家旅館裡的事。剛過一個月,我們便在河對岸的旅館裡訂了婚。此後又過了不到一個月,她就撕毀了婚約。我上次給你們寫的信,即那封只好投到墓地的信,上面寫了一段關於我到北國去見她父親的事。多少年來,我一直思念著她,現在在這裡再也不想寫這件事了。前天恰巧是第十個年頭,那位少女來我家造訪。然後又留下非常寂寞的背影走了。

    這封信有好幾處我寫了“背影”,一個人充滿著感情凝望著另一個人的背影,且深深地刻印在心間,這種機會是不會太多的。前天夜裡看見少女的背影,確實是少見的背影之一。她在傍晚六點來到,十一點左右回去,已是深夜了。我把她送到正門。可能是深夜了,家中的女人洗完澡後,將擋雨板都關上了,我把它打開,先於她走出院子,一直把她送到大門口。提起這件黑色和服短褂,我原先在三鋪席的書齋裡,還以為它本來是別的顏色,後來才染黑的。我看了大半天,心想:這種令人討厭的事,自己何必去考慮呢。然而,這又是另一種親切的表現。呼喚死去的你們只是一種形式,這封信要在許多讀者面前公開的。闊別十年,昔日的少女又來造訪,大概由於我是小說家的緣故吧。她的前半生是不幸的,十年前同初出茅廬的小說家訂了婚,更增加了她的不幸,而她自己卻沒有覺察。不僅如此,她閱讀我寫的有關她的小說,而且思念我,這似乎是對她不幸的一種慰藉,也成了她的一個擺脫不幸的辦法。臨走前,她要求我不要將她前天來訪的事告訴她昔日的相識,也是我最親密的朋友。今後兩三年,或許七八年,她會覺得我的家更難造訪了。她反復地問道:你萬沒有想到我會來吧?你大撅覺得我這個女人太厚顏無恥了吧?她說:小女傭在打掃庭院,她給我開了門。真不知幫了我多大的忙啊!妻子非常氣惱,說她那副樣子像一只賊貓。我一詢問,原來是小女傭猛然把門打開的時候,站在門外的少女一溜煙地跑到前三間房的拐角處,然後又從那裡悄悄地折回來,再三打聽家裡有沒有人。她上了走廊還詢問同樣的問題。她可能不十分了解我家裡有什麼人和我家的門牌號碼。昨晚一個歌劇舞女告訴我:兩三天前,有位婦女到後台來打聽菱沼先生目前在不在東京。她好像是從報刊雜志上了解到了我當小歌劇院顧問的事。據說,她一次也沒有欣賞過歌劇,卻到那裡去探聽我的住址。她只知道小歌劇院在上野櫻木町,不知道門牌號碼。她從上野公園正門穿到後門,問了兩次警察,然後又問了一個推銷員,這才找到小歌劇院。回去的路,她不甚清楚。本應送她到電車站,或者讓她乘出租汽車才是。但是,因為怕妻子不高興,我沒有這樣做。我只是走在她前頭,出了正門,把她送到大門口。門是她自己打開的,也是她自己關閉的。她不會故做媚態,再說我也沒有閒工夫去看她的背影。可是,當她把門關上的時候,我的心潮不由得起伏翻騰,仿佛看到了一個非常寂寞的背影。像是把少女送到遙遠的國度去,又像是讓她隨著時光的流逝而消失了。從上次少女來見我,到這次再來,相距已經十年了。我不禁想道:下次重逢是不是又要再過十年呢。

    不用說,那天夜裡我和妻子都難以成眠。我服了比平時多一倍的安眠藥。由於藥物的作用,昨天早晨我的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妻子硬把我搖醒,說是又有一位少女在等我醒來。不知出於偶然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昔日的少女不斷來訪。雖然這位少女同我闊別了整整七年才又相逢,卻沒有前一天的少女來得唐突。因為早晨來的少女,前些日子給我來過信。只是這封信比前一天的少女來訪,更使我出乎意外。另外這又是她第一次給我寫的信。七八年前我們住在附近,同她經常會面,用不著書信往來。據說,前天來的少女曾對小女傭說:也許他早已把我忘得一干二淨了。昨天來的少女在信裡寫道:也許你早已把我拋諸腦後了。當小女傭傳達前天來的少女的舊姓時,我還誤以為是與她同姓的一個年輕的小說家呢。當女傭再說“是位婦女”時我立即想到:啊,原來是她!我對她闊別十年出其不意地來訪,絲毫也不覺得奇怪。恐怕是由於這五六年來,我無時不在思念她的緣故。然而,對昨天來的少女,這九年裡我早已完全忘卻了。我接到她前些日子的來信,還誤以為是別的女性寫的呢。在十年前曾同前天來的少女一起在本鄉的咖啡館工作過很短時間的那些女招待中,有一個和發信人同名同姓的。她也在前年底突然寄來一封信。記得信上是這樣寫的:看在朋友份上,我有一事相求,若登門拜訪不便,希望能找個地方面敘。我猜想,所謂朋友,也許是我昔日的情人。我無意中遲遲未復。她特別多疑,又來信說:像我這樣的女子給您寫信,給您添麻煩了吧。我大吃一驚,連忙寫了一封道歉信。心想:那位女子結婚以後可能改姓了吧。把信再讀下去,我想起了七年前的兩個女學生,尤其是那個赤身露體的。她亭亭玉立在公共澡堂更衣處。她只不過從我眼裡一掠而過,然而像她這樣矯健、年輕、充滿美感的肉體,我還不曾看過。因此這一瞬間的記憶至今猶新,如同帶有宗教色彩的新鮮的夢境一樣,仍沒從我的心中消逝。然而,如今的她同這種強光般的夢境結合不起來了。人世間生活的艱辛,使七年後的這位少女的信也變得模模糊糊了。她父親一年前得了胃癌,最近故去。她只有一個九歲的弟弟。舉目無親,又找不到職業維持今後的生計,唯一的一個朋友也於上月結了婚。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了。一天,她從雜志的卷首插圖中,看見了我的照片,倍感親切,心想:說不定可以托他給找個職業呢。於是,就給我來信。我們四五個大學生,過去常常同她們在一起游玩。由於職業的關系,每月的雜志都印有我的名字。所以除我之外,其他人的情況她一無所知。她在信尾寫了這麼一句話:如有機會見到舊友,請轉告他們,我還活在人世。我復信說:介紹職業一事,暫時難以實現,得便的話,願恭候暢敘舊誼。去年,一天上午她來了。她們兩個人總是在一起,我辨不出她們誰是誰了。不過,我問妻子,來訪的是個美人嗎?我是一邊脫睡衣一邊笑著問的。其實,直到會面之前,寫信人究竟是那位健美的少女,還是另一位少女,我也不能清晰地回憶起來了。

    前天來的少女,坐了五小時。昨天來的少女,呆了一個小時就離去了。這固然是因為我昨天下午一點鍾有課,少女伯耽誤我上課。不過,她也並不是特地來拜訪我,而是到附近大街上取借款順道前來的。為了同樣的事,她還要繞到郊外去。我把她送出大門口。像前天晚上一樣,我無意目送少女遠去的背影。我模模糊糊地想過:近期可能還會同她再見的。事實正相反,前天晚上來的少女臨走時問了一堆問題,諸如今後我可以給您寫信嗎?給您寫信能接到您的回信嗎?

    昨天的少女定時沉默不語,卻先來信了。信中寫道:分別多年又見面,您音容依舊,我很是懷念。相形之下,我的境遇卻發生了很大的變化,連我自己也驚愕不已。今後如何生活呢?想到這些,我就感到異常孤寂。昨天從您那兒出來,又到熟人那裡去了,還是不能如願。我想,反正要失身,還是在人地生疏的大阪失身好,我多想盡早離開東京啊。但一想到難得同您見面,馬上又要遠走他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重逢,眼淚就簌簌地落下來了。

    我開始給已不在人世的你們寫這封全是虛構的信時,恰巧郵差送來了這位少女的來信。我陷入了無法形容的自我嫌惡的深淵之中,茫然呆了三四個小時。前天來的少女和昨天來的少女,都以為我已發跡,把我看成財主了。她們要是知道我是靠出賣這些送往墳場的信,來還清上月的房租和各種開支,她們不知該會多麼震驚啊。這些姑且不說,就說我把她們稱做少女這件事吧,也會嚇得她們目瞪口呆的。前天來的少女一再聲稱:再過三年她就三十歲了。我在她十七歲以後,就沒有見過她。在我的心中,她總是個十七歲的少女。事隔十年再次來訪,她已是二十七歲了。這毫不奇怪,聽說她的長女都快十歲了。我曾在北國的市鎮上,見過她的父親一面,據說他去年也曾到東京她的家住過。她說:她父親反正已是耄耄之年,活不長了。我曾想過:如果我結婚,就把她妹子叫來。她撕毀婚約以後,我又曾夢想過,有朝一日,也要同她年幼的妹子戀愛呢……據說,這位妹子也是由她收養成人的,去年十九歲上結了婚。今年要生孩子了。“十年,下一個十年,你又該讓女兒結婚嘍,”我說。“不,用不著十年,再過七八年,她就完全長大成人嘍,”她說著,寂寞地笑了笑。據說,她十八歲上生了第一個女兒,此後丈夫患病,她護理了四年,丈夫故去了。去年,她同現在的丈夫生下的長子也天折了。不滿周歲的女兒是靠牛奶喂養大的。她丈夫去年失業了。昨天來的少女也落落寡歡地說:那時候還有所謂青春,可是……七八年前,她還是個女學生,如今已是二十六七歲了。她們淨談生活重擔一類的話,似乎想要我幫點什麼忙,這也沒有什麼不可思議的。我依舊把她們叫做少女,寫下一行好像是對風聲、對明月的喃喃自語,我是個多麼稚氣的少年啊。這封信的對象是你們,然而哪兒都找不到你們。我也就不用擔心你們會說:你淨寫些虛構的事寄來。這可能就是我的幸福吧。我對風聲和明月,也早有種種回憶,若不追思這些回憶,那什麼也說不出來。只有你們沒給我留下什麼回億。對於所有的人來說,父母應該是最豐富最親切的回憶的源泉。惟獨我卻沒有任何一點這方面的感受。這是多麼幸福啊。沒有背影的你們啊。

    夜闌人靜,把門關上,少女的背影消失了。據她說:她有嚴重的心髒病,發作起來,常常下氣不接上氣。有一回走路也頭暈目眩,看不見東西,好在她性格剛強,緊閉眼睛,喊了聲“挺住”,也就挺住了,所以還好。她若是個懦弱的人,當場倒下,不知會給陌生人添多少麻煩哩。她還說:她搽了胭脂才顯得有點紅光,其實她的臉色是蒼白的。醫生曾對她宣布過,如果不保持絕對安靜,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死去,兩三天前,她曾去占卦先生那兒算過命。她生活不富裕,當然沒有條件雇用女傭,她自己撫養兩個孩子,再加上她又愛干淨,不從早干到晚就不舒心。為了生活,她只得支撐著病體拚命干,或許還得到酒店那種同安靜正相反的地方去。面對這樣的背影,我該說些什麼呢?我覺得比較起來,還是面對死去的父母傾吐衷腸反倒輕松得多。

    你們的獨生子也想不起你們了,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

    第三封信

    這是盂蘭盆會1的十六日晚上,據說地獄也要揭開飯鍋蓋的。我和妻子在上野大街上漫步。妻子在一家佛龕鋪前停住腳步,說:

    “明年咱家也買一個佛龕吧。”

    “別胡說,家裡要是安置什麼佛龕,會死人的!”

    “什麼死不死的,你不死,不會有人死。”

    “是啊。”

    在人流裡步行時的對話就此結束。我仍然不想要孩子。那麼,要說死,不是妻子,肯定就是我。

    我沒兄弟。我想,我是應該向你們表示感謝的。這種說法,難道是沒話找話嗎。我是一個輕薄的人,同我寫的東西有許多虛構和杜撰的一樣,我說話也是非常任性的。有時我也這樣自省。

    1日本民間習俗,每年七月十五日以各種食物供奉祖先,向餓鬼布施,為祖先求冥福,以拯救其痛苦。

    “姐姐還活著就好了,可是……”

    每逢人們這樣說,我都厭惡,甚至戰栗。在不到二十歲的少年來說,不管怎樣,這也不完全是虛飾吧。不過,這不是說姐姐是個令人討厭的少女。

    你們謝世七八年後,姐姐十五歲上也告別了人世。當時我才十一二歲。你們作古不久,祖父母把我帶回故鄉。這時候,姐姐寄養在姨母家。我們分兩地生活。連有姐姐這件事,我也都忘得一干二淨了。姐姐的死,我也只是通過祖父的悲傷才感受到的。我還記得,姐姐咽氣前,連祖父也沒能趕上見姐姐一面。再說,他也沒帶我去參加葬禮。自從姐姐離開我直到逝世這段時間,我總共只見過姐姐兩次。一次是姐姐回故鄉參加祖母的葬禮,一次是祖母去世不久,我在姨媽陪同下走訪親戚的時候。那年我已八歲了,可還是回憶不起姐姐的任何一個特征。只有一個稱得上是記憶的東西,那就是正如你們所知道的,老家緊挨正門那間房子面向庭院南邊,有一個兩層的走廊,廊外柱與柱之間架著一根棍子,我坐在上面當馬騎,姐姐就在鋪席上哭叫起來……那時的心情,我至今記憶猶新。就是說,我悔恨自己做錯了事。我為了隱瞞自己的過錯,反而虛張聲勢。由於我的過錯,姐姐才啼哭的。我卻不理睬姐姐,只是望著她。這意想不到的結果是我招來的,我卻苦於不知如何收拾這局面。這還不算,姐姐的哭相、聲音、一切的一切就都回憶不起來了。腦子裡只留下她哭泣的印象。這種沒有具體形象而只有感覺的東西,是不能成為把我同姐姐分離、或者切斷我同姐姐的感情聯系的緣由的。這反而使我了解到姐姐的秉性。“你淘氣任性,姐姐經常遭你欺負,感到為難呢。”多少年以後,表姐還將姐姐回老家時的情況告訴了我。可以想象,她長期寄養在姨母家,短期回祖父母身邊,或許對什麼東西都感到不協調、不親切,心情很不舒暢。我那時候,比方說,早晨我不想上學,村裡的小同學習慣於每天都在神社前集合,然後一起上學。每個村子都比賽上學率,只要有人缺席,那個村子的所有孩子都有責任。所以他們就在神社前集合點名,一起到缺席的孩子家裡把人帶走。祖父母害怕這一手(雖然這麼說,實際上祖母在我上小學那年夏天已經去世了)。他們來了,立刻把打開的擋雨板全部關上,老人害怕那些孩子來呼喚我的聲音,便同我默不作聲地把身子縮成一團。漸漸地,外面的孩子罵聲四起,還用石子砸擋雨板。眼看快到上課時間,這伙敵人才撤離。他們一撤走,祖父如釋重負地說:

    “不要緊了,都走啦。”

    說著,祖父打開了擋雨板。我就是這般任性。姐姐從小寄人籬下,對我這樣一個弟弟,她一定有許多痛苦的感覺,這是可以想象到的。

    在大阪的時候,飯吃到最後,一定要用茶水泡飯,這已成了一種習慣。事情多半發生在吃茶泡飯的時候吧,姨母對姐姐說:

    “要不好好嚼,茶泡飯也會傷胃的。”

    “嗯。姨媽。我連湯都好好嚼了才咽下去。”

    從姨母那裡聽說了這個情況,我覺得太沒出息了。

    你們早逝,我沒有留下任何記憶。這樣我倒覺得更加幸運。我的情況,大概是幸運和不幸運各占一半。可你們必須向姐姐道歉。姐姐比我大五六歲,對你們恐怕會有很多記憶的。再加上她是個女孩子,還是個十五歲就死了的少女。由於這個緣故,姐姐不至於像我這樣想——父母早逝倒好,而這樣想,確實是令人討厭的。這就是姐姐可憐之處。你們向姐姐道歉的話,我也要讓我的妻子代表我去接受你們的歉意。倘使我有孩子,你們也應該向這些孩子道歉。不僅如此,可以說你們對我接觸過的所有的人都多少負有罪責。你們明白了嗎?我是這麼說的。如果你們以為我始終如一地想念你們的話,你們就未免太自負了。且不說你們的存在——盡管我認為是不存在——對我會有什麼影響,但對我所接觸的人產生了影響,這是確實無疑的。有這樣一句健康的格言:沒有父母的孩子也照樣能成長。如果把這句格言加以不健全的解釋,那麼,在孩子來說,沒有父母比有父母對他們的成長影響更大。無論是象征你們輸,還是象征我輸,那都是命運的作弄。你們早逝而不存在了,我為你們惋惜。

    總之,姨母把姐姐“連湯也嚼”的回答,只當做一般的解釋,說成是姐姐單純、溫順、純樸、謹慎的性格的表現。她就是這樣告訴我的。這也可能是真的吧。作為我來說,我不願意把它歪曲,硬要從中看到姐姐的不幸。再說,我對姐弟緣分淡薄的姐姐也不那麼關心。然而,我聽了,也不能只報以微笑。也許姐姐當時當真是認認真真地嚼湯了。姨母家的人都愉快地笑了吧。誠然,這是一派團圞的景象。但姐姐不是這家的人。畢竟不是這家的人。

    據說,姐姐學習成績優異,聰明伶俐,博得姨母家人的喜愛。姐姐養成了非常溫順和謹慎的性格。祖父去世之後,我孤苦伶仃,每回學校放假,我都在姨母家裡寄食,按理說,我可以從姨母她們那裡聽說許多有關姐姐的事;同時我與和姐姐同齡的表姐關系又很密切,她現在在東京居住,我也曾從她那裡聽到過姐姐的事。可是,聽了以後,我馬上露出厭煩的神色,也沒有很好跟她搭話,也許是這個緣故吧,我們的交談,總是提不起勁來。我聽過的事,也沒有記住。

    “你看過了嗎?還有一張孩提時的照片。”

    “喂。”我模稜兩可地笑了笑。我沒有機會了解姐姐的容貌。她雖然給我看過那張照片,可我早已忘得一干二淨了。姐姐是位肌膚潔白、體態豐盈的少女,這也是我隨心所欲地想象出來的。倘使要用更多的語言來描寫,那就成了我荒唐無稽的虛構了。

    我姐姐就是這樣一個人,人家說向右轉,也許她就能向右轉三年。可以想象到,倘使她還健在,姨母給她選對象,不管她本人願意不願意,她大概都會答應成婚,度過平凡的一生。

    “沒什麼姐弟緣分,還不如干脆沒有姐姐好。”

    妻子有七個兄弟姐妹,這是她眼下的口頭禪。首先,只要觀察一下社會,也會發覺這句話大體上是正確的。

    “是啊,特別是過城市生活的人更是如此。還不如非親非故的朋友好。一般覺得兄弟是幸福的時候,定然有一方是不幸的。我姐姐還健在的話,這會兒一定是通過她丈夫的眼睛來觀察弟弟,她丈夫對我說三道四,她也就會隨聲附和。女人的所謂幸福,也無非如此而已。”

    “沒這回事。”

    “總之,女人的不幸我看不下去啊。”

    我邊說邊思索:與其說我是在想姐姐還健在這樣夢一般的事,不如說我是在想表姐妹她們的事。可以說她們一個個都不怎麼幸福。

    據來信說,母親您娘家的姑娘們,也就是您的四個外甥女:老大的丈夫早逝,留下一個身心孱弱的獨生子,好像是為了清理財產而吃盡苦頭。老二嫁給一個騎兵,在丈夫出兵青島期間去世了,留下一個女兒。老三從女子學校畢業不久,患了肺病,她同一個百貨店的店員結婚,兩年前也已故去。因此老四當了老三丈夫的填房,她母親便同小女兒住在一起了。她們的兩個兄弟,前些年失去了房屋和田地,在城市裡漂泊無著,甚至連個固定住所都沒有。你們的親戚,也就是在農村的世家全都沒落了。就說收養我姐姐的姨母家吧,姑娘中最大的表姐,已是四十光景,也沒生個孩子。前些日子,她丈夫還得了不治之症。中間的表妹也是這樣。十六日盂蘭盆會的晚上,我們夫婦倆打算到這位表妹家去,於是走出了家門。具體來說,妻子去這位表妹家,我則叩訪附近的友人,然後到離那兒不遠的某少女家碰頭,一起回家。表妹的孩子是在學齡前就得了胃潰瘍,愈後情況不佳,他們托我去請在這少女家的一位僧人來作祈禱。

    “搬家時她還很注意房子的方向和風水呢,年紀輕輕的,竟相信各種怪玩意兒。也許是太不幸了吧。”妻子說。

    “大概是吧。”

    “聽說前些日子她也請風水先生來看了看現在這所房子,人家說這所房子會使主婦苦惱不巳所以她近期內還要搬家吶。”

    “看了這麼多家的情況,還是我這樣好吧。”

    即使當晚也是如此。趕上十六日盂蘭盆會,我們走了好久,也沒有空車駛過來。偶爾叫住一輛,司機連車錢都不談就走了,大概是從東京這頭到那頭還可以接三四趟客,比較上算的緣故吧。我覺得仿佛是妻子的責任,就說了一些不得體的話:

    “這點常識你應該懂得嘛。今天是十六日盂蘭盆會,空車少,為什麼早沒想到坐省營電車去呢!這麼一丁點事你都辦不好,這就不好嘍。”

    我這般任性,這般固執,為什麼還能在這個社會上立足呢?大概是天性如此,要麼認真思索,要麼不拘形式吧。我就是這樣打發著日子。沒有什麼值得悲傷,也沒有什麼可懊悔的。

    總是坐不上出租汽車,我便決定推遲到明天再去表妹家。我們到了上野大街,來到佛龕鋪附近的一家袈裟鋪前,我止住了腳步,凝望著櫥窗。近來我經常觀賞舞蹈,我就說:

    “用這種袈裟布做舞蹈服怎麼樣?”

    這時我突然想起故鄉盂蘭盆會的施捨餓鬼來。憎侶們身穿這種帶金銀色、紫色和緋紅色的袈裟,環繞著大雄寶殿的佛爺,邊走邊撒蓮花辯——仿佛那些蓮花辯就在我的眼前翩翩起舞。不知故鄉的墳墓怎麼樣了?

    我的先祖是村裡的貴族,可能是這種榮譽的關系吧,他們擁有自家的墓山,遠離村裡的墓地。如今這山的山麓也只剩下二四十塊石碑了。祖父把它賣掉了。賣給別人那部分,在我童年時代就被辟成桃山。山主把耕地漸漸擴展到墓地那邊。那棵作為界標的大松樹已經枯萎,界石也被掘起來,我每個假期回到故鄉,看到圍繞墳墓的青松和雜林都日益稀疏,好像墓標都漸漸裸露出來似的。還在中學時代,我就空想過:我早晚會飛黃騰達,到那時候,我一定要把墳墓周圍被侵占的土地重新購買回來,並且修築起漂亮的石頭圍牆。今年孟蘭盆會也會有人給他們掃墓,將埋沒石碑的青草除掉吧。像盂蘭盆會這樣古老的風俗,對於故鄉的村莊還是適合的。

    從上野的大街走進背胡同,只見家家戶戶的門口都焚起送火1,不知怎的,令人產生一種可怕的寂寞感。如今東京稱得上過精靈節的人家還能有幾家呢?

    “是今晚送先祖吧?那孩子的家昨晚就辦了。”我對妻子說。因為僧人常常進出的那家的少女,昨天賀中元節來了。

    “今晚一點鍾左右我得回去焚燒送火呢,”她說。這少女家的墳墓距我家很近,昨天我也探問過:

    “今天不去掃墓嗎?”

    “什麼,掃什麼墓呀,今天他們不在吶。”

    “噢,對了。今天是盂蘭盆會先祖要回家來。”

    1佛教在孟蘭盆會最後一天,即朗歷七月十六日,焚火送走祖先的靈魂。

    妻子從旁插話說:

    “咱家也迎迎吧,不然准沒好事兒。先祖無依無靠,也怪可憐的,不是嗎?”

    那個所謂先祖的世界,妻子不特別相信,也不特別懷疑,她只是這麼說說罷了。盡管如此,她卻想為你們——連照片都沒見過的你們添置佛龕,在孟蘭盆會迎你們回來,我對此覺得有點滑稽可笑。因此,我就寫了這封信,以替代過孟蘭盆會,但不知能不能用它來供奉你們。

    連你們的獨生子也想不起你們了。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

    第四封信

    在海濱避暑,的確很舒適。可是,一回到東京,家中由於拖欠費用,停止供應煤氣了,電燈公司也揚言要斷電,稅務局通知了拍賣查封物品的日子,米鋪把憑折拿走,一去不復返,又不知它們的門牌號碼,女傭每天拿著五角錢去買米……竟是這麼一幅景象。

    我在從海濱回來的火車上,就曾對妻子說:“回到東京,還不知會發生什麼有趣的事呢。”

    “是啊。”

    “淨是跑來討債的。”

    “喂,可不是。”

    “在海濱,無憂無慮,倒是很舒心。幾乎沒有為錢的事擔憂過。近一個月裡,只寫了一篇少女小說和四篇新聞報道。”

    就這樣,我們作了一次不光彩的談話。我一轉念又想:“到哪兒找個寂寞的山,干自己的一番事業,這樣更好吧。”

    姑且不說這些了。我本是個鄉下人,在這個鎮上度過了炎炎的夏日。我一旦凝視著海,心就總被那裡的風光,諸如海潮的顏色,波浪的翻騰所牽動。上了山路,只見海岸附近那些平凡的小山上,種了許多小松。就是沒這麼許多小松,夏日也是一片蔥茂,綠意盎然。不過我不是特意去觀賞風光,也不覺得有什麼值得一看的東西。我只是感到熱乎乎的,心情也很坦蕩。大概這是一種繾綣的鄉情吧。正如你們所知道的,故鄉有平凡的小山,卻沒有海。

    我們的先祖在這些小山的一個山麓下,修建了一座黃檗宗1的廟宇。我童年時代,那廟宇是尼姑庵,庵裡的尼姑是我祖父的養女,也就是你們的妹妹。寺廟的山林和田地,都是我家所有。那時節,沒有地主。供奉虛空藏菩薩為主佛,每年十三參拜節2,十三歲的孩子從老遠的地方,成群結隊地趕來參拜。這是一年中村裡最熱鬧的時刻。這也是父親您少年時代最快樂的日子吧。那位尼姑去世也將近二十年了。我還記得,在小學畢業或者剛上中學的時候,我好幾次趁天還未亮,獨自登上那座廟的後山,是為了觀日出。為什麼要觀日出呢?現在我已沒有印象了。許是正月初一的早晨吧,那時候我讀過的擬古文集裡,一定描寫過元旦的日出美景,實際上我也是很想觀賞的。即使沒有這一目的,我也經常這樣做。我像一個輕松愉快地干活的花匠,爬上了庭院裡的厚皮香樹,坐在粗大的樹枝上讀書。在這裡讀書,遠比在房間裡讀書心裡更踏實。這種時刻,坐在樹上,就如同坐在長途旅行的火車上,萬般雜念皆拋諸腦後。也好比剛到旅館,一仰臉就躺下,覺得非常清爽、坦蕩而安閒一樣。夏天午睡,我也喜歡伸展著身子,躺在橡木樹蔭下的長點景石上。可能是有這個習慣吧,祖父逝世時,我向前來吊唁的賓客致意,鼻血流淌出來,我便立即飛跑到庭院,仰臥在那塊熟悉的點景石上。包括你們在內,我所有的至親都先行與世長辭,只留下孤苦伶仃的一個遺屬——我。舉行葬禮那天,我流淌鼻血,驚擾了別人,在前來幫忙的人面前,我感到無地自容。更重要的是,我不願意讓人把我看成“可憐蟲”,這才逃到點景石上來的。透過橡樹葉子的縫隙,可以看到夏日天空的碎片,恍如灑落了下來。隨著樹葉的搖曳,天空不斷地變幻著形狀,就如同孩子們多變的游戲。鼻血已止住,第二天早晨去拾骨灰。村裡的火葬場是露天的,沒有圍牆,也沒有頂蓋,只掘了一個洞穴,堆上柴禾,把屍體放在上面焚燒。我拿著竹筷,在洞穴邊蹲下,煙火便撲鼻而來,鼻血又滴滴答答地流個不停。我慌忙用腰帶堵住鼻孔。這回不僅不易止血,而且流得更加厲害了。我鈕頭就往山裡跑,躺在小山另一側的山腰上。山麓正好有一汛池水,水面波光瀲灩,恍如一塊耀目的銀板。定睛凝望,銀板仿佛輕飄飄地浮在太空。心裡的煩惱也消失了。鼻血已止,頓覺十分舒暢。不久,我聽見從火葬場那邊傳來了呼喚我的聲音。我整了整腰帶,又折回去,用竹筷夾起祖父的喉節骨。所幸的是,我系的是一條黑色絲綸腰帶,上面沾滿鮮血,卻不顯眼。這以後,我怎麼也不能對別人講我在火葬和拾骨那天流過鼻血。我那條沾滿鮮血的腰帶,變得硬邦邦的,還系了好長一段時間。

    1佛教的一個教派,即禪宗的臨濟派。

    2京都每年陰歷三月十三日(現在是陽歷4月13日),十三歲的少男少女穿上節日盛裝,到嵯峨法輪寺參拜虛空菩薩,祈求福德、智慧和音聲。

    近來我不輕易走家串戶,因為我“不習慣隨便躺下,躺下就難受”。我上別人家裡,人家當場拿出三四塊坐墊給我並排放下。客人上我們家裡來,最難辦的是,我不能在客人面前隨便躺下來。

    “當年我走訪了你居住的那戶人家,你經常隨便躺在二樓廊道上曬太陽,這是多麼快樂啊。”記得有一天,一位朋友這樣對我說。我嚇了一跳,說了聲“的確是這樣”,就沉默不語了。因為沒有什麼語言可以確切地表達我婚前那種逍遙自在的生活。

    在陽光下,悠閒地躺臥著,做著無邊無際的夢,這是人間的幸福。這種看法,確是可能存在的。毫無疑問,這也是人的原始姿態之一。我蔑視這種看法,卻又自然而然地被它捕捉住。像這樣一個我,難道始終也不了解生活現實的真話嗎?表面上像是思考什麼,其實決不是在思考,而只是在打算思考,恐怕這不至於成為悲劇吧。

    祖父謝世的時候,我頭一次經歷流鼻血這種生理現象,當時感到還是相當難受的。祖父病逝,我當然感到悲傷,我在世上越發孤單和寂寞了。這還不說,我已是中學三年級的少年,卻常常想入非非,淨想些與今後如何生活這個重要問題無關的問題。我無憂無慮、悠閒恬靜地欣賞著葉縫間的藍天和潑灑著陽光的湖面。但是我絕不聽天由命、自暴自棄或者悲觀絕望。或許祖父的死、自己的境遇,我全然看不見吧。我幾乎沒有絕望過。我總是豁達樂觀,自己所做的事或祈求的事,都相信一定能夠成功,就是直到最後一分鍾雙手空空,我也是耽在空想之中。即使錯過時機,事與願違,失敗了,我也不太執著於任何事物;即使招致了與絕望同樣的結果,我也絕不灰心失望。就是說,縱令有苦惱,也會在一瞬間全然忘光,我依然做著這件事或那件事的另一個夢,另一個片斷的夢。我是不會有真誠的悲傷、真實的悔恨的。你們有個很好的兒子。然而你們將這個尚未懂事的兒子留在這個人世間,他會遭受多麼大的痛苦和多麼大的悲傷,你們卻不曾為他操過一點心啊。

    前不久,我的一個親戚來同我商量,他要同一個私娼結婚。在這種情況下,我的話多少動搖了他的決心。即使我堅決反對世間的一切婚姻,也是無濟於事的。從對方來看,我是個小說家,明白事理,他多少期待著能夠聽到我滿意的答復。我不會按一般的習慣,說她是私娼出身,不能討她做老婆。不過,他既然來同我商量,我只好從一般常識來談:首先,她已過了幾年這樣的生活,身子不會好的。再說,如今她全家都依靠女兒出賣色相維持生活,婚後男方必然要背起這家的生活重擔。

    “按一般常理判斷,我不能贊成。”我先是冷漠地回答了。據說那女子再干一兩個月就能獲得自由。既然想把她討來做老婆,又讓她繼續干這種行當,就算是干三四天,也不怎麼好呀。如果說,結婚的事由於我的反對而告吹,即使不算是代價,她剩下的債務由我來付,讓她馬上回鄉下,怎麼樣?我是這樣認真地同妻子商量的。我每次提出這種事同妻子商量,我和妻子心裡都十分明白,我們十之八九是拿不出這筆錢來的。過去遇上這種事,妻子會馬上說:對,要是能這樣做就好了。可是如今妻子不敢貿然隨聲附和,就讓事情過去了。於是我對妻子說:

    “這種情況,也許比繼續搞別的女人好些。玩女人,長期玩同一個女人就會招來這樣的事。一般來說,在這種地方跟同一個女人玩上三四回,不就說明這男人是個老好人嗎。這樣做就錯了,女人有的是嘛。”

    然而,這恐怕是辦不到的。假使我能夠這樣做,不就像神佛一樣健忘、一樣幸福了嗎?如果那僅僅是一種輕率的逃脫,也就沒有什麼價值了。

    優哉游哉地躺著,也許是不折不扣的怠惰吧。難道這不是一種非常悲傷的生活方式嗎?

    “老漁夫的臉,實在憨厚得難以形容啊!”

    我們在海邊的村莊悠然漫步的時候,經常看見這種憨厚的老人,面對大海茫然地呆站著。

    “他那樣呆站著,恐怕是在觀察海的氣象,為著出海打魚吧?”

    “很難說:看樣子不見得吧。”

    “大概是長期養成的習慣。”

    對於他們來說,歌頌海的美,恐怕連想也沒想過。也許,海早已滲透到他們的身心,以至沒有感覺到海。這是我爬到厚皮香樹上讀書時想起的事。

    祖父離開塵世以後,不能讓一個孩子住在家裡,我就被母親娘家收養了。我常常是黎明時分起床,然後打著赤腳獨自在被露水打濕了的田埂上行走。說不定有人會認為我是個怪孩子吧。這村莊位於澱川河畔。我有時把腳尖泡在水裡,用草帽遮蓋著臉面,赤裸著身子躺在沙灘上睡午覺。

    “喂,喂!”的喊聲把我驚醒,原來是幾艘帆船駛到上游來了。村裡風傳,說我被那個船老大誤以為是土左衛門1。不久,我遷到中學宿捨寄宿了。我頭一次看見玻璃窗。我想仰望著夜空睡覺,便將床鋪移到窗前,享受著休浴在月光下睡覺的樂趣。一天,班長對我說:

    “你一個人把床鋪移開,被巡視的捨監發現了,他提醒我注意,別人會以為是歧視你呢。今晚別這樣睡啦。”

    我素以詩人自居,現在才察覺到這種行為有點古怪,也就不好意思了。雖然如此,我還是經常躺在中學校園的草坪上,或爬到體操練功架上讀小說。我還經常在筆記本上描寫諸如躺在學校圍牆外面的岸邊時的見聞、黃昏時分的原野景象、自行車通過的情形以及狗兒跑了之類的事。即使在大學預科寒假期間,大部分學生都不在宿捨裡,我仍然每天都躺在草坪向陽處讀書。

    1即溺死者的屍體。

    有時則在伊豆的山村溫泉呆上一年半載,或是走遍原野、丘陵地帶,以尋覓陽光充足的地方,長時間茫然地呆在一個地方,我也不覺著無聊。

    雖說我很想今秋到山村去,好好考慮自己的工作。可我依然希望長時間舒展身子,優哉游哉地躺在向陽的地方。幸虧你們早逝,我童年時代才能回祖父居住的小山重疊的故鄉。不然,父親您是醫生,同您在城市裡生活,我這個體重不過四十公斤的人,可能早已離開人世了。

    今年夏天,我把小狗也帶到岸邊去了。這條狗是在東京長大,連雞鳴也把它嚇得魂不附體,朝著鳴聲狺狺地吠個不停。連朝霞把白布窗簾染紅,它也尖聲吠叫起來。

    連你們的獨生子也想不起你們了,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

    第五封信

    刻下你的名字吧,

    粗大的樹干,

    眼看枝干參天。

    刻在大理石不如刻在樹干上,

    你的名字會漸漸地變大。

    朗讀詩歌,最好是在提筆寫作,但又苦於抓不到形象的東西而覺著空虛、焦灼的時候。也只有這種時候,我才朗讀詩歌。在心靈處於最易上當受騙的時候——不,我只是為了想上當受騙才朗讀詩歌的吧。因為我在虛構中,首先上當受騙,我才能無憂無慮,像睡眠一樣安穩。

    你們沒有任何權利,向活著的我詢問真情實況。似有似無的死去的父母啊,今宵也請你們陪伴我游戲好嗎?

    比如說,現在……

    松樹孤單地挺立在

    北國寒峭的高山上,

    松樹正在安然睡眠,

    上面蓋著潔白的冰雪。

    我居然從海涅這節詩中,想起了祖父蒼蒼的白發。也許祖父可以引為自豪的是,故鄉的庭園裡長著一棵蒼勁的古松。透過古松葉縫篩落下來的陽光,從房簷照射進來,使祖父兩鬢和後腦僅留下的少許白發,閃閃生光。少年時代的我,從這種銀色的亮光,感受到存在一種透明似的虛幻的東西……它同這首詩有什麼聯系呢?接著露出凹凸的頭蓋骨、光溜的肌膚、褐色的老斑,顯得有點不潔淨。這些在我的腦海裡清晰地浮現出來,產生一種孤寂的感覺。說不定祖父光閃閃的白發,就像秋天的枯萎芒草,我不是在家裡,而是在鄉村的小路上看見的。我們要走過一座小河的石橋,橋旁長著一棵大柿子樹。祖父雙目失明,他一只手拄著拐杖,一只手讓我攙扶,確實像背明處的人走到日光下一樣。如今我仍在思考著:祖父不是已經消失了嗎?我孩提時不是仰望過祖父的白發嗎?

    祖母是我小學那年夏天去世的。在這以前,祖父不知為什麼特別生我的氣,他抓起長方形火盆上的鐵壺追趕我,開水滴滴答答地灑落,祖母慌忙護著我,可祖父雙目失明,什麼也沒看見。祖母被逐到房間的犄角上蹲了下來。祖父泣不成聲,一邊用鐵壺連續打了祖母好幾下。祖母身上都冒熱氣了,她還是不輕易說出:“老頭子,是我啊!”這是她心疼我,還是她可憐祖父呢?我當時年幼,看到老人們的這般光景是什麼心情呢?現在我已經記不起來了。不過,我要揍妻子的時候,這種光景不由得又在我的腦子裡湧現出來,就像是要對抗祖父母憂郁的純真的感情。於是,我越發放肆,越想讓你們看見我那種無聊的惡作劇。我一次也不曾夢見你們的事,相反卻常常夢見祖父。不管夢見什麼,結局總是一樣好。

    “祖父是死了,要是沒死就好了。”這種想法越來越熾烈,以致破壞了我的夢,把我驚醒了。我外眼角湧出淚水,久久才醒悟過來:祖父早在十年、二十年前已離開了人世。我這才釋然於懷。與其為祖父似死非死而感到痛苦,不如讓祖父干脆死去,然後領受悲傷,也許還好受得多呢。

    前些日子,我到一個少女的家裡去。她也是由她祖父母一手撫養長大的。她家祖父告訴我:她很任性,不太體貼老人。他說著說著,雙手顫抖,身子不停地搖晃,眼眶裡湧出了熱淚,話語也變得沉痛和激動了。“啊,這可不行!”我愕然失色。“他淨說

    我的壞話,說我的壞話哩!”她霍地站了起來,動作顯得有點粗魯。她一邊痛哭,一邊跑到夜深人靜的大街上。祖父向別人說自己的壞話,這是她本人連想也沒想到的。她氣極了,失去了理智,毅然離開了家庭。應該說,她還是幸福的。她祖父早已超過我祖父的年齡,年已七十五歲,可身子骨還很硬朗,看不出這麼大歲數。她家的醫生說:讓老人氣得發抖,可能會威脅他的余生,還是讓她謹慎點好。醫生這樣提醒我。我眼看老人這樣激動,覺得非同小可,支撐這位祖父的生命的東西,仿佛突然間變得十分脆弱了。我心裡很是難過。除了我以外,誰的話這個少女都是聽不進的。她祖母每回遇見我,都真誠地懇求我批評她一頓。可是,我教訓她“對待老人要體貼”的時候,我內心反應最強烈的是醫生所談的那番道理,可是不知怎的,我無論如何對她說不出口。豈止如此,我甚至想過:有朝一日她突然對老人態度和藹了,那不就是一種不祥之兆嗎?這可能是因為我自己想起了我自己祖母的緣故吧。

    祖母說冷,我給她穿上布襪子。祖母肚子疼痛鑽進被窩,我拍打幾下把襪子整理好。在我來說,這舉動是破天荒的。我平時撒嬌,連筷子也不願意拿,任性到別人看也不想看我一眼。我對待祖母如同使喚奴隸,使祖母大傷腦筋,而我那天竟表現得如此親切,是我有生以來頭一遭。誰知三個小時後,祖母猝然長逝。祖父和我都沒料到祖母生病,因而沒有在她身邊侍候。祖母不聲不響地就去世了。我只見她動了兩個胳膊肘。心想:我這顆童心已預感到祖母的死,才在那天表現自己的親切吧。祖母肯定會原諒我平日的任性,我也就心安理得了。

    就說祖父吧,現在回想起來,他臨終時,頭腦確是古怪成了孩子和瘋子的混合體。要是別人的話,我會明白事理,會斟酌、揣度或適當對待,或多方安慰。然而,只有我祖父兩個人日夜生活在一起,形成了我們兩個人的世界。在這個世界裡,我不能脫離這個世界去觀察這個世界。祖父的年齡我也已忘卻,既然是正面朝著他,我在寂寞時就故意糾纏著他,弄得他要麼氣鼓鼓的,要麼失聲痛哭。我自己也跟著深感哀痛。在外人看來,我這個孩子是不體貼老人,甚至是折磨老人的吧。可是在我來說,我覺得我是最孝順了。試想如果有個孩子,在人煙稀少的深山老林裡,同一個瘋子的父親住在一起,又不知父親是瘋了,自己也可能會發瘋,這樣與其把父親推出去護理,不如同父親一起作出瘋態,不是更能表現出他對父親深摯的愛嗎?其間,越過父母,由祖父母同孫子結合組成家庭,這個家庭遠離村落,孤門獨戶,充滿了孤寂的氣氛。這樣的孫子,比父母撫育的孩子會純潔得多。不過,一旦被擯棄在社會上,那衰弱之軀就會馬上變得遍體鱗傷。父母啊,你們使我成為祖父的孩子,如果你們在九泉之下可憐我,關心我這雙走在社會上的腳是不是流淌出非常潔淨的血,那麼你們就會被我的漂亮言詞弄得眼花繚亂。我給你們寫這樣一封信,寄往怯懦的墓場,是因為你們使我感到虛無,無牽無掛。這世上沒有人能夠比得上你們了。我怎能對撫養我到十六歲的祖父嘮嘮叨叨呢。

    把老家的房子賣掉之後,我便寄居在親戚家。在東京,住公寓期間,你們的一切遺物都已蕩然無存,只留下父親的照片和字幅。母親您大概是因為相貌不揚,連一張照片也沒留下。相反的,父親您好像很喜歡照像,在老家的倉庫裡留下了滿滿一小箱子照片。這些照片如今都失散了,手頭只剩下一張。在中學宿捨裡,我把這些照片擺放在書桌上,這樣做是出於無聊的感傷,這與年齡是相稱的。可是同學問我“那照片是誰”時,我只是能紅著臉,怎麼也說不出“那是我的父親”。乍一看去是個美男子,不知怎的,我也就釋然了。最近,仔細一看,只能認為那是一副病人的面孔。我緊皺眉頭,把它塞進了舊信堆裡。你們的樣子,我也記不清了。我手頭沒有一件東西可以幫助我回憶你們的容貌。假如說你們在我幼小的心靈裡深深印下了什麼,那就是對病痛和早死的恐懼。

    “你的父母親都是得肺病死去的。你也是那種體質,可要格外小心啊!”那是親戚們硬要我喝苦藥而反復對我說的一句話。對幼小的孩子來說,這句話余音繚繞,仿佛是命中注定,這不算稀奇。托你們的福,我的身體好歹也要生這種病。我只是為了等著患肺病死去而生活?難道我一定要這樣想嗎?

    二十三歲上,我准備同一位十六歲的少女結婚。為了征求她雙親的同意,臨近冬天我和友人到北國去,記得這件事已在一封信上寫過了。

    “他父親是在日俄戰爭中陣亡的。”那位朋友為我欺騙了那位姑娘的父親。

    “嗯。”姑娘的父親只應了一聲。他正在為女兒的事而彷徨惆悵,聽了也不在意。我當場嚇了一跳,好像被人捅了一下胸口,趕忙把襯衣的袖口一直舒展到掌心,隱藏我那瘦骨嶙峋的手腕。我思忖:這位朋友大概是知道我父親患肺病死去的吧。我刷地滿臉通紅,暗自思忖:倘使姑娘的父親問我,你的雙親為什麼早逝,我就難以作答了。這件事,我事先沒有跟友人商量過。再說,你們的死,我也不記得曾同友人們談過。總之,這事是決不會從我的嘴裡說出去的。

    就連從前我給你們寫的那幾封信裡,我也隱瞞了你們的病。你們會覺得可笑嗎?你們會不會以此來證明我的信是充滿虛偽的呢?不過,培植在我童心中的恐懼感和羞恥感,確實是根深蒂固的。有關你們的事,我是不願意聽到的,聽到了就發抖。人家強迫我聽到的事,我都會忘得一干二淨。你們的病也是原因之一吧。直到如今,我疏忽了一件事:就是我准備把那張只不過拍了您的病容的照片燒掉。正像祖母臨終那天我給她穿布襪子一樣,這是我給你們做的唯一一件情深意切的事。不僅僅是由於你們病的緣故,從各方面來考慮,你們和我之間愛的道路,只能有一條,那就是忘卻。我想,你們在那個似有似無的世界裡,是會明白這點的。給你們寫這樣一封信,也許是活著的人對你們的無聊的報復。也許這會成為你們在冥府的一道障礙。我屢次談到,再沒有誰比你們更願意聽我撒謊了。你們只留下我一個孩子,你們至少要承受我向人散布謊言的痛苦吧。社會上議論紛紛,似乎講實話是文人的本分。所幸我連所謂實話是什麼,也全然不知。我不想向祖父撒謊,我對著他,只好沉默,別無他法。

    父親您彌留時在病榻上坐起來,打算給還不知情的姐姐和我留下遺書,您為姐姐書寫“貞節”二字,為我則書寫“保身”二字。我記得曾在故鄉老家裡見過這些字,如今不知失落在什麼地方了。當年我還是個孩子,不懂得“保身”這個詞的原意,但我猜到您的意思是說:

    “要健康成長。”

    您扔下年僅三歲、身體虛弱的我,離開了塵世,我仿佛了解了您的心情。

    姐姐身體結實,反而在十五歲那年比我先死。從收養她的姨母家的人講述時的口氣來看,姐姐具備了您的遺訓提出的女性要保持貞節的美德,甚至到了惹人憐愛的程度。我也按照您的遺訓生活,至今還很健康。這是大家都感到不可思議的。妻子同我這樣一個工作起來不分白天黑夜的人做伴,沒有什麼希望,只等候離別的日子,已經失去干點什麼的興趣,身體自然也日漸衰弱。看上去很孱弱,卻更加固執地要硬干下去。不多久,我將迎來三十六歲的新年,我在明年要同妻子分手,去賺取今後的生活費。我們相互淨談這些事,仿佛這是新年的唯一樂趣。大概是我們倆沒有孩子,彼此都還健康的緣故。

    父親,您曾向浪華1的易堂學過漢學和書畫。您書寫的“保身”二字,很像易堂風格。不像出自瀕死的人的手筆。我從片上感到您有病,這張字畫就表現了您的悲傷的心。我不忍心將它裱糊起來給眾人觀賞。後來不知它失落在什麼地方,只留下您的一張漢詩的字幅,這反而更好了。這張字幅擱在學生時代住宿的公寓達十年之久,我不知道它現在是否還保存在那裡。有時去伊豆溫泉,一去就是一年半載,公寓不能老空著等我,我便把行李收拾好。兩三年後,我也有家了,去取行李時,竟把字幅全忘了。

    1浪華,現今大阪市及其附近的舊稱。

    除了您的字幅以外還有穩元1、即非2和木底3的掛軸吶。我們的先祖,在村子裡興建了黃檗宗的寺廟,同宇治的黃檗山常有往來。我們家裡收藏了許多這一流派僧侶的字幅,留在我手中的卻僅有這三幅,恐怕不會是贗品吧。我一對妻子談起這件事,妻子就覺得壁龕裡沒什麼可掛,很是可惜,於是派人去公寓附近的當鋪“犬屋”問問拖欠了多少公寓費,掛軸是不是押在那裡。

    “沒欠多少錢,值不得我們特地去催收,也就這麼著了。掛軸和沒裱糊的字幅,確是押在這裡,”對方這樣回答說。我打算立即還債以換回抵押的掛軸。公寓離我目前的住所很近,步行不到十分鍾。公寓主人不願來討債款,我也不去索回掛軸,“犬屋”的人送信來以後又過了兩年。我借的錢少得不值一提,要說我沒錢還,是不成其為理由的。這筆債款,同黃檗三大家的字幅相比價錢太懸殊了。妻子每次想起這件事就說:

    “我親自走一趟。”

    “是啊,”我說罷,微微一笑。

    姑且不談這些了。我對妻子並沒有談及同黃檗僧的掛軸放在一起的、還有父親您的字幅。就是把這字幅索回裱糊好,如果有人指著壁龕詢問那是誰的字,我多半會像被人捅到痛處一樣,露出不悅的神色來。您如果以為我長大以後會永遠相信您的遺訓是珍貴的,或者以為我會體諒您彌留之際寫“保身”二字時的悲傷感情,那您就未免太無自知之明了。

    1穩元,黃檗宗的鼻祖,福州人,名隆琦,一六五四年東渡日本,在山城國宇治創建了黃檗山萬福寺。

    2即非,明朝僧人,名如一,一六五七年應其師穩元之邀,東渡日本。擅長書法。

    2木庵,明朝僧人,與穩元、即非號稱黃檗三僧。

    不是在大理石上,而是在樹干上“雕下你的名字吧”,我忽然從讓·科克托1的這行詩句中想起了你們,就寫了這封信。不過,這首詩讀著就令人討厭,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長期受騙的。不是把名字刻在大理石的墓碑上,而是刻在活著的樹干上,難道只限於俏皮這點嗎?或是說,“大理石”和“樹干”,只限於象征各種事物嗎?不管是哪種情況,反正都不是荒唐的說詞。隨著樹木成長,粗大到枝干參天,雕在上面的“你的名字也會漸漸地變大”,這要是表現什麼先驅者或志士仁人倒還有點意義,而一般人只願意把自己的名字刻在愛人或是孩子的心中。他們的名字究竟會不會漸漸變大呢?一定會變大的。

    你們,請你們還是把自己的名字付諸流水吧。這樣彼此可能會輕松些。幸虧你們沒有給我留下任何一個使我想要逃避的記憶。就是祖父那兒,我也不斷殘忍地避開了。祖父彌留之際,痰堵氣管,他一個勁地抓撓胸口,痛苦地呻吟著,我卻逃到隔壁客廳,大聲朗讀籐村2和晚翠3的詩。一年之後,一位表姐曾無意中責備我說:祖父只剩下你唯一的一個親人,那種時刻你不守候在他身旁,這太薄情了!我萬分震驚,感到她好像是一個陌生人一樣,一股無依無靠的孤獨感情鑽進了我的心窩。當時確實是無可奈何啊。

    這顯然是表姐的誤解。

    “在我病危的時候,我絕不讓任何人到我的病房裡來。我可不讓別人像看熱鬧似的看我死去。”平日我總是如同立遺囑一般地叮囑我的妻子。原因之一,就是我記起了祖父臨終時的痛苦情形。祖父身邊的一位老大娘歎息道:“你祖父是個好人,平時像佛爺一樣,怎麼臨終竟這般痛苦呢?”這種歎息,比祖父的死更使人悲傷。祖父健在時,我幾乎每晚都不在家中。不知怎的吃過晚飯,室內昏暗下來,我就仿佛被一種無法形容的寂寞感驅趕著,總是心神不安。把祖父獨自留在家裡吧,又覺得過意不去。我直視著祖父的臉,無計可施,實在難受之極。

    1讓·科克托(1889—1963),法國現代派詩人。

    2籐村,即島崎籐村(1872一1943),詩人、小說家。

    3晚翠,即土井晚翠(1871—1952).詩人。

    “爺爺,我可以玩一會兒嗎?”

    “嗯,去吧,”祖父高興地微笑著說。

    這樣一來,反而顯得更加寂寞了。老人細小而高昂的聲音,顯得異常悲涼與淒惻。我到了外面,如釋重負,身軀也變得靈巧起來,一溜煙地跑開了。友人家裡很溫暖,我就越發惦掛著孤苦伶仃的祖父,越發振奮不起來。過了十二點,背後傳來友人家的小門鈴聲,一股悲涼的哀傷猛然向我襲來。一回到我家的樹籬笆前,我就覺得黑暗的恐怖,同時心裡想,祖父可別在我不在家的時候死去啊……我連跌帶跑地沖進屋裡,這已成為每晚的慣例。然後,我悄悄地爬到祖父臥鋪跟前,凝視著祖父的睡臉,眼眶裡噙滿了淚水,後悔不該把祖父一人扔在家裡。那時候,祖父的睡臉已像遺容,分外淒涼。可是,第二天晚上,我又不能不重復著前一天的話:

    “爺爺,我可以玩一會嗎?”

    祖父日漸衰弱下去,可我還是這個樣子。暫且不談我自己談談那個也是由她祖父母養育成長的少女吧。她氣急了,雖說是半夜裡從家逃跑出來,也只不過要麼站在附近的原野上,要麼茫然地走在電車道上,如此而已。她不想呆在家中,這對一個到了結婚年齡的姑娘來說,可能成為災難的開始,是值得憂慮的。我同老人十分嚴肅地談了這一點。誠然,這是一幅滑稽的圖畫。

    同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孩子會思索父母的死,可是同祖父母生活在一起的孩子卻不會懷念祖父母的死。正是這種人生使孩子變得孤僻和嬌氣。妻子的父母兄弟都健在,看來她比我更容易嚇唬那少女。

    “最近你祖父是不是非常衰弱了?”

    果然,少女陡地變了臉色。

    “為什麼?沒這回事。您騙人,是騙人吧。對不,請您說:是騙人。”

    “喂。”妻子被少女的認真態度嚇住了。

    少女無精打采地趕回家去。

    “要是能三個人一起死就好了。”

    這句話她經常掛在嘴邊。話語間包含這樣的內容:祖父母去世以後,自己能活下來是不可想象的。在祖父母的愛撫之下,我有著一顆充滿傻勁的赤誠的心,任性得如同發了瘋一樣,這可能是殘留的一點愛的火焰吧。我悄悄地爬近祖父的睡鋪,那副樣子很是可憐,可是我被親戚收養以後,怎麼也不能親口說出表示感謝的話。剩下自己獨自呆在臥室裡的時候,我便端端正正地坐在睡鋪上,面向對方正在睡著的房間,雙手扶地,再三鞠躬。這種舉動,又有多大的意義呢,它首先包含著自己的可悲性格。

    我忘乎所以,一不留神又要杜撰了。心想:我才不向似有似無的你們傾訴衷腸哩。我松了口氣,猛然抬起頭來,視線便落在壁龕的繪畫上了。那是一幅以《明朗的春天》為題的素描淡彩畫。這是朋友送給我的,他說我寫東西時一定很艱苦,看看這張畫,心情就會舒暢些。這位畫伯,今年秋天也離開了人世。遺體運到醫院太平間以後,只見他露出白眼珠。我當即用嫻熟的動作,撫弄了死人的眼瞼,讓雙眼合上。這封信是以無聊的詩句開頭的。為了最後增添一點明朗的氣氛,我想把自己創作的一首歌頌這位畫伯的《明朗的春天》記錄下來,這是一首令人滿意的詩。你們是不是想看看留在人世間的兒子?你們是不是毫不遲疑地安詳地閉上眼睛?

    連你們的獨生子也想不起你們了,故去的父母啊,安息吧!

    春天的光膨脹了,

    物體都變成了橢圓形。

    讓我們去看看蝌蚪吧,

    它在明清的水中做著富貴榮華的夢。

    村童胸前掛著系有紅絲帶的金喇叭,

    他啊,是可愛的春之天使。

    在陽光下,魚兒跳躍著同空中的鳥兒嬉戲,

    燕子從雜草萌生的窩飛了出來。

    河邊的紫花地丁戀慕人間,

    人間把紫花地丁比作珍珠。

    原野的姑娘啊,在桃紅的帷幔裡

    點燃起神話的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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