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的父親!」薩伊特先生說,「你們的父親!你們的父親……如果我說這個你們不認為無禮的話。」
「哪裡,哪裡!」
「是的,如果你們不認為無禮,如果你們把我喝的那點酒的作用也算上的話,『請你們允許』,我要說我非常讚賞你們的父親。我想聊聊這個。我想談談你們去世的父親,想回憶一下過去,思考一下我們自己。」
其實他們一直都在談論這些。他們在薩伊特·內迪姆的家裡,那是一棟他那帕夏父親留下的宅邸。他們坐在餐桌上,正在吃飯後水果。這也是當年傑夫代特先生和尼甘女士舉行婚禮的宅邸。
薩伊特先生說:「我想說的是,我們國家需要像你們父親那樣的人!」
雷菲克問:「是什麼樣的人呢?」
奧斯曼用詫異的目光看著雷菲克,他想:「這還用得著問嗎?父親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大家都知道。況且薩伊特先生幾個小時以來不都在說這個嗎?」薩伊特先生答話前先往嘴裡扔了幾粒新鮮的葡萄。居萊爾一邊皺著眉頭等著哥哥回答,一邊用刀叉仔細地切著盤子裡的桃子。
薩伊特先生笑著說:「像你們父親那樣,懂得金錢和家庭意義的人……」他對自己的這個回答很滿意,他先看了看妻子,然後是妹妹,再後來是餐桌上的另外兩個女人——裴麗漢和奈爾敏。大概是沒能在她們的臉上看到自己希望的東西,他想有必要再說得明白一點。他說:「我沒能讓你們明白,沒能讓你們明白!我會努力講清楚的,但是在我們喝咖啡、抽煙的時候。因為,可能女士們已經開始厭煩我的嘮叨了。」
如他所料,女士們對此提出了異議。她們說薩伊特先生不僅說了很多有趣的事,而且講得也很好。奈爾敏還說他講的那些事都是大家感興趣的話題。這下薩伊特先生即使不去掩飾自己的矯揉造作,但也不得不換上一種謙虛的態度。是的,可能他說的這些東西是有趣的,但是他講得也太多了。因為剛才他看見其中的一位女士打哈欠了。他們堅持讓他接著講下去,但是這次空氣中多了一些不安。雷菲克發現裴麗漢的臉紅了,因為幾分鐘前打哈欠的人就是裴麗漢。但可能並不是她對談話不感興趣,而是覺得無聊了。因為她還不時地去看躺在餐桌邊上的塞特獵狗。
離開餐桌,他們來到一間非常寬敞的大屋子裡,屋子的正中央擺放著一個黃銅火盆。有著高高的窗戶和寬大的凸窗的這間屋子面向花園,屋頂上巨大的水晶吊燈折射出的光芒一直照到了外面的椴樹上。和所有在尼相塔什的房屋一樣,這所宅邸的花園裡也種著椴樹和栗子樹。薩伊特先生為了紀念過世的傑夫代特先生、回憶美好的過去安排了這頓晚宴。飯前,天開始變黑,當令人感到憋悶的陰雲在他們頭頂慢慢聚攏時,主人向客人們介紹了花園裡的那些樹木。現在他開始說這棟宅邸的歷史以及他是如何翻新老宅子的。他說,為了把宅邸男賓部的這個大廳改造成客廳他花了一大筆錢,他換掉了屋裡的全部裝飾,還不得不拆除了幾面牆,但老宅子依然被完好地保存了下來。他說,不像很多人認為的那樣,其實老的東西完全是可以翻新的,如果人們不沉迷於一時的情趣,又有冷靜的頭腦和聰明的才智,就完全可以讓舊的東西煥然一新。很多人把舊的東西徹底摧毀,他們試圖建造全新的東西,其實新事物是完全可以通過一些聰明的妥協從舊事物中破殼而出的。說完這些後,薩伊特先生又開始抱怨起自己的嘮叨了。他說也許可以再聊聊在這裡舉行婚禮的傑夫代特先生,他還宣佈這回該輪到客人們說話了。
可大家誰也沒說話。塞特獵狗走了進來。大家互相望著,好像是在說:「現在該聊什麼了?」晚飯前飄了一陣子雨點,他們聊了八月底炎熱的天氣、尼甘女士喪夫的悲痛、傑夫代特先生去世後公司裡做的一些新安排。他們當然還談起了雷菲克和裴麗漢兩個月大的孩子,還有報上看到的那些國內外消息。所有人的健康都沒問題,那麼還有什麼別的話題呢?塞特獵狗對房間裡的這種寂靜感到了少許不安,它四處張望著,然後走到火盆邊趴下了。
雷菲克想:「我們為什麼來這裡?」他曾經以為一頓豐盛的晚餐和主人風趣的嘮叨可以讓自己輕鬆一些,曾經希望可以在這裡忘掉自己的煩惱,忘掉最近一段時間和裴麗漢重複討論的關於人生目標的話題。但他發現自己現在還是情不自禁地在想自己、自己的生活、裴麗漢,另外還有居萊爾,一個離婚女人。當他想居萊爾是怎樣的一個女人時,他感到一絲擔憂。這是一種陰險、冰冷的擔憂:他感覺自己在想一件不該想的事,在小心謹慎地靠近一樣不該靠近的東西。雷菲克突然想:「整個夏天我什麼也沒幹!我的生活沒有任何新意,我和往常一樣照例去辦公室,仍然和裴麗漢一起抱怨天熱、作不出任何決定、無所事事地坐著。可能我讀了一些書,但是為什麼讀書?現在我又在不斷想這個離婚女人。」
咖啡上來後,薩伊特先生突然說:「你們看,這隻狗讓我想到了什麼!你們誰也不說話,只好我來說了。」
奧斯曼說:「您太客氣了!」他彷彿在為自己的禮貌感到驕傲。
「你們看,這隻狗在這裡自由自在、舒舒服服地生活著……但它在我父親活著的時候是連花園也進不了的。穆斯林家庭裡養條狗,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對狗說:「伯爵,過來,到這裡來!」
狗畢恭畢敬地站起來,搖著尾巴走到了主人的身邊。
薩伊特先生想用一個玩笑來表達自己的思想,他說:「你是不可以靠近穆斯林家庭的東西!」然後他笑著對正在喝咖啡的客人們說:「但是,你們也看見了,它現在生活在我們家裡。我們習慣了它,它也習慣了我們。我們與時俱進了。」他又對狗說:「好了,你去吧,回到你原來待的地方。」
沒明白為什麼被叫去的動物顯得有些猶豫不決。然後它開始圍著客人轉起來,它挨個嗅了嗅客人,還把潮濕的鼻子湊到了雷菲克的手上。當它發現一切如舊,便又重新趴到了火盆邊。
薩伊特先生說:「我想說的就是這個!我們在與時俱進,但是我們並沒有察覺。就像我說的那樣,為什麼舊的東西就不能跟上時代的步伐呢?你們看這間屋子,這裡不是一個客廳嗎?但是這裡曾經是宅邸裡男賓部的大廳。你們看我,我不是一個簡單、嚼舌的商人嗎?不,不,讓我把話說完。而昨天我是一個帕夏的兒子……你們明白嗎?我父親總是說,我們這裡不可能會有大的變動,因為全都是妥協的結果,而妥協儘管小,卻是無止境的……你們怎麼看?是的,妥協……這些小的和聰明的妥協成就了時間長河無聲的流淌!我父親就是這麼說的。就好像他知道我會變成一個商人,知道我會把賣掉地產得來的錢投資到生意上,知道居萊爾會嫁給一個共和國的小軍人……歐洲,啊歐洲!每次我去那裡都會想到這個。他們為什麼能那樣,而我們是這樣的?是的,我一直在問這個問題。為什麼他們可以那樣,而我們是這樣的?等等!你們想喝利口酒嗎?和咖啡一起喝是件很享受的事。」沒等任何人回答,他就衝到酒櫃前,拿出了幾瓶酒。然後他對妻子說:「你去把我們的相冊拿來!歐洲的相冊!」他看上去有點害羞,但他並不想掩飾他的激動。他想說更多的話,想把心裡的想法全都說出來。
短時間的一陣寂靜。奈爾敏和居萊爾決定喝點利口酒。
奧斯曼若有所思地說:「您是對的。您的觀點非常正確!」他彷彿想用自己的沉穩和寬容來緩和一下氣氛。
阿提耶女士拿著一本影集走回來。她說:「我把孩子們的照片也拿來了!」說著,她把「歐洲相冊」遞給了雷菲克。
薩伊特對正在翻看相冊的雷菲克說:「我不但喜歡回顧過去,也喜歡去歐洲旅行!我們在那裡會拍很多照片,回來後貼在相冊裡。你現在看到什麼了?」他站起來走到了雷菲克的身邊。他想和年輕的客人一起分享欣賞歐洲的樂趣。他從雷菲克的肩頭看著相冊說:「你看,這是巴黎,四年前,1933年的巴黎怎麼樣?那個時候我還年輕,是嗎?這也是在那一年……這些是在柏林拍的。巴黎和柏林!哪個去過歐洲的人,哪個稍微知道一點外面世界的土耳其人會不對它們讚歎不已?可能還有一個維也納,但我不懂音樂……你看,這是去年的那次旅行。巴黎!你翻得太快了。等等。你認出來了,是嗎?」
雷菲克當然認出來了,照片上的人是奧馬爾。他手上拿著行李,板著臉在火車的包廂裡。
薩伊特叫道:「當然,這是我們的拉斯蒂涅!我們是在回來的火車上認識的,他在幹什麼?」沒等雷菲克回答,他接著說道:「這也是在那年拍的……在柏林認識的一個法國家庭……是的,是的,一個法國家庭,真實的、有文化的、愛開玩笑的一個法國家庭……葡萄酒,奶酪,埃菲爾鐵塔……還有懂得女人的男人們!我是不是說得太多了?……但是,你看這家人!看這照片。我們在柏林住在同一家酒店。我們的房間是挨著的。我們一起吃早飯,他們是愛說笑話的人……翻一面。看,這就是一個完美的家庭……我就是因為這個才懷念傑夫代特先生的。為了這個。是的,傑夫代特先生組建了一個完美的家庭。可能你們會覺得可笑,但是我很羨慕你們的家庭:一個成功的父親、勤奮的孩子們、漂亮的好母親和健康的孫子們……該是什麼樣就是什麼樣。像時鐘一樣,但又是豐富多彩和生氣勃勃的,就像他們一樣!」突然他哈哈大笑起來,但這笑聲並不像是發自內心的。他的這種笑更多的是想緩和自己的言論,或是想讓人知道,如果他說了什麼不合適的話他也已經意識到了。然後,他離開雷菲克,舉起裝滿利口酒的酒杯說:「我們也開始幹正事了!我們在生產利口酒。利口酒工業!梅吉迪耶柯伊的利口酒工廠……偉大的創業!讓我來笑吧……你們說,你們說,為什麼我們是這樣的,他們是那樣的?為什麼?誰知道其中的秘密?你們說,為什麼我們是這樣的?你們說!」
居萊爾說:「哥哥,你太激動了!快坐下!」薩伊特先生晃著手中的酒杯,好像並沒有聽到妹妹說的話,他仍然站在那裡。他的周圍好像發生了一件讓人感到害臊或是慌張的事情。誰也搞不清他到底有多認真,多誠懇。所有人好像都變得很激動。晚飯後鬆散下來的神經突然因為這種出人意料的緊張而繃緊了。彷彿每個人都在尋找答案,但誰也沒能找到答案,他們因此顯得很悲哀。好像他們真的是在詫異他們為什麼是那樣的。
「我們為什麼是這樣?……今晚誰也別來管我!我喝了酒變得很興奮!人不時也應該這樣放鬆一下,應該傾聽內心的聲音。因為我厭倦了,我發誓我厭倦了,厭倦審視和克制自己。」他指著雷菲克手中的相冊說:「我厭倦為了成為像他們那樣的人而克制自己,不讓自己隨心所欲。今晚我要放縱自己。我不妥協,我要叫喊!」
他一口幹掉了杯中的利口酒,然後又哈哈大笑起來。這次的笑聲是神經質的。
雷菲克第一次看見居萊爾像是有點擔心了。這種響亮和神經質的聲音在這棟宅邸裡一定也是很少見的,因為狗抬起了腦袋,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怪異的主人。
薩伊特先生看見狗抬起腦袋,他說:「啊,我可能是有點過分了!你們看,連伯爵都驚訝了。」他盯著狗看了一會兒,然後接著說道:「伯爵!伯爵,你趴下,我沒有叫你!」他轉過身看著那些注視著自己的人說:「我在巴黎看見了一個優雅的女人!她一邊拽著在電線桿下面撒尿的狗,一邊說:『快點,帕夏,帕夏快過來。』老實說作為一個帕夏的兒子我不生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就給它起了一個伯爵的名字。算了,不說這些了!你們煩我這個商人的嘮叨了,是吧?我們現在都是商人,我們賣糖、鋼材、汽車、煙草或是無花果。我不說了,好了,我不說了。把那相冊給我,不談這個話題了。你們還在看那裡嗎?我們的拉斯蒂涅啊?像法提赫一樣的一個人。他怎麼樣?他在幹什麼?他跟你們,跟我都不一樣,但最終他是不會幸福的……因為需要妥協。我的父親是對的。需要妥協,我們的法提赫像是一個驕傲的人。不說這個話題了。那麼奧馬爾在幹什麼?他肯定不幸福。哎,需要妥協,需要理智。做一個商人,需要有冷靜、謹慎、平衡和狡猾的特性。你們不生氣吧?我們都是商人。這重要嗎?我們買來東西再賣掉,買來賣掉……但是我們仍然生活在宅邸裡,這是重要的。你們看見了,我坐下了。狗也把腦袋耷拉下去了。我不說話了,不說了。我閉上嘴等待恥辱、將會持續幾百年的恥辱!」他像一個病人那樣無力地把頭靠在了沙發背上,不再說什麼了。
一陣沉默開始了。雷菲克早就知道,主人在這番激動後會感到非常羞愧。剛才,大家像是有一個人死了,或是承認了一件多年前發生的兇殺案一樣感到羞愧和驚訝。雷菲克想:「要是有人說點什麼就好了。」他看了看居萊爾,「她在想什麼?共和國的小軍人……不知道談起前夫,她是不是也這麼說?為什麼沒人說話……」
「啊,傑夫代特先生,您把我們帶到哪兒去了!」說這話的仍然還是薩伊特先生。他抬起頭,彷彿是一個垂死掙扎的指揮官,他寬容地笑了笑。
主人的這種寬容讓客廳裡緊張的氣氛一下子緩和了。雷菲克在想要不要聊聊奧馬爾。然後,他看了看裴麗漢。裴麗漢看上去並沒有受太多的影響。雷菲克看見她這種輕鬆的樣子鬆了一口氣。
突然阿提耶女士說:「親愛的薩伊特,你講得多好啊!你再說那個,每次講那個故事時你也是很激動的。你父親講的,就是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在責罵卡米爾帕夏時太監走進來的那個故事……請你再講講那個!」
薩伊特先生說:「我說過要閉嘴了!我不說了。」然後他打了一個哈欠,開始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