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從威尼斯航向那不勒斯,土耳其艦隊截住了我們的去路。我們總共才三艘船,而對方從霧中浮現的木船縱列,似乎不見止境。我們心裡發慌,船上立即湧現出一陣恐懼與混亂,大多是土耳其人和摩洛哥人的劃漿手卻發出了歡喜的尖叫。像其他兩艘一樣,我們的船槳也往陸地劃去,朝西前行,但無法像他們那樣加快速度。船長害怕被抓後會遭受處罰,因而無力下達鞭打執槳奴隸的命令。後來幾年,我常想,我整個的人生就因為此時船長的怯懦而改變了。
而現在我卻認為,如果我們的船長沒有突然被恐懼征服,我的人生就會從那一刻開始轉變。許多人相信,沒有注定的人生,所有故事基本上是一連串的巧合。然而,即使抱持如是信念的人也會有這樣的結論:在生命中的某一段時期,當他們回頭審視,發現多年來視為巧合的事,其實是不可避免的。我也有了這樣的一段時期:現在,坐在一張老舊的桌子旁寫作,回想著在霧中鬼魅般現身的土耳其艦隊的色彩時,我已進入了這個時期。我想這應該是說故事的最佳時機。
看見其他兩艘船逃離土耳其艦隊,並消失在霧中後,船長重新振作了起來,終於敢於鞭打執槳手,只是,為時晚矣。當奴隸受到獲得自由的激情鼓舞,即使鞭子也不能讓他們順從。十多艘土耳其船隻劃過令人膽怯的濃霧屏障,猝然出現在了我們的面前。我們的船長現在終於決定放手一搏,而我相信,他努力克服的不是敵人,而是自身的恐懼與羞愧。他命人無情地鞭打奴隸,下令備妥大炮,但奮戰的熱情燃起得太慢,而且很快就熄滅了。我們遭受到了猛烈的舷炮齊射,如果不馬上投降,船就要被打沉,我們決定豎白旗。
我們停在寧靜的海面上,等著土耳其船隻靠近船側。我回到自己的艙房,把東西歸位,彷彿不是在等待將改變整個人生的敵人,而是等候前來探訪的友人。接著,我打開小行李箱,翻尋書本,沉浸在了思緒裡。打開一本我在佛羅倫薩花費了大價錢購買的書時,我的眼眶盈滿了淚水。我聽到了外邊傳來的哀號聲,以及來來往往的急促腳步聲。我腦子裡想著的是一會就會有人從手中把這本書奪走,但不願想這件事,只是思考書裡的內容。彷彿書中的思想、文句及方程式中有著我所害怕失去的所有過往人生。我輕聲念著隨意看到的文句,彷彿在吟誦祈禱文。我拚命想把整本書銘記在記憶中,這樣當他們真的來了,就不會想到他們,也不會想到他們將帶給我怎樣的苦難,而是記起自己過去的模樣,有如回想我欣喜誦記的書中雋言。
那些日子裡,我是一個全然不同的人,甚至母親、未婚妻和朋友稱呼我的名字也不一樣。有一段時間,我仍時不時會夢見那個曾經是我的男子,或者說我現在相信是我的男子,然後汗流浹背地醒來。記憶中的那個人已經褪色,就像早已不存在的國度,或者像從未存在過的動物,又或者像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武器一樣,其色彩夢幻般的虛無飄渺。當時,他二十三歲,在佛羅倫薩及威尼斯研讀過「科學與藝術」,自認懂得一些天文學、數學、物理和繪畫。當然,他是自負的:對於在他之前別人所做過的一切,他都不放他眼裡,對這一切都嗤之以鼻;他毫不懷疑自己會有更好的成就;他無人能敵;他認為自己比任何人都更聰明、更具創造力。簡單地來說,他是個普通的年輕人。當我必須為自己編造一個過去,而思及這個與摯愛的人談論他的激情、他的計劃,以及這個世界和科學,並把未婚妻崇敬自己視為理所當然的年輕人,其實就是我時,讓我感到痛苦。但是,我這樣來安慰自己:有朝一日會有一些人耐心地看完我現在所寫的一切,他們會瞭解那個年輕人不是我。而且,或許這些耐心的讀者會像我現在所想的那樣,認為這位讀著他的珍貴書籍之際放棄自己人生的年輕人,他的故事會從它中斷的地方繼續。
土耳其水手登上我們的船時,我把書放進了行李箱,走了出去。船上爆發了大混亂。他們把所有人都趕到了甲板上,將大家剝得精光。我心中一度閃過可以趁亂跳船的念頭,但猜想他們可能會在我身後射箭,或是抓我回來立刻處死,況且我也不知道我們離陸地還有多遠。起初沒人找我麻煩。穆斯林奴隸解開了鎖鏈,欣喜呼喊,一群人立刻對曾鞭打他們的人展開報復。他們很快就在艙房找到了我,衝進來把我的財物搶了個精光,翻找行李箱搜尋黃金。當他們拿走一些書和我所有的衣服,而我苦惱地翻著遺下的幾本書時,有人抓住了我,將我帶到其中一名船長面前。
我後來得知,這位待我不錯的船長,是改變宗教信仰的熱那亞人。他問我是做什麼的。為了避免被抓去划槳,我馬上聲稱自己具有天文學和夜間航行的知識,但沒什麼效果。接著,憑靠他們沒拿走的解剖書,我宣稱自己是醫生。當他們帶來一名斷了手臂的男子時,我說自己不是外科醫生。這讓他們大為不快,正當他們要把我送去划槳時,船長看到了我的書,問我是否懂得化驗尿和號脈。我告訴他們我懂,因此我既避免了去划槳,也拯救了我的一兩本書。
但這項特權讓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其他被帶去划船的基督徒,馬上恨我入骨。如果可以的話,他們夜裡會在囚禁我們的牢房殺掉我,但他們不敢,因為我非常迅速地和土耳其人建立了關係。我們懦弱的船長剛遭火刑處死,而且對曾鞭打奴隸的水手,他們先是割下其耳鼻,然後放上木筏任其漂流,作為一種警告。在我用常識而非解剖學知識治療的幾名土耳其人,他們的傷自行復元之後,大家都相信我是醫生。即使那些因嫉妒心而告訴土耳其人我根本不是醫生的人,晚上也在牢房要我治傷。
我們以壯觀的儀式開進了伊斯坦布爾。據說,年幼的蘇丹也在看著我們。他們在每支桅桿上升起了自己的旗幟,並在下面倒掛上我們的旗子、聖母瑪利亞的肖像及十字架,讓地痞流氓們射箭。接著,大炮射向天際。和日後那些年我懷著哀傷、厭惡及歡欣的複雜心情,從陸地上觀看的許多儀式一樣,這個典禮持續了很長時間,甚至有人都被曬昏過去了。接近傍晚時分,我們才在卡瑟姆帕夏下了錨。被帶往皇宮來到蘇丹面前之前,他們用鏈條銬住了我們,讓我們的士兵可笑地前後反穿盔甲,把鐵箍套在了我們船長和軍官們的脖子上,並且耀武揚威、喧囂地大吹從我們船上拿走的號角和喇叭。城裡的人成列站在街巷,興致勃勃好奇地看著我們。蘇丹隱身在我們目光未及之處,挑出他的奴隸,並把這些蘇丹奴隸與其他人隔開。他們把我們送到加拉塔,關進了沙德克帕夏的監獄。
這個監獄是個悲慘的地方。在低矮、狹小、潮濕的牢房中,數百名俘虜在骯髒之中腐爛。我在那裡遇到了許多人,得以實習我的新職業,而且真的治癒了其中一些人,還為守衛開立了治背痛或腿疼的處方。所以,我在這裡受到與其他人不同的待遇,獲得了一個有陽光的牢房。看到其他人的遭遇,我試著對自己的境遇心懷感謝。但一天早晨,他們把我和其他犯人一起叫醒,要我外出勞動。當我抗議說自己是醫生,有醫藥及科學知識,卻換來一頓訕笑:帕夏的庭園要增高圍牆,需要人手。每天清晨,太陽還未升起,我們就被鏈在一起帶出城。搬運了一整天的石頭之後,傍晚我們依舊彼此相鏈地跋涉返回監獄。我心想,伊斯坦布爾的確是美麗的城市,但是人在這裡必須是主人,而不是奴隸。
然而,我仍然不是尋常的奴隸。現在我不只照料獄中衰弱的奴隸,也給其他一些聽說我是醫生的人們看病。我必須從行醫所得中拿出一大部分,交給把我夾帶到外面的奴隸管事和守衛。借由逃過他們眼睛的那些錢,我得以學習土耳其語。我的老師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老人家,掌理帕夏的瑣事。看到我的土耳其語學得很快,他非常高興,還說我很快就會成為穆斯林。每次收學費他都扭扭捏捏地。我還給他錢,讓他替我買食物,因為我決心好好照顧自己。
一個霧氣瀰漫的夜晚,一位管事來到我的牢房,說帕夏想見見我。懷著驚訝與興奮的心情,我立即打理好了自己。我心想是家鄉的寬裕親戚,可能是父親,或者未來的岳父,為我送來了贖金。穿過大霧,沿著蜿蜒狹窄的街道行走時,我覺得彷彿會突然回到自己的家,或者如大夢初醒,見到我的家人。或許,他們還設法找人來當中介讓我獲釋;或許,就在今夜,同樣的濃霧中,我會被帶上船送回家。但進入帕夏的宅邸後,我明白了自己不可能如此輕易獲救。那裡的人走路都是躡手躡腳的。
他們先把我帶進一處長廊等待,然後引領我進入其中一個房間。一個和善的瘦小男子蓋著毛毯,舒展著身子躺在一張小睡椅上。一個孔武有力的魁梧男子站在他的旁邊。躺著的男人就是帕夏,他招手示意我近身。我們談了話。他問了一些問題。我說自己學過天文學、數學,還有一點工程學,也有醫學知識,並且治療了許多病人。他不斷問我問題,當我正打算告訴他更多的事時,他說,我能這麼快學會土耳其語必定是個聰明人。他提及自己有個健康上的問題,其他醫生束手無策,聽到關於我的傳聞後,希望讓我試試。
他開始描述自己的問題,我不由得認為這是一種只會侵襲世上惟一一位帕夏的罕見疾病,因為他的敵人以流言欺騙了神。但是,他的抱怨聽來只像呼吸急促。我仔細詢問,聽了聽他的咳嗽聲,然後去廚房用在這裡找到的材料,製作了薄荷口味的綠含片。我也準備了咳嗽糖漿。由於帕夏害怕被人下毒,所以我先在他面前啜飲一小口糖漿,吞下了一粒含片。他告訴我,我必須悄悄離開宅邸返回監獄,小心不要被人看見。後來管事解釋說,帕夏不希望引起其他醫生的嫉妒。第二天我又去了帕夏宅邸,聽了聽他的咳嗽聲,並給了同樣的藥。看到我留在他掌心的那些色彩鮮艷的含片,他高興得像個孩子。走回牢房時,我祈禱他能夠盡快康復。翌日吹起了北風,溫和涼爽,我想即使自己沒有意願,這樣的天氣仍將使健康改善,但卻沒有人來找我。
一個月後,我再次被召喚,同樣正值午夜。帕夏精神奕奕地自行站起。我很寬慰地聽見,他在斥責一些人時呼吸仍舊順暢。見到我,他很高興,說自己的病已經痊癒,我是個良醫。我想要什麼回報?我知道他不會馬上放我回家。因此,我抱怨自己的牢房,還有獄中的處境。我解釋說,如果是從事天文學、醫學或者科學,我對他們會更有用處,但是沉重的勞役讓我精疲力竭,無法發揮。我不知道他聽進去了多少。他給了我一個裝滿錢的荷包,但大部分都被守衛們拿走了。
一星期後一個晚上,一名管事來到我的牢房,要我發誓不企圖逃跑後,解開了我的鎖鏈。我仍被叫出去工作,但是奴隸工頭現在給了我較好的待遇。三天後,那名管事給我帶來了新衣服,我知道我已得到了帕夏的保護。
我仍會在夜間被召至不同宅邸。我替老海盜的風濕症、年輕水手的胃痛開藥,還替身體發癢、臉色蒼白或頭痛的人放血。有一次,我給一個苦於口吃的僕人之子一些糖漿,一周後他就開始張口說話了,還朗誦了一首詩給我聽。
冬天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過去了。春天到來時,我聽說數月沒有召見我的帕夏,現在正和艦隊在地中海。夏季炎熱的日子裡,注意到我的絕望與沮喪的人對我說,我實在沒有理由抱怨,因為我靠行醫賺了不少錢。一名多年前改信伊斯蘭教並結了婚的前奴隸勸我不要逃跑。就像留著我一樣,他們總會留下對他們有用的奴隸,始終不會允許他們回國的。如果我跟他一樣,改信伊斯蘭教,可能會為自己換來自由,但也僅此而已。我覺得他說這些只是想試探我,所以告訴他,我無意逃跑。我不是沒有這個心,而是缺乏勇氣。所有逃跑的人都未能逃得太遠,就被抓了回來。這些不幸的傢伙遭受鞭打後,夜間在牢房替他們的傷口塗藥膏的人,就是我。
隨著秋天的腳步接近,帕夏和艦隊一道回來了。他發射大炮向蘇丹致敬,努力想像前一年一樣鼓舞這座城市,但他們這一季顯然不如人意,只帶回了極少的奴隸關到監獄。後來我們得知,威尼斯人燒了六艘船。我找尋機會和這些大多是西班牙人的奴隸說話,希望得到一些家鄉的訊息,但他們沉默寡言、無知又膽怯,除了乞求幫助或食物,無意開口說話。只有一個人引起了我的興趣:他斷了一隻手臂,卻樂觀地說,他有一位祖先發生了同樣的災難卻存活了下來,用僅存的手臂寫下了騎士傳奇。他相信自己會獲救去做同樣的事情。後來的日子,當我編寫著生存的故事時,憶起這個夢想活著寫故事的男子。不久,獄中爆發了傳染病,這個不吉利的疾病最後奪去了逾半數奴隸的性命。這段期間,我靠著買通守衛保護住了自己。
存活下來的人開始被帶出去幹新的活。我並未加入。晚上他們談論著如何一路趕去金角灣頂,在木匠、裁縫與漆匠的監督下,幹著各種手工活:他們製作包括船隻、城堡及高塔的紙模。我們後來得知,原來是帕夏要為他兒子娶大宰相的女兒舉行一場壯觀的婚禮。
一天早晨,我被傳喚至帕夏的宅邸。我到了大宅,想著是他呼吸急促的老毛病復發。他們說帕夏有事正忙,把我帶到一個房間坐下等待。過了一會兒,另一扇門打開,一個約比我大五、六歲的男子走了進來。我震驚地看著他的臉——立刻感到恐懼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