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那次出游,第二天下午在我和芙頌再次見面時我們又重新回憶了一遍。然後我們忘記一切長久地接吻、做愛。一陣彌漫著椴樹花香的春風從窗紗和窗簾的縫隙吹進來,讓她那蜜色的肌膚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她緊閉的雙眼,像在大海裡拼命抱著救生圈的人那樣摟抱我的樣子讓我眩暈,我無法去思考自己經歷的事情所包含的更深內涵。為了不過多地陷入罪惡的情感和懷疑以及孕育和培養愛情的那個危險地帶,我明白自己應該走到男人中去。
和芙頌又約會了三次後,星期六上午,哥哥打電話來要我和他一起去看費內爾巴赫切和吉雷松體育的球賽,他說費內爾巴赫切很有可能在下午的比賽裡奪冠,我去了。看到道爾馬巴赫切體育場在二十年後除了名字被改成伊諾努[1]穆斯塔法?伊斯麥特?伊諾努(Mustafa
I?smet
I?no‥nu‥,1884—1973),土耳其軍事家、政治家和土耳其第二任總統(1938—1950年在位)。[1]並沒別的太多變化我很高興。還有一個變化,那就是像在歐洲那樣嘗試在場地裡種草。但是因為只在場地的邊上剩下了一些綠草,於是球場就像一個只在太陽穴和後腦勺留下少許頭發的謝頂男人。那些花錢坐在有號碼的看台上的觀眾,就像在二十年前1950年代中期那樣,當那些大汗淋漓的球員,特別是一些無名的後衛球員跑到邊線上時,會像決斗場看台上的羅馬貴族那樣辱罵他們(快跑呀,沒血的“二尾子們”),坐在開放看台上的那些由失業者、窮人和學生組成的狂暴觀眾,則用一種能夠讓別人聽見自己的憤怒和聲音的樂趣與希望,異口同聲、有節奏地罵著類似的髒話。就像第二天報紙的體育專欄上說的那樣,比賽毫無懸念,當費內爾巴赫切不斷地將球踢進球門時,我發現自己也和所有人一樣站起來狂呼亂叫。在這種節日和團結的氣氛裡,在那些既在球場裡,又在看台上不停親吻互祝勝利的男人們當中,有一種把我心裡的罪惡感隱藏起來、把我的恐懼轉變成驕傲的東西。但是在球賽過程中那些安靜的時刻,在三萬人同時聽到球員將球踢進球門時,我把目光轉向了看台後面的海峽和一艘正從道爾馬巴赫切皇宮前經過的蘇聯船只上,我在想芙頌。她在對我並不熟知的情況下選擇我,並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給我的做法深深地打動了我。我的眼前不停地閃現出她細長的脖頸、她特有的肚臍、她眼中有時同時出現的懷疑和真誠、躺在床上看著我時眼神裡那憂傷的誠實和我們的接吻。
哥哥說:“你大概是在想訂婚的事情。”
“是的。”
“你很愛她嗎?”
“當然。”
帶著一種半是憐愛,半是見多識廣的微笑,哥哥把目光轉向了進入中場的球上。兩年前他開始抽他認為有個性的雪茄,他的手上拿著一支馬爾馬拉牌的本地雪茄,球賽期間從貞女塔方向吹來的一陣微風不僅吹拂起球隊的巨幅旗幟和球場邊上的小紅旗,也把雪茄的煙霧,就像有段時間父親的香煙那樣吹進了我的雙眼,讓它們像兒時那樣痛得流淚。
“婚姻對你有好處。”哥哥的目光還盯在球上,“你們馬上生孩子,別拖太久,這樣你們的孩子就可以和我們的孩子做朋友了。茜貝爾是個腳踏實地的本分姑娘,可以平衡你的浮躁。我希望你不要像其他姑娘那樣,也讓茜貝爾厭倦。喂,裁判,犯規了!”
當費內爾巴赫切踢進第二個球時,我們一起站起來大叫“進球了”,還擁抱親吻了一下。球賽結束後,父親當兵時的朋友水桶?卡德裡和幾個喜歡足球的商人、律師和我們一起跟著叫嚷的人群,爬坡來到了迪萬酒店,我們喝著拉克酒,談起了足球和政治。我依然在想芙頌。
卡德裡先生對我說:“凱末爾先生,你在想什麼呀。你大概不像你哥哥那樣喜歡足球。”
“其實我是喜歡的,但最近幾年……”
“凱末爾很喜歡足球,卡德裡先生,但傳球不靈。”哥哥嘲諷地說。
我說:“其實我可以背出1959年費內爾巴赫切球隊裡所有球員的名字。厄茲江、內迪姆、巴斯裡、阿克君、納吉、阿弗尼、微小?穆斯塔法、江、余克塞爾、萊夫泰爾、埃爾袞。”
水桶?卡德裡說:“塞拉傑廷也在那支球隊……你忘了。”
“不,他不在那支球隊。”
話題拉長了,就像在這種情況下總要發生的那樣打賭了。為了搞清楚塞拉傑廷1959年是不是在費內爾巴赫切踢球,我和水桶?卡德裡打了賭。賭輸的人將請這些在迪萬酒店喝酒的人吃飯。
回家走到尼相塔什時,我離開了那些男人。在邁哈邁特公寓樓的那套房子裡有個盒子,裡面藏著有段時間我從口香糖裡收集來的球員照片。母親把包括我們的舊玩具在內的所有東西都遣送去了那裡。我知道,如果我能找到那個盒子,找到兒時和哥哥一起積攢的球員和演員的照片,我就能把賭打贏。
但是一走進那套房子,我明白自己是為了回憶和芙頌度過的那些時光而來的。我盯著和芙頌做愛的床、床頭櫃上裝滿煙頭的煙灰缸和茶杯看了一會兒。母親堆放在房間裡的舊家具、盒子、不走的鍾表、器皿、鋪在地上的油印布、灰塵的味道和房間裡的陰影,在我的幻想裡交織在一起,在我靈魂的某個地方變成了一個從天堂裡出來的幸福角落。天已經黑了,但是外面依然傳來了踢球的孩子們的叫罵聲。
那天,1975年5月的第十天,我在邁哈邁特公寓樓的房子裡,找到了那個裝著我從藏寶口香糖裡收集來的演員照片的錫盒,但是盒子是空的。博物館參觀者將要看到的這些演員照片,是多年後我從赫夫澤先生那裡拿來的,我是在和那些生活在伊斯坦布爾的不幸收藏家們交朋友時認識他的,這些人住在堆滿雜物的房間裡凍得瑟瑟發抖。更有甚者,多年後我和照片上的一些男演員,比如艾克雷姆?居齊魯(飾演先知易卜拉欣的演員),在影視界人士出入的酒吧裡交上了朋友。我的故事,就像我展出的這些東西一樣,將經過所有的這些時期。就從那天起,我明白,因為那些舊物以及和芙頌接吻的幸福,我因此感到無比生動、充滿魔力的這個房間將在我一生中占據一個非常重要的位置。
在我的故事經過的那些年裡,和世界上大多數人一樣,我也是第一次在電影裡看見接吻的,我被震撼了。這是我和一個漂亮姑娘一生想做的、也是我很好奇的一件事情。除了在美國的一兩次偶遇,其實三十年來我不曾在銀幕以外的地方看見過一對接吻的人。影院,不僅僅是在童年,在那些年對我來說也仿佛是為了看別人接吻而去的一個地方。而故事,對於接吻來說只是一個借口。我感覺,芙頌和我接吻時也在模仿她從電影裡看來的那些接吻。
現在,我想說一點有關我和芙頌接吻的事情。一方面我想讓讀者真實地感受到故事中關於性和欲望的嚴肅一面,另一方面又擔心它們會被人認為輕浮和庸俗。我認為芙頌嘴裡那細白砂糖的味道來自於她嚼的藏寶口香糖。我和芙頌的接吻,已不像我們頭幾次約會時那樣,僅僅是為了檢驗我們彼此,表達我們對彼此的吸引所做的一種挑逗行為,而是為了我們的樂趣而做的一件事,在不斷的接吻中,我們還都驚訝地發現了接吻是怎樣的一件事。我們第一次發現,在每次長久的接吻中,除了我們潮濕的嘴巴和彼此鼓勵的舌頭,記憶也加入了其中。接吻時我先是在吻她,然後吻記憶中的她,然後瞬間我睜開眼再閉上眼吻那個我剛剛看見的她和我記憶中的她,但是過了一會,有些和她相似的人也混進了這個記憶,於是我也吻了她們,因為同時和一群人接吻,我覺得自己更像男人了,這次我作為另外一個人來吻她。我從她孩童般的嘴巴、寬寬的嘴唇和充滿欲望、頑皮的舌頭在我嘴裡的那些動作裡得到的快感,混亂的思緒以及許多新的想法(一個想法說:“這是一個孩子。”另外一個想法說:“是的,一個非常有女人味的孩子。”)與我吻她時成為我的一些人,她吻我時在我的記憶中閃現的所有芙頌混在一起,越變越多。
從這些長久的接吻,以及隨之而來的做愛儀式以及它們的細節裡,我找到了一種新知識以及對我而言亦是一種新幸福的線索,感覺到了這世上很少有人到達的一扇天堂之門的開啟。伴隨著我們的接吻,在我們面前打開的,仿佛不僅僅是肌膚相親的快感之門和逐漸膨脹的性欲之門,還有將我們從春日午後拽出去的一扇浩瀚的時光之門。
我會愛上她嗎?在感受著巨大幸福的同時,我也在擔憂。因為腦子的混亂,我意識到自己的靈魂,可能會在認真對待這種幸福而導致的危險和玩弄這種幸福而產生的卑劣之間掙扎。那天晚上,奧斯曼、他的妻子貝玲和他們的孩子們來看望父母,我們一起吃了晚飯。我記得吃飯時我又想起了芙頌以及我們的接吻。
第二天中午我獨自一人去了電影院。我壓根沒想要看電影,只是想一個人待著,因為我感覺自己無法在嘎爾特的職工餐廳,與公司的老會計們和喜歡說我兒時有多可愛的和藹胖秘書們一起吃飯。和他們在一起我同時扮演著朋友和“謙虛的經理”兩個角色,我不可能一邊和他們大聲說笑著吃飯,一邊想著芙頌和我們的接吻並期盼兩點鍾的盡早到來。
在奧斯曼貝伊的共和國大街上看著櫥窗神情恍惚地溜達時,我看到了“希區柯克周”的廣告,被廣告吸引看的一部電影裡有一個格蕾斯?凱莉的接吻鏡頭。我在電影中場抽的煙;為了讓人想起看午場電影的家庭婦女和逃課的學生,我在多年後找到並把它放進博物館的“阿拉斯加福裡高”巧克力冰激凌;引座員的手電筒。這幾樣東西,讓它們來展示我在電影院裡想起的青春期的寂寞和接吻欲望。我喜歡電影院的陰涼和散發著霉味的厚重氛圍;喜歡聽一兩個電影愛好者的輕聲交談;喜歡看著厚重的天鵝絨幕布邊上的陰影和黑暗角落沉浸在幻想裡。馬上就要見到芙頌的意識變成一種幸福從腦子的一角蔓延到我的整個靈魂。走出影院,穿行在奧斯曼貝伊蜿蜒的小巷裡,經過布料店、茶館、五金店、上漿並熨燙襯衫的店家,朝泰什維奇耶清真寺、我們約會的地點徑直走去時,我記得自己想過那應該是我們的最後一次約會。
一開始我試圖去認真輔導她。她的頭發散落在紙上,她的手在桌上不停地移動,她把鉛筆頭上的橡皮像乳頭那樣長久地咬在兩片紅唇之間,她裸露的胳膊不時碰到我裸露的胳膊,這些都讓我魂不守捨,但我還是控制住了自己。開始解方程式時,芙頌的臉上露出了一種驕傲的神情,她沖著前面(有時對著我的臉)著急地把嘴裡的煙吐出,當她用余光得意地瞟我一眼,想讓我知道她很快就要找到答案時,她又會因為一個加法的錯誤而前功盡棄。當得出的結果和a,b,c,d,e答案上任何一個都不相符時,她先憂傷,繼而慌亂,隨後說“不是因為笨,而是因為粗心”來為自己找到借口。為了讓她不再出錯,我自負地對她說,細心也是智慧的一部分。開始解一道新題時,她那聰明的鉛筆尖,就像一只饑餓麻雀的著急小嘴那樣在紙上跳躍著前行,我欣賞著那鉛筆尖,被她那一邊拽頭發,一邊安靜、干練地簡化等式的模樣打動。同時我也在擔憂地關注著內心裡升騰起來的迫不及待和不安。就在那時,我們開始接吻,我們長時間地接吻,然後我們做愛。做愛時我們感到像童貞、羞恥和罪過一類東西的沉重,這是我們從彼此的動作裡發現的。但是我也從芙頌的眼睛裡看到,她在從性愛裡得到樂趣,陶醉在最終發現這些多年好奇的樂趣的興奮裡。就像一個穿越波濤洶湧的大洋,忍受千辛萬苦最終到達一片夢想多年、傳說中的遠方大陸的游客,在他剛踏上那片新大陸時是如何帶著好奇和陶醉面對每棵樹、每塊石頭、每處泉水的,又是如何既興奮又小心翼翼地將每朵鮮花、每個果實放進嘴裡品嘗的,那麼芙頌也是在用同樣的好奇和眩暈慢慢地發現一切。
如果我們把男人最明顯的性器官放在一邊的話,其實最讓芙頌感興趣的東西,既不是我的身體,也不是廣義上的“男人的身體”。她真正的好奇和興奮是針對她自己的,是她自己的身體和快感。我的身體、胳膊、手指和嘴巴對於挖掘出她那天鵝絨肌膚表面和裡面的那些興奮點是必需的。當這些新滋味在我的引導下從她的身體裡被挖掘出來時,芙頌會驚喜萬分。她陶醉地閉著雙眼,感受著身體裡出現的一陣陣新快感,她用驚訝、有時用一聲幸福的叫喊跟隨著快感的自我前行,就像是在血管、後腦勺和腦袋裡愈發強烈的一陣顫抖那樣,然後她再次希望得到我的幫助。有幾次她輕聲說:“請你再做一次,再那樣做一次!”
我太幸福了。但這不是一種用腦袋來衡量、理解的幸福,是我的肌膚體驗著認識到的一種幸福,也是後來在日常生活中,打電話時在我的後腦勺裡,急速爬樓梯時在我的尾骨裡,抑或是和四周後准備訂婚的茜貝爾在塔克希姆的一家餐廳裡點菜時,在我心尖上感覺到的一種幸福。
有時我會忘記一整天就像我身上的香水那樣伴隨著我的這種情感是芙頌給我的——就像有那麼幾次——在一個沒人的時間和茜貝爾在辦公室急急忙忙做愛時,我仿佛也會感覺自己是在體驗同樣巨大、惟一和一整塊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