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這輛郵車曾四處分送包裹、情書、訃告以及掛號郵件,可如今卻扔在拉德維山頂上的天文台旁。我坐在郵車上望著這兩個爺們兒,這兩位未來的頂尖人物、世界冠軍,他們倆實在令人覺得可笑。其實我也何嘗沒想出人頭地呢?我曾經學過跳舞,想要當個芭蕾舞蹈家,如果當不上頭號芭蕾舞蹈家,至少當一名像拉·楊娜一樣的舞蹈演員,可如今,我卻是巴黎飯店的一名女出納員而已,下場大概跟這兩個爺們兒一樣。他們仍在彼此衝著對方大喊大叫,現在甚至面對面地站在那裡,眼睛瞪得老大,緊握著拳頭,眼看就要抓破對方的眼珠子、大打出手。可是我知道,即使這兩個人打起來,他們也不會互相拋棄。這兩個人彼此愛著,誰離了誰都沒法活。他們可以各自呆在布拉格的另一端,然而他們在思想上還是相通的,因為他們兩人都有個擺脫不掉的念頭,即他們都是最出色的。
如今正是為他們這兩位最棒的人物而在大喊大叫,如今正是為他們中要成為世界冠軍的人在彼此嚷吵。他們吵得壓根兒就沒法注意到如今我看見了什麼:在天文台旁邊有位女敦師帶著一群孩子,他們在一張圓桌旁圍成一圈,這塊圓桌面跟我們家餐廳裡的圓桌一樣大。孩子們正用小手指頭指著這張桌面的邊緣。我從那輛被丟棄的郵車上走下來,拿著張開的藍傘走近這群孩子,我越過他們的肩膀掃一眼這張桌面,幾乎沒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我看到在這塊大得像個大磨盤的石頭桌面上,就像大鐘樓上的鍾一樣,有箭頭指著的一根根刻廈線,上面標著歐洲城市的名稱,以及各個城市離這塊石桌面中心的公里數。
女教師幫一位小女孩站到桌面上。小姑娘用手捂著眼睛喊道:「我看得見,看得見華沙!」然後轉過身,彎下腰,等她讀了石桌上另一個地名之後,又用手掌摀住眼睛嚷嚷道:「我看得見,看得見柏林,我一直能看到莫斯科!」然後小姑娘跳下來,換了一個小男孩上去,他也讀了一下地名,然後用手捂著眼睛喊道:「我看得見,看得見維也納,我還看得見羅馬!」
我丈夫和沃拉吉米爾如今也走到這裡,他們已停止爭吵,兩個人都看著我。我將指頭貼在抹了口紅的唇邊,於是這兩個爺們兒感動地看著一個小男孩和一個小女孩,看著這些孩子怎樣跳到桌面上,捂著眼睛朝著越過所有國界的遠處喊叫。按著圓桌面上的箭頭所指,在離這兒幾百幾千公里的某個地方,每個孩子都能看見一座歐洲的首都,每個孩子隔著這麼遠都看得這麼真切,從拉德維這兒一直看到那個遙遠的地方。等所有孩子都輪著看了一遍,老師用下巴向他們一示意,自己便帶頭朝著恰布裡采走去。
這時我們身後的布拉格像一幕晃動的印象派的舞台布景在閃閃發光,沃拉吉米爾和我丈夫用指頭觸摸著擺在拉德維山頂上的這張石桌面,讀著上面的城市名稱和距離這裡的公里數。我拿著張開的藍傘跳上去,站在桌面中心,用傘指著維也納那個方向喊道:「我看得見、看得見、看得見畢辛卡姑姑正走在馬利亞希爾一費爾街上,如今她正走進德蒙咖啡廳。我看見了,看見了屍我轉過身來,又用傘指著海德爾堡的方向喊道:「我看得見!我媽媽正牽著一條小狗走在施韋特辛根街上,如今正朝施洛斯卡登走去。我還看得見我的姐姐湖翠剛採購回來。我的三個侄女正在謝傑街2號的小房子裡翻她們媽媽的採購包,挑出來可饞嘴的東西!」
說完便跳下來,在我的紅高跟鞋踩到草地上之前,我靠藍傘幫了一下忙。沃拉吉米爾放下提包,一個側騰躍跳到石板桌上,遮住眼睛喊道:「我看見了看見了!那兒是華沙,我看見那裡的斜輪展覽廳和為我舉辦第一次隆重展覽的波古謝館長!我看見了看見了!在大海的那一邊邁阿密的戴維斯先生,他為我舉辦了在美國的第二次展覽。我看見了,現在我看見巴黎了,那裡的馬蒂厄正如我在一塊小小的硬鋁板上製作行動版畫一樣拿著他的筆刷在他的巨幅畫布上舞動!向您致意,馬蒂厄先生!您在巴黎就像我在布拉格一樣是最棒的!您聽得見我說話嗎,馬蒂厄先生?我還看見巴黎的賽伊法爾先生,就是那位寫文章說抽像抒情版畫是我的一大發明,我的行動版畫我的爆烈主義!我看見在美國,波洛克正登著他那些恐怖的大教堂和他用滴濺顏料的方法創作出來的畫、行動繪畫,我從布拉格向您致意,波洛克先生!整個世界只有兩個頂尖大師,波洛克先生您和我!這同一個橢圓上的兩個圓心……」
沃拉吉米爾跳下來,得意洋洋地望著我丈夫。我丈夫變得開朗起來。他瞅我一眼,我看到我丈夫如今有一雙漂亮的眼睛,孩子的眼睛,剛哭完的孩子的眼睛,他不是跳到而是先靠膝蓋爬到桌面上,還得靠雙手支撐著才站立起來。沃拉吉米爾看著我,笑得直搖頭,意思是說我嫁的老公已經有點兒體力不支了。
可我丈夫如今挺直了腰板兒,站到石桌中心,那上面朝著各個方向的箭頭指著世界各地的城市及距離。他遮上眼睛,不是朝著他面對的方向而是朝著下面沃拉吉米爾的臉喊道:「我看見了,沃拉吉米爾!看到了我已經知道的:波洛克已經不在人世了,波洛克在『雪松』街5號的酒吧要了最後一杯威土忌,他在這短暫的一生中肯定已經喝了好幾大罐這種酒,當他吸完最後一支煙,便坐到他的小轎車上,有人跟他撞了車,他死啦!沃拉吉米爾,注意!他是在四十四歲的時候死的。
他妻子麗·卡拉斯涅羅娃,他滴濺顏料作畫的能量,乃至他忠實的小狗都沒能幫上他的忙。沃拉吉米爾呀J波洛克先生已經死啦……」
我丈夫蹲下來,鞋底踩在桌面正中心,直視著沃拉吉米爾這麼說。沃拉吉米爾不再微笑,他臉上的笑容凍結了。我放下傘,望著這兩個爺們兒,不禁打個寒顫。我丈夫說,「我看見了,看見巴黎的安東寧·阿爾托也已經死了,我看見了他寫的一句話,沃拉吉米爾啊,注意!這句話也是針對您的……『有一天我們也不得不對自己的過早死亡而負責』……」
「五一」節是愛情的時光,我和我丈夫都穿上了節日盛裝。我從來沒有去看過「五一」遊行,也從來沒想到過要去看。我丈夫也從沒去看過「五一」遊行。恰恰相反,就像我婆婆說的,我丈夫在寧城那時經常在「五一」節那天上午往外運送家畜糞水乾草,惹得寧城居民老大不高興,我婆婆還不能說,因為我丈夫那時正靠運糞水乾草來寫他的鑒定。
可是今天他卻懷著過節的心情,像個小男孩似地盼著這個遊行。於是我們便走出我們在堤壩巷這個家,我丈夫挽著我的手,對我嚷道:「小姑娘,其實你也可以當作家呀!你聽著,我只能告訴你我所相信的。是這樣,小姑娘,一切都始於讚賞驚羨,只要你一開始對什麼表示驚異,你就會發愣;一開始變得很消極,可這不要緊,這只是一種充滿著熱切期待的恭順,這是處在宣告某種什麼之前的一種狀況。你睜開了眼睛,敞開了心扉,你的這種消極會突然轉向它的反面,你不僅願將這一切,而且還不得不將這一切記錄下來。作家就是開始把他所見到的、閃光的東西抄錄下來的人。這不是任何別的,而是來自對你之外的某些東西的極大欣喜……」
我丈夫嘰裡咕嚕地在嘮叨。我高興的是他沒像往常那樣總是走在我的前面,如今終於像個體面的丈夫與我並排走著,甚至還挽著我的手。他這樣挽著我的手也許是我們結婚後的第一次吧!於是我們就這樣走在赫拉夫尼街上。
雪花紛飛,我丈夫對著我的耳朵大聲喊道;「最主要的,小姑娘,你必須學會提出一些愚蠢的問題,比方說,要費多長時間才能將你那杯發酵的飲料變得只剩下純純的葡萄酒?你必須學會自己問自己。喂,小姑娘,你知道你先往前走,再走回到你起步的那個地方要費多長時間?還有!你自己朝著與自己相反的方向走,讓你的未來成為過去,這又要費多長時間?你何時失去生命而回到那美麗的空無、非存在?何處沒有始與終?何處的切線與弦混淆在一起?何處平行線一根挨著一根地流淌著?何處的水、火、空氣與太陽混為一體?何處是地下小河的終點站?何處一切都會冒出來?何處的一切都達到了時空的頂峰?」
我丈夫實際上沒在問我而在問他自己。巴爾莫夫卡這兒刮著風,下著雪,還有一股過堂風。遊行的旗隊從維索昌尼那邊走過來,然後是少先隊員像一群達克斯狗一樣湧過來,接著便是我至今仍望而生畏的民兵隊伍,後面是樂隊和舉著那些活著的以及死了的國家領導人和政治家肖像的隊伍。從卡爾林、從火車站、越過猶太墓地的圍牆刮來一陣陣涼風,舉著橫幅標語的人被吹得歪歪倒倒,巴爾莫夫卡區的整個遊行隊伍都有點兒像喝醉酒的人,標語牌和旗桿一晃而過,遊行隊伍緩緩向前,可這「五一」遊行隊伍真有點兒鬆散踉蹌。
一支進行曲已在什特拉斯堡演奏結束,第二支曲子在接近巴拉本卡的地方開始奏出。觀眾們站在街邊人行道上望著遊行隊伍,也許每個人都在隊伍中尋找他的熟人。可是仍舊刮著風,下著雪,而且越下越大。我丈夫抓著我的胳膊,他探著身子,瞇縫著眼睛,想看到那越走越近、從麥爾古爾的大風雪中過來的大小廠子的隊伍排頭。
他搓搓手,向站在街邊人行道上的人們點頭致意。所有這些從他常去的小飯店小酒館裡結識的熟人也都只為看看熱鬧而來到這裡,他們可沒這勇氣跟著遊行隊伍一直走到布拉格市中心去,只是這樣站在巴爾莫夫卡街邊上,向遊行隊伍招招手而已。當國旗、黨旗和領袖像經過這裡時,有些人摘下便帽和禮帽,這裡那裡偶然有頂禮帽被風刮走,而從火車站又刮來了啤酒罐和餐巾紙,大風還刮來小攤上出售的裝芥末炸香腸的紙碟,那些攤位的帳篷被風抽打得辟啦作響。突然,我丈夫喊了一聲:「他們來了廣這時,一列遊行隊伍已走過去,消失在莫爾卡拉西五金商店。如今來了一排大的遊行隊伍,走在隊伍前頭的是舉著國旗的沃拉吉米爾。他走路的樣子,彷彿根本沒有風的干擾,他顯得那麼自豪而莊嚴,手中的大旗桿插在他腰間綁著的帆布帶裡,大旗像一個被急驚風折磨的小孩在拚命地撕扯抽打著,可是沃拉吉米爾將它抓得牢牢的。
我丈夫敏銳地看到沃拉吉米爾,也實在是有可看的,因為沃拉吉米爾步履輕盈,沒戴帽子,理了發,即使在這大風中他的鬈發也顯得很有彈性。他穿件高領衫,外面套件藍短外套,走路那神氣儼然像個什麼代表。
巴爾莫夫卡街人行道上的所有觀眾都注意到了沃拉吉米爾,沒法不注意到他。只有他在按著音樂節拍健步走著,而其他那些標語牌和畫像不是朝後仰著,便是被風刮得朝前傾著,或者音樂節奏一停止,畫像與標語牌便互相磕磕碰碰的或倒下去。惟獨沃拉吉米爾一個人走得穩穩當當,彷彿既沒下雪,也沒有刮起那有節奏地拍打著他那雙穿著燙有挺縫線灰色褲子的腿和膝蓋的風。
如今他也看見我和我丈夫了,他用眼睛向我們致意,他繼續健步朝前走著。他知道我們在看他,如今他也在為我們邁著大步,使勁讓自己比在看到我們之前走得更神氣些。
實際上這「五一」遊行是沃拉吉米爾的遊行,是他準備了,也許在維諾堡墳地某個地方練習了好久的遊行。
就像我丈夫說的,沃拉吉米爾經常夜裡去墳地圍牆那兒給亡靈唱歌或者拉提琴。我丈夫對我說:「可是小姑娘,這還只是利本尼這一段的遊行,你知道等沃拉吉米爾領著這幫切卡德的工人走過波希奇,然後再扛著那面大旗走過瓦茨拉夫廣場,最後經過檢閱台意味著什麼嗎?我都害怕接著往下想。」我丈夫這麼對我說。活拉吉米爾的身影如今漸漸從莫爾卡拉西附近的小山坡上走下去,但他還是比距離更遠的遊行隊伍中所有的背影高出一頭,他這滿頭的鬈發在晃動著的標語牌中閃著光亮。那些頭像臉面衝前,一直朝布拉格市中心的方向走去。「你今天成了一項特殊事件的見證人,」我丈夫一本正經地對我說,「沃拉吉米爾將會整整半年沉醉在這次遊行之中。可是小姑娘,我剛才說的那種消極、那種在做之前的傾訴和讚賞還不是全部。小姑娘,到你開始寫的時候,你要特別注意,那(寫作突然會開始給予你一種完全不一樣的、你從來沒想過的東西,如今流出來的就是那真正的香醇,一種你以後漸漸得知而你以前從未設想過的東西,如今這才是你真正的東西,完完全全是你的東西。)這東西大概好比在工廠裡有部機器突然開始生產廢品。對!在廠子裡這就得馬上停止生產,因為生產出來的是廢品,可是在寫作中這廢品恰恰是真正你要的。真正的作品就需等待開始寫作這廢品的那一剎那出現……這就是釀酒的時候全家都等著的那正在發酵的葡萄酒娘,等到把葡萄渣兒擠出來,那汁兒又開始升溫、發酵,變成一種濃汁兒,像白咖啡一樣的這廢品,於是全家都會爭先恐後地來品嚐這好比盤尼西林的發酵液,它有一種治療作用。起這種治療作用的實際上是一種有組織的廢品,像盤尼西林一樣是一種黴菌。這就是這發酵液與寫作的真正相似之處。小姑娘,在摩拉維亞那地方每一個葡萄酒地窖都有一座小閣樓,閣樓上有一個小房間,在葡萄發酵的時候,維也納的猶太人就到這裡來,整個星期都喝這廢品、這盤尼西林、這發酵液,什麼別的不喝只喝這發酵液,用它來清洗內臟。因為猶太人的肝、腎都不好,那發酵液能管點兒用,等他們回到維也納時,又可放開肚皮吃鵝、吃烤鵝肉和鵝肝,大吃大喝過週末,然後再盼著到摩拉維亞酒窖上面的閣樓小房間來喝發酵液。」
我丈夫一個勁兒地說著,我在他身旁卻邊走邊想著沃拉吉米爾。
他那種遊行時舉旗的方式讓我吃驚,他根本不在乎那天氣那風和雪,彷彿在夢中邁步領著那「五一」遊行隊伍,可是卻像走在所有復活的茫然的人群前列的基督,沃拉吉米爾在整個這一遊行隊伍中就是這麼個形象,似乎只有他一個人是聖人,彷彿他是共產主義那早已逝世的前輩的長子。我看到沃拉吉米爾在為他代表他們工廠舉著旗幟而驕傲,甚至還因這面旗子而感到榮幸,簡直因為工廠恰恰選中了他扛旗、領著隊伍走過布拉格市中心的檢閱台而幸福至極。
我真恨不得能到瓦茨拉夫人街那檢閱台下去看看他是不是在那裡也昂首闊步,是不是在那裡也這麼一副神聖而茫然若失的面孔。
因為沃拉吉米爾此刻在巴爾莫夫卡街上給我的印象儼然像個真正的理想的共產主義者,他樂意上班,樂意工作,像其他人中的一員,什麼也不圖地做著自己的事業,平凡而又謙虛,同時又為自己既是工人又是藝術家而感到驕傲。
他連畫室也不需要,像我丈夫說的,只想晚上有幾根香煙抽,以及用六十個哈萊士買張去日什科夫的電車票回家。實際上這個沃拉吉米爾請我和我丈夫到巴爾莫夫卡來參加「五一」節,是想讓我們親眼看到他站在哪一方、在什麼立場上、同情誰,對沃拉吉米爾來說誰比我丈夫和我更重要,所以他才擺出那副冷峻同時又很得意的面孔,所以他的眼睛才像看我丈夫時的那模樣。我丈夫與我並排走著,我看出他也有著同樣的想法。他看了我一眼,微笑著,聳聳肩膀,舉起一個手指強調地說:「我是一個小城市的市民,自始至終是一個小城市的市民,但我從來不是一個小市民。」
他推開門,用手使勁拉開紅色帷幕,邀請我到熱尼什基來喝一杯。我坐下來,環視一下酒店,這家酒店我沒來過,我丈夫要了啤酒,給我要了格羅格酒。他悄聲對我說:「這裡曾經是教會高層和市長先生、市政府官員及其夫人們光顧的地方,這只是供利本尼的高層人物享用的酒店。如今彷彿一切都翻了個個兒,如今是一家早上六點鐘就開門的小店,那些早上不喝杯羅姆酒幹活手就哆嗦的人常上這兒來……哪裡是六點開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