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丈夫喜歡孩子,我們只要一出門,我就覺得我丈夫很招惹那些孩子。孩子們老遠就瞧著他,他也對著他們微笑。有一次弄得我都覺得很丟人,因為我丈夫無緣無故給一個孩子扇了個漂亮的小耳光,無緣無故敲了一下他的腦袋。當我們沿著羅基特卡河漫步時,他常問孩子們:「喂,想不想要一個小耳光?」如果那小孩表示同意,他就輕輕地給他一個溫柔的小耳光,這樣一種友善的耳光。每個挨這耳光的孩子都閉上眼睛,甜滋滋地微笑著。因為我丈夫喜歡孩子,他之所以溫柔地打著他們,是因為他愛所有的孩子,習慣於他們,成了他們中間的一員。也許正因為這樣,他才能以孩子的眼睛看世界。我們每星期一次地迎接午後的陽光出去散步。實際上我這位丈夫也是一個這樣的孩子,他總是離我跑開去,我像位體面的女士在小道上邁著步子,我丈夫卻總要跑到羅基特卡河邊的太陽底下,我像其他人一樣,選在陰涼的栗子樹下、菩提和白楊樹幹影子底下走,我丈夫卻蹲到河邊去嘩啦啦地用河水洗臉,不一會兒又跑回到我這兒來。他通常習慣走到我前面去,跟孩子們打招呼,給他們來個小耳光。有些孩子突然跟我丈夫一道跑開了,跑到什羅斯堡下面的草坪上別的孩子們中間去了。
這裡有很多挺漂亮的小路,他們往上走,忽而消失不見,忽而弄得滿身抄子出現在樹林與灌木叢以及花圃之間。草坪上有個大抄坑,零亂散著幾把長椅子,上面坐著媽媽們、奶奶們和負責照看這上百孩子的人。他們或用手牽著孩子,或推著兒童車將孩.子們送到這裡。我丈夫最喜歡兒童車上的這些孩子了,趁媽媽們不注意的時候,他便對孩子們做鬼臉,孩子們都要被我丈夫嚇出急驚風來。他們或從兒童車裡對我丈夫探出身子來,一不小心就掉到車子外面,幸好有根帆布帶拴著,結果常常這樣頭衝下地掛在車外。有一次被我丈夫碰見整個車子都翻倒在地,他正好在旁邊,連忙幫著將車子扶正。他還安慰那媽媽說,他小時候也曾從兒童車上掉出來過好幾次,或者保姆不留神讓他的腦袋挨著了石頭地面,可什麼事兒也沒出。有一次我丈夫還丟人現眼地將一個孩子抹好了果醬黃油的麵包拿走,還沒等人明白過來,便狼吞虎嚥地大口吃掉了,我只得去給那位媽媽賠禮道歉,可我丈夫在那裡竊笑,一邊翻著口袋,找出五克朗給那哭著的孩子,有時甚至給十克朗,算是賠償費,因為他吃了人家抹了黃油的麵包。實際上我帶出來散步的也是這麼一個淘氣的大孩子。而我眼下沒有孩子,大概也沒法有,因為我們在幹那個的時候,我丈夫從來不注意,總是急匆匆的。我沒懷過孕,也從來沒懷過孕。
因此我對孩子也沒多大興趣,我對孩子從來沒有過像我丈夫對孩子的這種關係。實際上我丈夫就成了我的孩子。可我丈夫觀察孩子還不同於一般人:當他看到孩子們玩膠木獵槍、自動長槍和膠木手槍時,他簡直痛不欲生。當他看著這些孩子在這樣一個漂亮的宮堡花園玩耍,他們如何上樹互相射擊、靠肘子匍匐爬到灌木叢裡,另一方也有這麼一幫孩子這麼爬過來時;當他看到小姑娘們也分組藏在樹幹後面用膠木玩具槍朝著對方射擊時,他便咳嗽起來,四下裡顧盼那些媽媽們,可她們卻安安穩穩坐在長椅子上注視著由她們照看的孩子們,她們壓根兒就沒像我丈夫那樣想到要制止他們玩這種遊戲。我丈夫對著我的耳朵輕聲說:「你瞧,這上百孩子都是從電影上看來的,你瞧這些小東西多會隱蔽!你只管瞧瞧看那些野小子多會配合。當他一被擊中,便會立即倒下,而射擊的那一方便大搖大擺地朝那倒下的孩子走去,手裡還老是端著那膠木槍,儘管那躺在地上的只是裝著被擊中的。你瞧,整個這美麗的花園都裝滿了玩打仗的孩子啊!這些野小子可鬼哩!那兒!你看見沒有?那頂上,在演集中營。裡!他們在挖坑埋人,他們拖著一個孩子朝灌木叢後面走去。這些無辜的孩子都是從電影裡學來的黨衛軍那一套哩!我親愛的小姑娘!」
我丈夫悄聲對我說,「你坐在電車上也能見到有的孩子莫名其妙地掏出膠木手槍,躲在媽媽的肩膀後面瞄準我,一扣扳機,『砰,打死他!』我因這個無辜的孩子彷彿就該死掉。可我們這些孩子,這些可愛的孩子,這些小不點兒們只是在鬧著玩呀!『上帝啊,就讓他們玩去吧,既然天氣又那麼好!既然是孩子,現在不玩還等什麼時候玩?』媽媽們和那些負責照看孩子的人這樣對我說。要害是孩子演什麼角色,將來就可能成為什麼角色。小姑娘們玩娃娃,玩娃娃的小房間,等她們長大成人,真的有了孩子,這還能管點兒用;而這些孩子從他們很小的時候起就扮演土兵、憲兵、小偷,這一代人將來會有什麼結果呢?你瞧這些孩子,在進行毫不留情的對敵鬥爭,那些孩子在演集中營的那一套,大人們卻在那兒聊天、坐著打瞌睡,或看著他們的小寶貝們玩得有多歡。誰也看不到這些孩子在玩這些遊戲時想得很認真,以這麼大的熱情在進行著戰爭,就像他們現在作為孩子所演習的那樣。」我丈夫說著,微笑一下,聳了聳肩膀,攤開著雙手。我沒理解他想要說明什麼。然後他又站在兒童玩耍的沙坑那裡,這是逝去的時光的一片綠洲。只有幾個小孩子拿著小桶小鏟在玩沙子,他們把沙子挖出來堆成一堆;另外有幾個小孩在修花園,沒有籬笆便插上一些樹枝、小樹幹。我丈夫定睛地看著他們,然後坐到我身邊來,輕聲對我說:「你瞧,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這些孩子長大了會是個什麼樣兒。那個小姑娘,等她長到十七歲,也就能給人送送奶,乖女孩一個;那個男孩也是,成不了大氣候,只能當個機關職員,他膽子小,窩窩囊囊的,你瞧他,站在一邊,不知幹什麼·好;可是那邊那個,故意從這根樹枝跳到那根樹枝,還一直舉著膠木手槍在射擊的男孩,將來會不簡單,不管在生活上或者在政治上。」
我丈夫這麼說著,我才第一次地看了一眼,第一次地注意到孩子們在怎麼玩,他們熱情高漲地互相射擊著,跟真的一樣。瞧他們的臉有多凶,帶著多大的敵意啊!當他們這樣彼此地瞎打一氣時,我看得都發抖了。因為在我小時候,那些男孩也是這麼玩的,他們甚至還戴著紙做的軍帽,拿著玩具武器,我認識的所有那些男孩,先畢業於希特勒預備軍校,然後編人武裝部隊,最後喪命於東方戰線某個地方。我就這麼和我丈夫坐在那兒,那天下午天氣很好,太陽已經落到羅基特卡河上,栗子樹成行的陰影投射到我們身上。哪兒有陽光,哪兒就閃爍著穿著五顏六色衣服的孩子們。五顏六色的兒童車像小船一樣散落在草坪的綠色港口上。草坪上有株高大的白楊樹,它的旁邊有口泉水井。有幾個人站在那裡,有個人正彎下腰來,他的紅毛衣鮮艷奪目,遠看只見毛衣不見頭。過了一會兒穿紅毛衣的人直起身來,她挺直身子,提走一壺泉水。而所有這些孩子們的監護人都在慢悠悠地散著步,與正在玩耍的孩子們的那氣氛形成鮮明對照:所有灌木、矮樹和樹枝樹幹上都是往上爬或朝下跳的孩子,整個這小山坡都是東爬西跑、行動迅速的孩子們,他們只是愣上一小會兒,然後便伸出他們的小手,眼睛藏在樹枝樹幹或椅子後面,從膠木武器中射出看不見的子彈,被射中的那一個便從樹枝上摔下來,攤開來躺到地上。勞動者們的美好休息場所、這宮堡花園卻到處在打仗。我站起身來,邊走邊觀察著所有媽媽們、所有男人們、所有爺爺奶奶們的臉,他們都在微笑,或者固執地望著自己前面那一小塊地方,或者在美滋滋地打盹兒,卻誰也沒有像我丈夫那樣擔驚受怕去想過什麼。實際上他也沒受什麼驚嚇,只是翻來覆去老對我說他的所見,說他毫無辦法,因為所有人對他們親愛的小寶貝們玩這遊戲表示寬容,只有我丈夫雙手叉腰、站在草坪上杞人憂天地望著這幅孩子與成人的巨幅畫面。
等我走到他跟前,他用手指著一個孩子說:「這個將來會拔尖,那邊那個也同樣,誰也擋不住他們成為出類拔萃的人,因為現在從他們身上就能看出苗頭。」到第二個星期週末,我丈夫下班早了一點兒,我們又出去散步,那次我們去的什洛斯堡。我丈夫又走到我前面去了,然後再走回到我跟前來。他性急得很,逼著我走快一些,老朝宮堡塔尖上的鍾看,就這樣我們來到一塊美麗的宮堡草坪上。
逐有林陰道開始的地方,已經密密麻麻站了很多人,這些人都很激動,都充滿一種偉大的期盼之情。宮堡附近的這些觀眾大多穿著節日盛裝。我丈夫繼續往前擠,繼續在人群中望我,對我抬手,讓我只管快些往前走,往前走。我已經不想往前走了,當我被人擠得要命時,我就會害怕起來。電車上太擠我也受不了,只要人們互相、或者衝我擠來,嘴裡朝我呼出烤香腸和肉餅的臭氣,我就無法忍受。擴音器裡播放著管樂。我丈夫等著我,然後緊緊抓著我的手,拖著我跟他走。等我們擠出來,便清楚地看到:美麗的草坪上儘是小孩,每個孩子背上別著一個號碼,那邊站著他們的媽媽和照看他們的人。孩子們手裡扶著雙輪踏板車。在林陰道的栗樹幹之間橫掛著一個條幅,上面標著「起跑線-幾個大字。主持者們正安排第一批參加雙輪踏板車比賽的孩子們準備起跑。
起跑線旁擠滿觀眾,主要是這些馬上就要比賽的孩子們的媽媽和親戚。我看到,還沒到時候,大家好像還開開玩笑什麼的。可是我也看到,有的媽媽已經彎下腰去對著自己的孩子又是吼又是指責,還對孩子強調些什麼。我從她們的動作和手勢可以看出,這些媽媽開始在較勁兒了。
她們賭咒發誓地要求他們的孩子別錯過機會,要爭取當一名雙輪踏板車的優勝選手。起跑的瞬間快要到了,大家都變得很嚴肅,觀眾們鴉雀無聲地盯著那面小旗。我看到,那些媽媽們看那小旗的神情是那麼嚴肅。小旗一揮,孩子們便蹬著雙輪踏板車開跑。我丈夫抓著我的手,嚴肅得要命地望著他所看到的,我所看到的,所有其他人也都看到的:有的孩子已善於不顧一切地往前衝過去,毫不猶豫地用胳膊撞開擋道的人;有的孩子壓根兒就沒有開跑,放棄了比賽;另外一些則留在一群運動員中。當雙輪踏板車賽手們拉開距離,我看到那些跑在前面的選手們的媽媽也在跟著他們跑,以給她們的孩子加油打氣,呼喊他們。實際上這些孩子的媽媽們也跟著在比賽,也許比她們的這些孩子們,這些未來的頭號種子更來勁;而那些只能得第二、也許第三名的孩子的媽媽甚至已經開始在彼此大喊大叫、罵娘,只因這個沒讓另一個跑到前頭去。整個這場孩子們的比賽充滿了喊9q聲、加油聲,甚至這裡那裡冒出的咒罵聲。我同我丈夫之所以也在跑,是為了想聽這些媽媽都在說什麼,對她們的孩子們喊些什麼,好讓她們的孩子能夠獲勝。
直到白懸崖下,聳立著布洛夫卡醫院的那兒,羅基特卡河面寬得變成了灣,然後從馬寧納旁邊緩緩流進伏爾塔瓦河的那地方才算終點。我的丈夫已經站到那裡,像那些期盼著勝利,跟參賽者一起跑著的人一樣鼓著掌。第一名到達了終點,緊跟著是第二名,而第三名連人帶車倒下了,他的媽媽跪在他身邊,對著他直吼。那個氣喘喘的孩子蹭破了膝蓋,在他媽媽的強勁鼓勵下終於作為第三名爬到了終點。、媽媽擁抱著孩子,幸福得哭了。我丈夫輕聲對我說:「冠軍就是這麼產生出來的。優勝者就是這麼誕生的。我和沃拉吉米爾就這樣競賽著,我們並不比他們強。」後來舉行了五歲兒童雙輪踏板比賽,然後是六歲的比賽。我回到起跑線那兒,在那裡我用自己的眼睛,實際上是我丈夫的眼睛,因為靠我自己恐怕永遠也注意不到這些,是我丈夫贈給了我一點點他的眼睛,因為直到現在我才看到,這些孩子來參加這雙輪踏板車大賽時本來顯得很平靜、正常,可突然,一等主持比賽的人給他們戴上號碼,便立即變得嚴肅起來。如今那些媽媽一走過來,把號碼又重新別了一番,讓它顯得更漂亮。孩子們從得到這個號碼的時候起彷彿一下長大了十歲,每個號碼就彷彿一種塗油式,一種天主教的堅信禮。有些戴著這號碼的孩子開始心慌意亂,眼珠子直轉悠,我真擔心他們暈過去,得急驚風,不是因這號碼,而是因為他媽媽怎麼看待這號碼。憂心忡忡的媽媽的目光在問:我的兒子你將來能有什麼作為呀?我丈夫撫摸了一下這些孩子的腦袋÷從他們的臉上看出,他們壓根兒不知道為什麼要來跑,他們沒理由非賽不可。孩子們先拉開距離,縮著肩膀,一副無辜的樣子,實際上這些孩子實在太小。
可是我倒看見了那些大一點的孩子們流里流氣的眼神,他們的雙輪踏板車很講究。他們甚至還穿著賽車手的運動衫。他們的媽媽對他們滿懷希望,認為他們通過這種雙輪踏板車賽的勝利就能開始未來賽手的好運,有朝一日真能當上個冠軍,甚至世界冠軍。我丈夫越看這些娃娃賽車就越發變老了,眼睛下方有了黑圈,直喘氣,摸額頭,張開幾個手指在眼前甩動了幾下,彷彿要將糟糕的幻覺帶來的夢魘驅走,彷彿無法相信他所看到而別人也許沒有看到的事情。等到所有比賽都已結束,當有幾位媽媽感到受了冒犯居然互相揪著頭髮打起來;當有幾個孩子挨了媽媽一頓揍,嚇得直發抖;當有幾對夫婦為他們的孩子跑在最後名次而吵起嘴來,說是星期一要去提出離婚、起訴;當那些得勝的孩子們的媽媽帶著她們幸運的孩子上糖果店,而那些沒有得勝的孩子們的媽媽領著孩子悄悄地從偏僻的小胡同灰溜溜走回家時,我丈夫則一回到家便拉開被子蒙頭躺下,只好由我來生爐子,由我拿著罐子去打啤酒,而我丈夫從孩子們的雙輪踏板車比賽觀看回來後,不吃不喝,只是蒙在被子下面輕聲地悲泣……我開始不知不覺地常到小畫家依爾卡·什梅卡爾的畫室去走走。他住在熱爾多維酒家的地下室裡。他那畫室大得幾乎可以打網球或冰球。人們從地下室的窗前經過,你只能看到他們的一雙腳。
依爾卡·什梅卡爾的廚房裡還生著爐子,從屋角落的那一堆煤取燃料。依爾卡穿件白大褂,他笑得神秘莫測。他有一個秘密,那就是他的一幅名叫《父親的夢》的巨畫,一幅從去年就開始創作的畫。畫布上躺著在睡覺的依爾卡的爸爸,在他上方有只蝴蝶在飛舞。依爾卡將一本全世界的蝴蝶畫冊翻給我看,還輕聲向我透露說,他要將所有這些蝴蝶畫到《父親的夢》那幅畫上去。說等他幹上二十年,最後要以他的這幅巨作給觀眾一個驚喜。不過眼下依爾卡在這個地下室裡有台巨大的壓力機,跟一間電車車廂那麼大。除此之外,這地下室裡別無所有。可是依爾卡已經看到了未來,說這裡不僅是他的畫室,而且將是他的私人畫廊。他和沃拉吉米爾一塊兒在此於活,他們將石灰抹到牆上和天花板上。抹石灰時,依爾卡得用人字梯,而沃拉吉米爾彎著手就能輕而易舉地往天花板上抹。依爾卡似乎出神地凝視我一番,我對他倒不是抱什麼同情,只是受不了沃拉吉米爾和我丈夫看依爾卡的那副神氣,好似瞧不起他,蔑視依爾卡所幹的活兒。不過沃拉吉米爾還是喜似依爾卡的,因為他們一同在版畫學校上過學,後來每當沃拉吉米爾需要做一些大幅的銅版畫或鋁合金的模子,就可以拿到依爾卡這兒用壓力機壓出一張張版畫來。依爾卡這時正給《大自然》和《宇宙》兩家雜誌幹活。他很熱情。有一次親自給我演示他是怎麼做成那些蝴蝶版畫的。
我一直驚訝地看著依爾卡如何將一張小小的銅板塞到那台巨型壓力機裡,在那塊銅板翻面的時候依爾卡按一下電鈕,匡噹一聲巨響。依爾卡站在那裡微笑著,不禁使我想起《摩登時代》裡的卓別林,個兒小小地站在許多機器的巨型齒輪組旁邊,就像一名小個子司機站在那大型機車旁一樣。依爾卡正在對我微笑,他高興得像個孩子似的。而我丈夫和沃拉吉米爾卻在拿依爾卡開心,但依爾卡心裡有底,他知道未來屬於他,』等他完成那幅《父親的夢》之後,他將一舉成為佼佼者。如今依爾卡只在為我而表演,讓我看他那巨型壓力機如何產生給《大自然》和《宇宙》雜誌的小蝴蝶來。匡當巨響之後,他從一個巨大的軸輥下面取出一塊面積不比火柴盒大的小板兒,揭下絲絨小方塊,然後用鑷子從模子上揭下那張小不點兒的版畫,擱到我面前。那張小版畫的確不比一張郵票大,上面有只很美麗的蝴蝶。「這是什麼?」依爾卡問。我丈夫說:「我不想趕到你前面去。可你是未來的人民藝術家!」沃拉吉米爾提議說:「我說依爾卡,你寄一組蝴蝶到華沙《歪輪》雜誌上去怎麼樣?要不寄到邁阿密的戴維斯那裡去?讓美國人也少耍點威風,讓來自歐洲來自捷克的一個窮孩子來揉揉托比、羅斯科和威萊姆·德·庫寧他們的眼睛,依爾卡,如今我一看到你這一藝術品,就想我大概得放棄我那行動版畫了。」
我坐在椅子上,用眼睛掃一下這兩個「世界冠軍」,這兩條自己宣稱為世界冠軍的漢子。依爾卡的蝴蝶我就是喜歡。我站起身來,觀看依爾卡掛在牆上的一幅油畫,這是他懷著深情畫的他媽媽。我轉過身來背對著那兩個爺們兒。沃拉吉米爾走進廚房,拿來他的提包,然後同我丈夫將一張桌子抬進畫室裡。依爾卡直樂,友善地罵他們:「你們這些野小子!我不怕你們潑冷水!你們等著瞧吧,等我把我那《父親的夢》弄完……不過,博士!一切都會順利的。」我一轉身,看到依爾卡·什梅卡爾直瞪著我丈夫。他握緊拳頭,對著他們朝空中就這麼一捶以增加自己的勇氣。
沃拉吉米爾則輕聲對我說:「年輕的太太,現在我給您表演一樣東西,是我和您丈夫還有艾貢·博恩迪一起表演過的。我那時住在您現在住的地方,我睡的那張床,就是如今您和您丈夫那張床。這是『沃拉吉米爾式的幻燈機』。」外面的天已近黃昏,沃拉吉米爾關上了木板窗門,將電爐子的電線插上,白牆上立即出現了一幅仙客來花的圖畫,花上繞著幾根彩線……我丈夫將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把臉轉過來,望著牆上那朵大花和桌子上那部小幻燈機,燈光就是透過它射到牆上的。我一直看著那朵色彩燦爛的花,我丈夫握著我的手,直點頭。然後我們一愣,不禁笑開了,因為那朵花突然冒出一個大泡泡,這泡泡一直在變大,像牛奶沸騰時那樣,像有些花的葉子突然冒汁那樣,像癲癇病人吐出的泡沫,泡沫脹大、爆裂,變成一種往下淌而又易蒸發的汁液。
如今那花開始冒出另一個泡泡,很快開始發生變化,那些彩線因熱氣和液體而膨脹起來伸向四面八方。我使勁盯著看,可總也弄不明白,沃拉吉米爾這鬼名堂是怎麼弄出來的。沃拉吉米爾在我旁邊蹲下,一隻手放在我的膝蓋上,輕聲對我說:「年輕的太太,這是每個小孩都會做的普通玩意兒,連您也會弄,您可以在您那個堤壩巷的家裡弄,不過不知您丈夫會不會允許。您把任何一種花擱在兩個環套中間就全了,一加熱,藉著幻燈機的溫度,它就會漸漸脹大,創造出前所未見的美麗圖畫。而且總在變化。」沃拉吉米爾解釋著,他的一隻手繼續放在我的膝蓋亡。我在看,沃拉吉米爾也在看我丈夫是不是注意到他的手。可是我丈夫在望著牆上的畫。
如今,當溫度變得很高時,那朵花彷彿要全力從這玻璃甲冑中掙脫出來,連同彩線一起膨脹起來,整個這畫面似乎要爆裂,不過玻璃板沒允許它這樣,於是整個這朵花便漸漸溶化、變色,像果醬一樣漫出,像李子甜餅那樣流汗,像烤李子餅一樣汁兒從烤盤流到烤箱裡。沃拉吉米爾蹲在前面一點兒,他的鬈發幾乎碰著我的臉頰,我看到了他輪廓鮮明、氣度高貴的側影和微微鼓起的嘴唇。我歎了一口氣,又瞟了一眼旁邊,看我丈夫是不是看到沃拉吉米爾那挨我眼睛很近的鬈發,是不是看見了那隻老放在我膝蓋上的手。這會兒我們大家都在盯著牆上看有什麼變化,大家都為這畫畫和這朵被烤著的粗線繞著漸漸溶化的仙客來花而激動、心醉。後來,有人打開了從熱爾多維街人行道通到這裡的那扇門,司是依爾卡和我們大家都還在盯著牆上這幕戲,盯著仙客來花這幕不幸的悲劇,盯著繞線的這一命運。
隨後,過道門被打開,有兩個人走進畫室,依爾卡跟他們打個招呼,便將手指頭擱在唇邊,繼續盯著牆上看。那兩雙眼睛也隨著我們一道直看到那朵可憐的花完全屈服,變得模糊不清,從牆上隱沒,只留下一塊不動的溶渣痕跡,那幾根線繩也在開始逐漸消失。
依爾卡以手勢示意,沃拉吉米爾連忙從我膝蓋上挪開他的手。依爾卡捫開燈,我們大家你瞅我我瞅你,彷彿我們看到的是一都最美麗的電影,連沃拉吉米爾都為他所看到的而吃驚,我想他更加驚訝的是我們大家都被他的幻燈片,他牆上的圖畫而激動。
然後我們才注意到這進來的兩個人。這是一個穿著牛仔服的青年男子,同他一道來的是一身空姐打扮的年輕女子,她剪了個男孩髮型,提一口像小女孩裝洋娃娃的那種箱子。沃拉吉米爾與那個男人握手結識,他是《美術作品》雜誌的一位編輯,名叫布爾達,他向我們介紹這位姑娘。依爾卡請大家回到他的廚房裡去,沃拉吉米爾收拾好他的幻燈機,連同桌子一起搬進廚房。
那位編輯立即開門見山說,這位年輕的斯洛伐克姑娘名叫黛卡娜·霍萊尼奧娃,她剛來布拉格,想到一個繪畫學校去上學,最好是能上美術學院。她帶來一些作品想請大家評價一下,然後再送到教授委員會去審查。黛卡娜打開她那口小箱子,像散發廣告單一樣將她的畫一張一張拿給大家看,重又蹲跪在那個青年男子面前,雙手按著他的膝蓋,用欽佩的目光注視著他。這個青年男子接著談到這位姑娘的巨大才幹,說她現在不能,但幾年之後一定能豐富我們的美術廳……隨後讓依爾卡·什梅卡爾說說他對這大約十五張水彩畫的看法。
依爾卡沒把握地笑笑,然後用他那雙誠實的眼睛看著黛卡娜說:「我覺得,她天分是有,我想,我想她還需要學習素描、寫生基本功,先只用鉛筆畫。」依爾卡喃喃地說,穿著那件滿是顏色斑點的白大褂站在他那幅由畫著些蝴蝶的框子框著的媽媽畫像下面,然後補充說:「小姐要是願意的話,我可以幫她練練素描、速寫。」年輕的編輯點點頭,搓搓手,朝天花板上望一眼,像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似的,歎一口氣,然後友善地說:「我知道,您就是那位著名畫家依爾卡·什梅卡爾,大家都很讚賞您登在《大自然》和《宇宙》雜誌上的那些蝴蝶。」他看一眼沃拉吉米爾,可是沃拉吉米爾卻在為那位斯洛伐克姑娘、那位黛卡娜在受折磨。而那位姑娘一直跪坐在那裡,兩隻手都放在帶她來的那個人的膝蓋上。我立即猜到,沃拉吉米爾對這位空姐一見鍾情了。她穿著一件藍色短上衣,體型豐滿,使那衣服緊得快要繃開了。
腳也很豐盈,小臉倒有點兒乾瘦,像在節食,她笑的時候有隻眼珠子上有個藍色的斑痕。沃拉吉米爾放下她那些水彩畫,凝視著這位年輕女子,他只是這麼站著,凝視著,目光沒法從她臉上移開。如今我丈夫將那些水彩畫瀏覽了一遍,聳聳肩膀,說:「作為一個開頭這是好的,毫無疑問天資是有。不過我想,當我看到十七歲的凡高最初畫的那些畫,恐怕也覺得,要是送到美術學院的教授那裡去,肯定會將他連人帶畫攆出門外,可是,注意!到頭來凡高還是衝到前面,他的畫不管是在博裡納日還是在巴黎,最後在阿爾勒都打響了,這我們毫不懷疑。您怎麼看,我的太太?』』我丈夫問我。我說:「你們都瘋了還是怎麼了?對我來說都是圖畫圖畫,糊塗亂畫!別的什麼也不是。,』黛卡娜站起身來,如今我看到,讓我感到遺憾的是,這還是個蠻可愛的女人,是一個挺會招男人為她神魂顛倒的女人;更主要的是,她是一位立即讓依爾卡和沃拉吉米爾都愛上的姑娘,黛卡娜也馬上意識到這一點。名叫布爾達的那位青年,從兜裡掏出一瓶法國白蘭地,倒進一隻既用來裝酒又用來裝咖啡的罐子裡。
於是大家為這位專程從斯洛伐克來到布拉格開始學美術的年輕女郎黛卡娜未來的成就而乾杯。……然後便各顯神通,彼此搶著說話,在熱爾多維街這間地下室裡高談闊論、東扯西拉什麼凡高、蒙克、薩爾瓦多·達利,只有沃拉吉米爾默默不語,凝視著髒兮兮的地板,同時用他的一隻斜眼睛跟蹤著斯洛伐克姑娘的一舉一動。他不是直接看她,而是用一個男孩的整個心靈在注意她我感到在他觸碰到我的膝蓋,他的鬈發挨著我的眼睛這一時刻,對我來說應該足夠了,因為沃拉吉米爾,我馬上就知道,這是他第一眼便愛上了的女郎,這姑娘將決定他的命運。黛卡娜彷彿突然從她的困境和煩惱中鬆一口氣。她突然用斯洛伐克語說,依爾卡雖然有一頭漂亮的頭髮,但如今不時興這種髮式了,她問依爾卡是不是願意讓她給他剪一個加拿大草坪式的髮型。依爾卡笑開了,他抬起頭對著天花板,眼淚鼻涕都笑出來,眼睛幸福地轉悠著,他立即掏出剪子,黛卡娜便將一塊毛巾圍在他脖子上。坐在椅子上昀依爾卡抬著頭,可黛卡娜將它按下去。卡嚓幾下將他的頭髮剪去一大截。
沃拉吉米爾這時變得平靜了些,而且有了笑臉,不過他笑得那麼謹慎,彷彿他口裡的牙齒有些破損不敢暴露似的,他看黛卡娜時也不敢正視她的眼睛,只是瞅著她的背影。她正彎著腰給依爾卡剪頭,剪完之後,黛卡娜拿開毛巾,依爾卡站起來,挨個挨個地看我們,彷彿在照鏡子。我馬上看出來,依爾卡成了一位很帥的青年男子,活像一位加拿大的專業冰球運動員。就像我所看到的,大家的印象跟我一樣。黛卡娜從走廊上取下鏡子,拿進來擺著,依爾卡看到的自己就像我們所看到的,特別是我所看到的他。他大聲嚷著:「咱們得慶祝一番!」說著跑進小貯藏室裡拿來一瓶酒倒進罐裡。於是我們大家又為依爾卡的髮式而乾杯。從這片刻起,依爾卡的確了完全不同的一位男土,他過不一會兒就去照照黛卡娜掛在走廊上的鏡子。那位美術編輯沒少吃驚,他捲起袖子說:「我馬上得趕回去開一個會。喂,依爾卡,黛卡娜不僅沒有地方過夜,壓根兒就沒有住處。我說依爾卡,我把你的那些蝴蝶登到美術專頁上去,再寫上幾句話。你呢,就讓她在這裡呆一個星期,在她租到住房之前,也就是那麼一小會兒。」
依爾卡樂了,感動極了,這種幸福簡直是從天而降。依爾卡的高興很正常,其他男人要是處在他的地位也會同樣。他深感榮幸的是,有位女士將在他這裡借宿,更重要的是他還教她畫畫,他可以向她訴說有關他不幸命運的一切,即任何體面的女人都不想要他。依爾卡連忙說:「朋友,一切為了你,我這裡不是還有一張行軍床嗎?她在這兒睡,我給她生上爐子,我在旁邊那張行軍床上睡,她可以舒舒服服睡在床上。」依爾卡·什梅卡爾簡直是欣喜若狂。我們大家同時說:「咱們一塊兒走吧!」我們開始告別。沃拉吉米爾與那女士握手時,臉色蒼白,他還是不看她的眼睛,已經深深地愛上她了。他要是看一下她的眼睛,準會暈倒過去。我丈夫說,有一次裁縫給沃拉吉米爾量褲子尺寸,她將皮尺插進他兩腿之間去量,他便立即暈倒過去了……我和我丈夫每個星期到他的表妹米拉達那裡去游一次泳。她跟我丈夫一樣也是布爾諾人,愛說一口摩拉維亞方言,也喜歡說布爾諾俚語。她出生在麵包巷的一所公寓裡。這公寓帶有一個外廊,很像一座大監獄。
布爾諾的德國人管這條賣麵包的街道叫麵包巷。如今她住在霍萊肖維采的巴特裡飯館旁邊。我們去的時候經過利本尼橋,回來的時候還經過利本尼橋。河上的空氣很好,透過欄杆可以了望布洛夫卡。特別是在傍晚,我丈夫邊走邊撫摸著這石橋的欄杆,呼吸著新鮮的空氣。當他凝視著河的深潭,顧盼著周圍的景色以及醫院走廊的燈光映在河上的光影時,總是默默不語,我也只好默不出聲。
米拉達家很熱鬧,她的丈夫科齊揚特別能吃,從下午就給廢品收購站的米拉達打電話,問她有沒有忘丁買這買那晚飯用,還叮囑她別到卡車司機班去,免得在那裡喝多了。要是米拉達沒有按時目來,科齊揚先生便手裡拿著表,先到他們公寓的走廊上去等著米拉達。我經常遇上他一臉不放心地在公寓門口盼著他老婆回來,我於是同他一塊兒等。等到我也有些驚奇了時,米拉達才拎著提包走下電車。科齊揚氣得臉發青地走在米拉達旁邊。他大喊大叫,罵個不停,還指著手錶給米拉達看:「你在哪吶?都能聞到你的李子酒味屍在我們走上通向他們房門的樓梯之前,我的臉也嚇得刷白。
科齊揚臉色發青,米拉達哭著說,她下午只吃了三塊羅姆酒巧克力糖。來到家裡,米拉這還在哭。科齊揚先生便成十遍地說他救了米拉達,把她從大街泥沼裡拽出來。等到米拉達去燒晚飯,我洗澡時,他便已平靜下來,一刻種之後便太平無事了。
科齊揚先生居然用走了調嗓門兒唱起了歌劇中的詠歎調:「親愛的瑪爾達……啊,親愛的瑪爾達……」我很喜歡在科齊揚家吃晚飯,趕上有滷味什麼的,科齊揚先生總是大聲嚷嚷,因為米拉達吃得太猛了,她總是將滷汁灑在襯衣上。「看得出來·,你就是在麵包巷出生的!」齊揚先生吼著。他曾經是卡貝什暖氣公司的代理,每年薩去外國,這是他最得意的了,每逢節假日便出去旅遊。他根據旅遊的地點決定戴什麼帽子:去北歐,他便戴海軍帽;要是去地中海,他便戴上熱帶遮陽帽。他一直將帽子放在紙口袋裡,過了邊境才戴上。他有興致時便給我講述他的旅遊經歷,他還樂意告訴我說,他是玫瑰園朗斯基伯爵的私生子。
每逢星期一他都要特別穿著打扮一番,到演員們、從前的政治家們以及其他頭面人物常去的地方參加社交活動,那只是男人們的天地,女土們只能稍微開一點兒門揮揮手帕而已。科齊揚的一位朋友甚至在這裡每週做一次世界大事的政治評述,那人名叫雅羅烏捨克,曾任駐玻利維亞領事和一個什麼新聞評論員。這個星期一的傍晚,他又在刮臉,其實一大早就已經刮過臉了。然後染頭髮、摘下壓頭髮的網帽、擦粉、擦皮鞋、挑選領帶。他容光煥發、笑容滿面,還在洗澡間高歌他的「親愛的瑪爾達……啊!親愛的瑪爾達……」唱得深情滿懷,可卻走了調。有一回,我去他們家的時候,肯定是發生了什麼不幸,科齊揚先生攤開雙臂躺在沙發椅上,眼睛發直:米拉達在抽泣……原來是她忘了買紅菜頭,因為晚上要吃燻肉末,而燻肉末少了紅菜頭就很難吃。
米拉達只得跑到赫拉夫尼街去買,可是商店這時已經關門。等她哭著回來時,科齊揚又在翻老賬說是他把她從泥坑裡救出來的。米拉達哭著對他說,讓他呆在她屁眼兒裡親嘴去。科齊揚先生氣壞了,於是躺下了。我來的時候,他嗓音微弱地對我說,他老婆讓他呆在她屁眼兒裡親嘴去,而不是按照捷克說法鑽進屁眼兒裡,竟然讓他、玫瑰園裡的朗斯基伯爵的私生子呆在她的屁跟兒裡親嘴……我喜歡米拉達,因為我們常愛在一起玩一種這樣的遊戲,即先說出一個捷克語詞,然後找出其相對的布爾諾方言。比如說;午飯、捲心白菜、錢包、財迷、說謊、面板、星星、風箏……
等等的布爾諾語都有另外一種說法。又比如:我們到布爾納河去游泳的河,也不叫河。還有姐妹、花束、警察、王國、禿頂……等等的布爾諾方言都有另外一種說法。我丈夫一來,我們便可以這樣說一個捷克語詞,對上一個布爾諾方言地玩上好幾個鐘點。我丈夫和米拉達會的一般多。我丈夫總是提著罐子到巴特裡去打啤酒,有時走得更遠,一直到海員酒店或者哈英卡酒店,他說那裡的酒最好。那時候我丈夫大聲說著他的夢想,說他的未來是僅出版他終日夢想的一本書,等有朝一日這本書一問世,他就要穿上他那套婚禮服,跟我一塊兒走到布拉格的民族大街上去,傍晚去瓦茨拉夫大街,那裡的櫥窗裡將會陳列著他的書,上面還印著他的名字,我們則假裝只是在慢步布拉格,每個書店櫥窗裡將會陳列出那給我丈夫帶來榮耀的第一本書,因為這本書將是最棒的。結婚後那段時間我常見我丈夫作深思狀一本正經地練簽字,就像人門在報紙邊沿、節目單上,在吃飯喝酒的賬單最後一頁上故意寫著橫七豎八、十分潦草、讓人看不懂的那種簽名,我丈夫就在這種毫不掩飾的片刻裡練習著簽字。半年之後他把他的姓練得定型了,然後拖出一長道與他的名的第一個字母連接起來。於是在所有報紙、甚至在雜誌的邊邊角角上我老能看到他最後確定下來的簽字,嫻熟的簽字。我不得不承認這是那種只在銀行支票上才有的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