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夫代特先生說:「孩子,我實在不明白,好好的你怎麼就想著要離開部隊呢,何況還是在你即將進入頂峰的時候。離開了部隊你準備幹什麼?」
齊亞說:「做生意!親愛的叔叔,我可以做生意啊!」他連著兩個小時都在重複著這句話。
「但是做生意需要經驗。然後你也知道,經濟剛剛從低迷中走出來。另外可能會爆發戰爭。」這些話,傑夫代特先生也重複了兩個小時。
在剛剛過去的那個古爾邦節,齊亞給傑夫代特先生發去了一張讓人重新想起他的賀卡。兩小時前,齊亞突然出現在了傑夫代特先生的辦公室,他告訴傑夫代特先生自己想棄戎從商,他需要錢。傑夫代特先生在琢磨幾年沒見的這個侄子為什麼會有這樣出人意料的舉動。
「但是為什麼?這個年紀以後……」
「親愛的叔叔,我覺得自己還很年輕!」
其實他看上去並不年輕,最多也就是身上還留有尚未褪盡的稚氣。因為三十二年前,父親去世前幾天他臉上的那種孩童般畏懼的神情還依稀可見。另外,還多了一種讓傑夫代特先生無法理解的傲慢和不敬。
「但現在經濟還很蕭條。你應該更清楚,可能會爆發戰爭,是不是?對於一個軍人來說,這正是他展示自己的時候。戰爭的年代就是軍人的年代。」
「那麼商人呢?」
「那時我們就沒什麼事可做了。我們的手腳會被捆綁起來,我們能做的就是和孩子、婦女一起等待戰爭的結束。」
「但您在上次戰爭爆發的時候可沒閒著,好像您賣糖了。」
「你太沒有禮貌了!我不能允許你這樣無禮。誰跟你說的這些傳聞?」
「這可不是什麼傳聞……所有人都知道!」
「拜託,你跟我說清楚!他們都知道些什麼?所有人都知道我做了糖的生意,而且正趕上戰爭年代,是嗎?這事我可從來沒隱瞞過!」
齊亞說:「所有人都知道您的糖是用很高的價格賣出去的……」他做了一個手勢,「算了,這些事和我無關!」
傑夫代特先生說:「你等等,等等。作為我的侄子,我很傷心你竟然相信那些與我為敵的人說的話。你當然不會知道這些話都是那些做火車皮生意的人傳出來的。但是你應該知道事情的真相,那就是我沒有用高價賣過任何東西,我也不會那麼做。我是按市場價把貨賣出去的。一個商人別的還能做什麼呢?但是你不會明白這點。你只知道對長輩不敬!」
齊亞沒有作答。他看著遠處的加拉塔橋和向橋駛去的一艘輪船。傑夫代特先生儘管已經抽過了中午的那根煙,但他的手仍然不由自主地伸向了煙盒。
突然齊亞說:「親愛的叔叔,您別再抽了。奧斯曼說的,而且您也知道抽煙對您沒好處!」
傑夫代特先生覺得內疚就把手縮了回來。「那麼,你想做什麼生意?」
「這個我還沒想好。只要有錢總可以找到什麼東西買來賣賣的。」
「原來你是這麼看待做生意的!」
「當然……我可以從德國進口鋼材,不行的話我可以從什麼地方買點糖!」他笑了,既不可愛,還傲慢無禮。他根本就不像是一個希望從叔叔那裡得到幫助的侄子。「糖不行的話,就賣布匹,再不行就賣小汽車……反正不管什麼時候,土耳其都會有缺少的東西。這個您不用操心!」
傑夫代特先生生硬地說:「操心是我的權利!」
齊亞笑著說:「啊,真的,我忘了!」
「你怎麼可以忘記?你父親把你托付給了我!」傑夫代特先生突然覺得自己說錯了話,他明白侄子也是在挖苦自己。他想:「我是完了!他對我如此不敬,說了那些卑劣的傳聞,而我還在一本正經地跟他說話。」他傾聽著自己的心跳,嘟囔道:「我怎麼辦?我怎麼辦?」
「是的,父親把我托付給了您。那些可怕的日子,我還記得您用馬車把我從澤內普姨婆家接到小旅店的那個日子。我也是因為父親的遺囑和相信您的善意才來這裡的!」
「是啊,你看見了吧?除了我,還有誰給過你幫助?」傑夫代特先生既有點生氣,又有點感動。
「沒有別人!」
「那麼你應該明白叔叔的好!看,你叔叔是在什麼樣的一種狀況下,」他把手放在胸前,「你要知道我這裡有多疼!對你叔叔不敬不會給你帶來任何好處!」
「是的,我沒有想到這點!但是我跟您想的一樣。我知道您是惟一可以給我幫助的人,我也正是從這裡得到勇氣才來問您要錢的。我是說借錢。等我賺了錢一定會還的!」
傑夫代特先生因為腦子裡出現的一個新想法而激動,他問:「你為什麼不等退役?」
「我煩身上的這套軍裝了!」
「啊,這是什麼話?你還得過勳章呢!為了你身上的這套軍裝你奮鬥了這麼多年。然後你還在,在哪裡來著,在薩卡爾亞還負過傷。你是一個老兵。剛才你說的那些話哪像是個老兵說的?你應該等退役!」
齊亞用一種絕望的語氣說:「我不能等那麼長時間!我需要錢!」
「孩子,你說這話也太容易了!難道你認為錢是那麼好賺的嗎?」
齊亞突然站起來嚷道:「我不知道錢是怎麼掙的,我也不可能知道,除了當兵我沒能做過別的任何事情!但是我要我的權利!我知道要討回我的權利!」
「什麼權利?什麼東西的權利?」
「什麼東西的權利我不知道。不,我不知道。因為我父親的去世您所得到的東西……」
「如果你父親知道你這樣的無禮他會很傷心的。他的兒子難道應該變成這樣嗎?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從來不考慮錢。可惜啊,可惜……」
「我就是為了要他的這個權利才到這裡來的!」
「為什麼?所有的這些是為了什麼?為什麼是現在?」
「現在。就是現在,因為我想了很久了。現在我四十二歲,十二年以後我退役,然後用退休金租一套房子,在陽台上養花。但我要過更好的日子。我決定要搬到伊斯坦布爾來住……」
「但是,你們夫妻倆不是住在安卡拉的嗎?」傑夫代特先生想,「我想不起他老婆叫什麼名字了。」
「我也要離開她……」齊亞說著重新坐回到沙發上。
「為什麼?孩子,為什麼?那個女人好像也是個病人。」
「是個病人。」
傑夫代特先生說:「你要拋棄你生病的老婆嗎?」他想自己又說錯話了。他已經不能像以前那樣相信自己的腦子了。
齊亞說:「我一點也不認為您關心過我的家庭和我的老婆!如果您真的關心她的話,我在戰場上的時候您就該幫她。」
「我沒幫嗎?安拉作證,我沒幫過她嗎?」
「沒有!最多也就給過三五個小錢。」
傑夫代特先生想算算三五個小錢到底有多少,他害臊了,也沒力氣算了。他嘟囔道:「作孽,作孽……」然後他開始咳嗽。他一邊咳,一邊想:「他有什麼權利?這些東西他是怎麼想出來的?他小時候是我照顧的,在軍校的費用也是我出的。放假的時候他會到我這裡來小住一陣。我咳得太厲害了!」他想停止咳嗽,因為他怕侄子覺得他是在故意咳嗽。咳了一陣後,他終於平靜下來,但他知道自己的臉已經咳得通紅了。他覺得自己很虛弱,同時也感到了內疚。其實他現在已無力去思考什麼,他只是好奇這事會發展到哪一步。
一陣長時間的沉默。傑夫代特先生不好意思再說些什麼,他想侄子可能也和自己一樣。
過了一會兒,齊亞又站了起來。他兩手撐在傑夫代特先生的辦公桌上,把頭伸向傑夫代特先生。傑夫代特先生不知道他要幹什麼。
「現在,您告訴我:您是準備給我錢,還是打算敷衍我?小時候您沒有給我足夠的幫助,現在是您欠我的。」
傑夫代特先生一字一頓地說:「我想我對你已經盡責了,我不欠你任何東西。我為你盡了我該盡的義務!」
「您盡了,是嗎?我很好奇,如果沒有我的父親,您是怎麼做起生意來的。」
「你父親有什麼貢獻?」
「如果沒有我父親和像我父親那樣的人,就不會有君主立憲,也不會有共和國!」
「你在說什麼呀?是誰把這些廢話灌輸到你腦子裡的?難道你忘了你父親是在君主立憲確立前三年死的嗎?把你的腦子好好理一下。然後我請你不要把以前的事情弄混淆,是我在一直幫你的父親。他過早去世完全是因為酒。再有,你知道從木材店到來這裡之前我做了些什麼嗎?你沒話說了,是不是?因為你往腦子裡裝了點東西,然後就過來和我無理取鬧!」話說得太快讓他累了。傑夫代特先生氣喘吁吁地突然問道:「所有這一切是為了什麼?難道是為了另外一個女人?」
齊亞吃驚地愣了一下,他說:「是的。」他大概是害臊了,這是他沒有想到的。齊亞重新坐回到沙發上。
傑夫代特先生也同樣感到吃驚。他想:「我大概最後會讓他們給他錢的。」
他看著這個跑來問他要錢的侄子,這個已經對妻子、軍隊和自己的生活厭倦的人,他想侄子已經不在乎什麼道德規範,傳統習俗了。但他也十分清楚自己是帶著老年人特有的一種悲哀和仇恨來想這些的。
齊亞問道:「您現在給不給我錢?」在他的身上已經沒有了剛才的內疚。
傑夫代特先生說:「我不知道你想要多少錢,而且現在我也無能為力。」
齊亞站起身嚷道:「不要再敷衍我。要明白我是不會被您輕易趕走的。」
傑夫代特先生說:「不要嚷!請你不要嚷!」
「您總在尋找擺脫我的辦法!您也就是為了這個才把我送去軍校的!」
「但是,是你自己想要當兵的!」
「這當然正合您的意。您一直就想擺脫我,因為我在您那個帕夏女兒的夫人身邊是不合適的,不是嗎?您就把我打發去了軍校!等等,等等,就讓我這次把話說完。每個月我從庫萊利到尼相塔什的時候,您總皺著眉頭往我的口袋裡塞上三五個小錢。坐在飯桌角落上的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小工。所以後來我發誓再也不去你們家了。」
傑夫代特先生像一個死人似的對自己說:「我任何時候都沒有區別對待你和我的孩子們。」
「胡說!為什麼您沒把我送去加拉塔薩賴私立高中?我也可以去有錢人的學校上學的!可您把我打發去了軍校!」
傑夫代特先生說:「我不知道你對軍校的想法是這樣的。」
「那麼我應該怎麼想?我的腳指頭在薩勒卡瑪什凍僵的時候您在賣糖。我在薩勒卡瑪什差點死掉,而您在不斷地擴大著您的公司!」他把那張快要哭出來的臉貼到傑夫代特先生面前說,「現在這個女人出現在我面前,叔叔,這是我最後一次機會,您知道嗎?不會再有了。」
傑夫代特先生發現他有點慌亂了。他聞到侄子嘴裡的酒味。他想:「為了給自己壯膽,他還喝了酒!原來所有這一切都是為了一個女人!」他想應該對他表示同情,但他做不到,他甚至感到了一種似有似無的厭惡,因為在他面前站著的是一個要拋棄自己的家庭和孩子的人。他嘟囔道:「如果我父親還活著的話,會說向安拉祈禱吧!但我現在也沒法跟他說什麼!」
齊亞又嚷道:「如果您不給我錢,我就不會放過您!」
傑夫代特先生說:「孩子,坐下,坐下!」當他看見齊亞漲紅的臉還在自己面前來回晃悠時,他脫口而出地說:「我會給你錢的!但是你也該變得清醒一些。這麼多年以來你對叔叔的看法就是這樣的嗎?」
齊亞彷彿吃了一驚,他說:「您可以允許我抽一根煙嗎?」還沒等叔叔說什麼,他就隨手拿起了放在桌上的煙盒。他的手在發抖,他的樣子很慌亂。傑夫代特先生覺得自己虛弱無力。看著抽煙的侄子,他既沒有力氣再去想什麼,也沒有力氣可以說什麼。他只想好好地睡一覺。後來他問道:「你要多少錢?」
「不要太多。但是那錢應該夠我在卡拉柯伊開一家店……或者是在塔克西姆買一套公寓房……」他努力做出果斷的樣子,神經質地抽著煙。
傑夫代特先生說:「啊……那麼多錢讓我到哪去弄?我還以為……」
齊亞又開始憤怒地說起來。但傑夫代特先生用手摀住了耳朵。
「我不會就這麼放過您的。我會像一個幽靈那樣纏著您!」齊亞又站了起來,他把那張一點也不好看的臉,還有冒著酒味的嘴湊到傑夫代特先生的面前。
傑夫代特先生又開始劇烈咳嗽。他的身體向前彎曲著咳了好幾分鐘。當中他停了幾秒鐘,然後又開始咳起來。咳嗽的時候,他的下巴幾乎碰上了桌子,他的臉漲得通紅,眼珠彷彿要從眼眶裡掉出來。他聽著自己的心跳想:「大概我要死了!」後來他明白自己不會有什麼事,但他又不想在試圖從自己這裡騙錢的侄子面前這樣痛苦地掙扎。他用手指著門,對用恐懼的眼神看著自己的齊亞大聲叫道:
「你給我出去,出去!」他又用餘光看著齊亞說:「以後我們再談!」
齊亞顫巍巍地站在桌邊。他可能還想說點什麼,但是傑夫代特先生只看到他的嘴唇在動。齊亞好像不是因為對叔叔無禮,而是因為敢在他面前抽煙而遭到責罵一樣想把手裡的香煙藏起來。
傑夫代特先生這次用更強硬的聲音喊道:「快出去,你這個對長輩不敬的人!」隨後,他意識到沒必要再強忍咳嗽了,於是又不斷咳了起來。他看見齊亞走出門去。他還想跟齊亞說些什麼,但是他發覺自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了。彷彿他的肺和氣管都在燃燒,需要喊一喊,咳一咳才能把火熄滅一樣。稍微緩過來一點後,他掏出手帕擦掉了額頭上的汗珠。房間裡就剩下他一個人了,他感到自己的衰老和無力。他嘟囔道:「幽靈。他還很清楚自己是什麼……幽靈。」然後他振作了起來。「真是個幽靈!」他想把所有的東西,那些在過去的半個小時裡被破壞而摧毀的東西重新建立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