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裝作不經意的左顧右盼。
在這沉悶的下雨天,這間高級俱樂部裡特別冷清,出現少爺比客人多的窘況。
雖然不到戒備森嚴的程度,但有幾個特別同壯的保鏢不時穿梭在走廊上。
偶爾鶯鶯燕燕經過,幾件開高衩的紫色旗袍,露出讓人心動不已的白皙大腿,連那些保鏢都忍不住色瞇瞇地看了幾眼,用微揚的嘴角私下品論了一番。
「東河包廂到了,陳先生請進。」小弟鞠躬哈腰,笑得可燦爛。
「謝謝。」男人伸手進口袋,像是在摸小費。
洗手間就在左手邊,沒聽見洗手聲或沖水聲,估計裡面有人的機率不到兩成。
即使裡面有人,估計一併解決不讓發出聲音的機率,高達了九成。
「西山包廂是在另一邊嗎?」男人隨口問。
「嗯?是啊。」小弟直覺地回答。
完全沒看到男人如何動作,那小弟捧著自己被切開的喉嚨,雙眼瞪大。
在第一滴血落在地板上之前,男人已將呼吸困難的小弟拖到一旁的洗手間。
彷彿是拷貝無數類型電影裡最常出現的橋段,從洗手間出來時,男人已一身的標準服務生模樣。連臉上的笑容都一模一樣的虛假僵硬。
剛剛男人是將大號廁所的門反鎖,再從裡面快速翻出來的,那坐在馬桶上的小弟屍體被掃廁所的清潔工發現,估計,至少要十分鐘以上。或更久。
但時間依然是個變量,秒秒是金。
男人在不被發現異狀的前提下,以最高速度,在三溫暖俱樂部裡快步行走著。
沿路經過毛巾間,男人便進去推了一台折好熱毛巾的車子出來。
沿路有客人,有保鏢,有陪女,有其它的服務生,往西山包廂的大致位置走去,即便是走錯了些許,只要若無其事繼續往前走,便不會引人側目。
時間。
要注意時間。
一個小時前,開往公海的麗星郵輪上,賭神下了一張驚天動地的單。
——要買,冷面佛的頭。
究竟為何賭神要殺冷面佛?不清楚,暫時也不重要。
這一個小時,要命的一個小時。
從接單開始的每一分每一秒,消息都可能曝光。
賭神要買冷面佛的頭,僅限於今晚。
今晚買不到,明天就輪到賭神人頭落地。
賭神一共打了幾通電話,男人不知道。
擅長估計的他,猜想起碼三通。
精確估計的話,男人眉頭一皺……起碼三通,但不會超過五通。
電話打得越多,消息走漏的風險就越大。
賭神善賭,即善押注,不會盲目打給十幾個殺手經紀。
能接到賭神電話的,一定都是擁有最頂尖高手的經紀人……
即是說,除了自己,約莫還有兩個至五個頂尖殺手。不會更多。
他們來了嗎?會是誰呢?
自己是第一個進來這間三溫暖俱樂部的嗎?
很有可能,因為目前還發覺不到異樣。
不。
說不定他們也跟自己一樣,兵不血刃就矇混了進來。
說不定他們趁著大雨的掩護,從這建築物某個不起眼的角落悄悄鑽了進來。
若知道其餘的殺手有幾人,甚至是誰就好了……
如此一來,就能將更多更複雜的變量估計進這個局裡。
或許剛剛跟自己錯身而過的某人,也是另一個殺手喬裝的服務生、保鏢,甚至是陪女。或許不是錯身,而是剛剛跟在自己正後面,在上一個路口他左轉,而自己右轉的那一個人是殺手?或許,自己正在前往西山包廂的路上,可另外的殺手剛剛好完成了任務,幾秒後就會聽見大亂的聲音……
雖然不清楚一起接單的殺手是誰,但合理估計,絕對不會是衝鋒陷陣的莽漢,這裡是黑社會跟警察署長一起罩的場,容許兄弟帶槍進來,現實世界不比電影動作片——主角無論如何不會被亂槍流彈打中。
八成,那些殺手作風肯定像自己一樣,安靜,低調,鎮定,計劃周詳與見機行事兩感兼備,出手迅速確實,絕對不多做無謂的殺。
摒除一切無法納入估計的雜質,男人將思慮沉澱在腳步下。
其實西山包廂不難找。
疑神疑鬼的冷面佛,走到哪裡都跟了一堆牛鬼蛇神,只要往保鏢越來越密集的方向走去,大抵不會錯。
只是,冷面佛身邊的保鏢再多,怎麼會有那麼多?男人一邊微笑看著那些板著臉孔的保鏢,一邊快步走著。這些在走廊上無聊踱步的保鏢數量,比自己預先估計的還要多出至少一倍。冷面佛真是愛殺人、可自己也活在被殺的陰影下吧……
好像快到了。
不能太天真。
估計要宰冷面佛,至少也得一併宰掉冷面佛身邊的幾個貼身保鏢。太辛苦了。
尤其冷面佛養的那兩頭貼身怪物,一對一自己都沒有把握,二對一更是毫無勝算。自己可是接單賺錢,不是來送死。
不過,若是先下手為強,冷不防一刀從背後刺進冷面佛後腦、再穿出喉嚨,主子一死,保鏢就只會為了面子問題跟自己過不去,而不會豁全力擋下自己。
估計這樣才行得通。
到了。
最頂級最氣派的西山包廂,門口站了四個外國人面孔的保鏢。
保鏢們自顧自交談,只瞥眼看了笑嘻嘻的男人一秒半秒,連可能藏著武器或炸藥的毛巾車也沒檢查,全無攔阻便放他進三溫暖澡堂。
這身制服跟一臉賤笑果然有用,男人若無其事推車進去。
撲面而來的,是帶著濃濃碳酸氣味的白色蒸氣。
「送毛巾。」男人微笑。
微笑凝結。
澡堂裡的景象,連最冷靜最擅長估計的男人,都一瞬間背脊發冷。
胖胖的冷面佛赤裸裸坐在池子上的石階,雙腳浸在染成血紅的池子裡。
池子上,漂著一具面向下的屍體。
坐在冷面佛對面泡腳的,是一絲不掛的黑道立委琅鐺大仔。
這兩個黑道梟雄的身後,或坐或站了十幾個身上刺龍刺鳳的壯碩保鏢。
「我說大仔,你乾脆就承認了吧,約我在這裡談事情,就是想親眼看我死。」冷面佛舀著湯匙,吃著冰鎮蓮子湯。
「你少疑神疑鬼,我為什麼要你死?」琅鐺大仔手裡也是一碗冰鎮蓮子湯,大聲罵道:「賺大錢的生意都快談成了,我幹嘛要白白把財神往外送!倒是我,剛剛差點給你一起害死了,到底是惹誰了你?」
「哈哈,我只是開個玩笑。」冷面佛皮笑肉不笑,看著池子上載沉載浮的屍體,說:「只是很久都沒人敢殺我了,到底是誰那麼……」
不自量力四個字,從冷面佛的口中說出來,比任何人都更有力量。
不說出來,又比說出來更有力量十倍。
「我要打電話給義雄,叫他帶更多兄弟過來接我。這池子髒成這樣,一年半年是休想叫我回來……」琅鐺大仔伸手,後面一個小弟立刻雙手奉上手機。
「別打。」冷面佛瞇起眼睛。
琅鐺大仔拿著手機,有點猶疑。
男人不疾不徐地將干燙好的毛巾一疊一疊地放在架子上,再將隨手亂扔的毛巾收拾好,每一吋的專業動作都不讓人有懷疑的空間。
「嘻嘻,暫時待在這裡,反而是最安全。」染紅的池子裡,浸著一顆光頭。
光頭的漢子只露出一個頭,竟不理會那一具漂到眼前的屍體,下巴以下依然故我泡在充滿血腥味的溫泉池裡,拿著毛巾擦澡。
冷面佛冷笑:「要殺我,就要一次成功,否則就是對方人頭落地。」
琅鐺大仔有點懂,又有點不明白:「什麼意思?」
「對方下單,不會只有這一個殺手,一定是傾巢而來啊,你現在走到外面,沒有一支兩支狙擊槍在上面等你,算我冷面佛被人瞧扁!」冷面佛看著池子裡的浮屍,冷冷笑說:「殺手一個一個進來,他們就一個一個做掉。等到天亮,我們數一數池子裡會有幾具屍體。」
聰明。
不愧是七日一殺的黑道霸主。
再不需估計,這吃力的單子便在這裡放棄吧,男人心想。
「好啊,哈哈,等到天亮來數屍體,看看你冷面佛的面子有多大!」琅鐺大仔哈哈大笑,還用腳將漂到腳邊的無名屍體給踢走。
男人收好地上散亂的毛巾,便即要推車離開。
「送毛巾的。」
一個,像是從牆壁裡發出的硬冷聲音。
「還有什麼吩咐嗎?」男人恭恭敬敬地鞠躬。
「從剛剛到現在,你一點害怕的表情都沒有露出來。」
分明是燈光通亮的三溫暖尊爵澡間,卻有一個聲音緩緩從突兀的深邃陰影處走了出來。這人穿著黑色運動外套,黑色運動長褲,黑色耐吉運動鞋。
本欲行刺的男人慢慢看清楚,原來這個穿了一身黑的保鏢,渾身被一股極為不祥的氣給包圍住——不需要什麼特殊的敏感體質,只要看了這黑衣男一眼,就會不由自主想離他越遠越好。
「這是一個平常的服務生,看到屍體的正常反應嗎?」黑衣男淡淡地說。
「……」男人的腦中,千百個念頭快速衝擊著。
斷然否認被接受的機率——零。
畏畏縮縮否認被接受的機率——百分之十。
畏畏縮縮否認被接受、但還是被殺掉的機率——百分之百。
「你,太冷靜了。」血池裡的光頭男臉轉了過來,微笑,看著推著毛巾車的男人,說:「太會演戲的結果,反而露出馬腳。嘻嘻,還要繼續裝下去嗎?」
男人面無表情。
現在的他沒有別的選擇,也沒有別的可能。
「明白。」
男人雙手鬆開毛巾推車,兩把黑色短刺溜出袖口,握在手上。
從現在開始到最後一秒,就用自己最拿手的技術,在斷氣之前闖出這裡吧。
逃出生天的機率是零。
只是,不試試看的話,死前也沒別的事好做。
冷面佛看著前來行刺自己的這男人,微微點頭。
「怎不問問他,到底是誰下的單?」琅鐺大仔吃完最後一口蓮子湯。
「就算用最殘酷的方法逼問,你也不會說出下單的人是誰吧?」冷面佛皮笑。
所有保鏢都站在冷面佛與琅鐺大仔前,用十幾台肉身坦克當作最低程度的防禦,個個手裡都拿著槍,卻沒有人有向男人扣下扳機的意思。
因為,專家就交給專家處理。
「只怪我自己,估計錯誤。」男人一腳踢開毛巾車。
眾保鏢神經緊繃之際,決定放棄的男人第一時間往後飛竄。
「好!」
血池裡的光頭男動也不動,任憑穿了一身漆黑的男人追了出去。
就在兩人一逃一追出澡堂的瞬間,遠處響起了一陣震耳欲聾的轟炸聲。
所有人一愣。
隔了幾秒,又是一陣難以理解的爆破聲。
「該不會……」琅鐺大仔皺眉,有點後悔,還是該叫義雄派弟兄過來支援的。
血池裡的光頭男露出一口慘白的牙齒,嘴角肌肉牽動。
「第三個刺客,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