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朗誦完詩後,主持人用誇張的動作邊走邊一個詞一個詞地報著今晚的壓軸戲:祖國還是頭巾。
宗教學校學生們坐著的中排和後排,響起了反對聲、一兩聲口哨、一些噓聲,其間還夾雜著前排官員們一兩下讚許的掌聲。劇院已被塞得滿滿的,人們抱著一種期待,半是帶著好奇,半是帶著敬意地看著。劇組先準備了些「輕鬆的」節目,馮妲?艾塞爾誇張地模仿著廣告,毫無必要地跳著肚皮舞,她和蘇納伊?扎伊姆還扮演了前女總理和她受賄的丈夫,這些節目沒有讓觀眾們像前排的有些官員們那樣感受到夜晚的寒冷,相反,讓他們感受到了娛樂。
「祖國還是頭巾」也讓觀眾們覺得挺有意思,可是宗教學校學生們的干擾、不斷抬高的聲音讓人覺得心煩。舞台上的對話也根本無法聽清了。但這部歷時二十分鐘的戲既教條又老套,有著如此明顯的戲劇結構,就連聾子和啞巴也能明白是怎麼回事。
1一個裹在黑袍子裡的女人在街上走著,自言自語,想著什麼。不知什麼原因悶悶不樂。
2女人脫去了黑袍子,宣告獲得自由了。現在她是不穿黑袍的,是幸福的。
3她的家人、未婚夫、親戚、蓄著絡腮鬍子的穆斯林男子想盡各種理由反對這種自由,讓這個女人穿上黑袍子。女人一氣之下燒掉了黑袍。
4手拿念珠,蓄著絡腮鬍的宗教狂們對她的這種反抗進行了無情的鎮壓,正當他們揪住女人的頭髮要把她打死的時候……
5共和國年輕的軍人們救了她。
20世紀30年代中期至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政府主張西化,要把婦女們從宗教壓迫中解放出來,主張婦女們應該脫去黑袍。在政府的鼓勵下,這個短劇曾多次在安納多魯的高中和人民之家裡演出過,1950年後,隨著民主化進程的發展和凱末爾主義勢頭的減弱,它逐漸被人遺忘了。多年後,扮演穿黑袍女人的馮妲?艾塞爾在伊斯坦布爾的一個錄音棚裡對我說,她母親1948年在屈塔希亞高中曾演過同一個角色,她為此感到驕傲,然而隨後發生的事情使她沒能像母親一樣感受到應有的喜悅。儘管她的樣子就像那些因為吸毒而變得憔悴、疲憊和怯懦的舞台演員們一樣,幾乎什麼都記不得了,但我還是想盡辦法讓她原原本本說出了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一切。加上我對其他目擊者的採訪,我可以詳細地寫寫那晚發生的事情:
第一幕時,民族劇院裡卡爾斯的觀眾們有些不知所措。「祖國還是頭巾」這個名字讓他們認為這部戲也就是日常的政治性的一個短劇。可除了幾個能回憶起這部短劇的老人外,誰也沒想到劇中會有一個穿黑袍的女人出現。在他們看來,伊斯蘭政教徒的標誌僅是頭巾而已。黑袍中這個神秘的女人來來回回果決地行走時,許多人被她的那份矜持甚至是傲氣吸引了。就連那些對宗教服飾根本瞧不起的「激進的」官員們也對她產生了敬意。一個聰明的宗教學校學生猜到了黑袍裡的是誰而大笑了起來,使坐在前排的那些人非常氣憤。
第二幕中,因為覺醒和對自由的追求,穿黑袍的女人要脫去黑袍,所有人對此都感到了恐懼。關於這一點,我們可以這麼來解釋:就連主張西化的世俗主義者們都害怕他們自己的思想所造成的結果。事實上,這些人因為害怕伊斯蘭政教徒,他們早就默許在卡爾斯一切都像過去那樣按部就班發展就行了。他們根本就沒想過要像共和國早期那樣由政府來強迫婦女們脫掉黑袍,他們認為「只要不像伊朗那樣,不穿黑袍的婦女不要因為受伊斯蘭教徒們的強迫或是害怕伊斯蘭教徒們而一定要穿上黑袍就行了」。
圖爾古特先生後來對卡說:「實際上那些坐在前排的阿塔圖爾克主義者,根本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阿塔圖爾克主義者,他們是懦夫。」大家都擔心,一個女人在舞台上做作地脫掉黑袍,不僅會刺激宗教分子們,也會刺激劇院裡的失業者們和其他的社會底層。正在這時,在前排坐著的一位教師站了起來,開始向正在優雅而果決地脫著黑袍的馮妲?艾塞爾鼓起掌來。有些人認為這不是進步分子的什麼政治舉動,完全是這個傢伙喝暈後看到女人裸露出來的豐滿的胳膊、漂亮的脖子才情不自禁地鼓起掌來的。回答這位可憐教師的是後排一小撮年輕人們的怒吼。
實際上坐在前排的共和主義者們對這一形勢也不滿意。他們搞不明白,從黑袍裡出來的原本應該是一位戴著眼鏡、文文靜靜、嚮往知識的純潔的農村少女,怎麼會是妖艷風騷的肚皮舞演員馮妲?艾塞爾呢?難道這意味著只有妓女和沒有道德的人才會脫去黑袍嗎?那這就成宗教狂們發出的信息了。前排有人聽到副市長喊:「錯了,完全錯了。」其他人可能為了討好他,也對他的話加以附和,但卻沒能使馮妲?艾塞爾停止演出。前排的人們不安地看著這位已覺醒了的追求自由的共和國女子,宗教學校學生中也發出了零星的恐嚇聲,而這也沒能嚇唬住誰。坐在前排的副市長,當時正忙著把庫爾德工人黨斬草除根的勇敢的警局副局長卡瑟姆先生,其他的一些高層官員,市土管局局長,負責收繳庫爾德語歌曲磁帶送到安卡拉的文化局長(他妻子,兩個女兒,繫著領帶的四個兒子,還有三個侄子都來了),還有些穿著便裝的軍官和他們的妻子,根本不把這些來挑事兒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放在眼裡。也可以說他們相信四散分佈在劇院裡的便衣,相信角落裡穿著制服的警察,相信那些據說在後台待命的士兵。但更重要的是,演出是通過電視直播的,儘管只是地方台的直播,這也讓他們覺得似乎整個土耳其和安卡拉都在看著他們。前排就座的上層人物們和劇院裡其他所有的觀眾一樣,一邊想著舞台上發生的一切都被電視轉播著,一邊欣賞著節目,純粹出於這個原因,舞台上的俗不可耐、政治挑釁和荒誕不經在他們看來是優雅的,是有吸引力的。劇院裡也有這樣的人,他們時不時回過頭來看看攝像機是不是還在工作,好像後排有人向他們揮手似的;還有一些人,儘管處在劇院最偏僻的角落,但心裡想著「天啊,他們在看著我們呢!」因而也一動不動。晚上演出由電視直播,並沒使得大部分卡爾斯人待在家裡在電視前觀看演出,而是喚起了他們去劇院看拍電視的好奇心。
馮妲?艾塞爾將剛才脫下來的黑袍放在了舞台上的一個銅盆裡,黑袍就像是一件要洗的衣服,接著,像是在倒洗衣液似的,她小心翼翼地把汽油倒在上面,開始搓洗了起來。而汽油恰好裝在了卡爾斯的家庭婦女們常用的阿奇夫牌洗衣液的瓶子裡,因此,不只是整個劇院的觀眾,所有卡爾斯人都認為這個反叛的女人改變了主意,開始乖乖地搓洗她的袍子了,心情也都莫名其妙地平靜了下來。
「好好洗,搓乾淨!」後排有個人喊叫著。一陣笑聲,前排的官員們有些生氣,可整個劇院的所有人都是這麼想的。「這可是奧妙牌的。」另外一個人喊道。
這些人是宗教學校的學生,剛才是他們讓劇院的氣氛緊張,現在也是他們使整個劇院充滿了笑聲,因而也沒人太過生他們的氣。同前排坐著的政府官員們一樣,劇院裡其他觀眾也希望平平安安地演完這部老套、激進派和煽動性的政治短劇,別惹出太大的麻煩來。多年後我採訪的很多人都給我說了相同的感覺:從官員們到庫爾德窮學生,那天晚上,劇院裡大部分卡爾斯人都希望在劇院裡經歷一種不同的嘗試,希望多少能夠得到些娛樂。宗教學校一部分憤怒的學生可能是想破壞演出,可到那時為止,誰也沒有太害怕他們。
馮妲?艾塞爾像廣告中經常見到的那些以洗衣為樂趣的家庭主婦一樣,拖延著時間。時間一到,她從盆裡取出濕黑袍,像要把它晾在繩上似的,把黑袍抖開,展示給觀眾看。觀眾們都在猜測下面要發生什麼,在他們的注視下,她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點著了黑袍的一角。大廳裡鴉雀無聲。人們甚至可以聽到火苗吞噬黑袍時發出的氣息。整個大廳被一種奇怪而又恐怖的光線照亮了。
許多人緊張地站了起來。
這是誰也沒有想到的。就連最最處驚不亂的世俗主義者們也害怕了。女人把燃燒著的黑袍扔到了地板上,有些人害怕舞台上一百一十年的地板和卡爾斯最富有時期留下來的落滿灰的帶補丁的幕布會被點燃。但大廳裡更多的人正確地察覺到了目前的情形已成離弦之箭而非常害怕,現在什麼事情都會發生。
宗教學校的學生們一片嘩然,接著像炸了鍋,噓聲、喊叫聲、怒吼聲響成一片。
「不信安拉的宗教敵人!」有人喊道,「沒有信仰的無神論者。」
前排的人還沒醒過神來。又是那個勇敢的教師站起來喊:「請安靜,接著看!」可沒一個人聽他的。人們開始不安起來,他們知道噓聲、喊叫聲和口號聲不會停下來,事情鬧大了。市衛生廳廳長奈夫扎特醫生,帶著他繫著領帶、穿著夾克的兒子們,帶著他紮著辮子的女兒還有他穿著孔雀毛色縐紗長裙的太太,向出口走去。從安卡拉來這裡辦事的皮革商薩德克先生(原來也是卡爾斯的有錢人)和他小學時的同班同學——人民黨籍的律師薩比特先生一起站了起來。卡看到坐在前排的人都害怕了,他坐在那兒也拿不定主意:他擔心這麼大的噪音會讓他忘掉那首還沒來得及寫在綠皮本上的詩,為此他也想站起來。另外他也想離開劇院回到伊珂身邊。與此同時,那位敬重整個卡爾斯的信息、敬重紳士風度的電話局局長雷加依先生走近了煙氣騰騰的舞台。
「我的孩子,」他大聲說。「我們很喜歡你們這個阿塔圖爾克主義的劇本。可是夠了。看看吧,大家都感到很不安,人們都會鬧翻天的。」
被扔在地上的黑袍很快就熄滅了,煙氣騰騰中馮妲?艾塞爾開始朗誦起「祖國還是頭巾」的作者最引以為傲的一段獨白,後來我在人民之家1936年的出版物中找到了這段獨白的全文。發生這次事件四年之後,在伊斯坦布爾,這位年已九十二歲、可我覺得依然充滿活力的「祖國還是頭巾」的作者,一邊訓斥著在他膝頭嬉鬧的孫子(實際上是重孫子),一邊給我講,在他的所有作品(《阿塔圖爾來了》,《阿塔圖爾克劇本(高中生讀本)》,《有關「他」的回憶》等等)中,這部短劇可惜已經被人遺忘了(他根本不知道在卡爾斯上演過這部戲,對整個事件他也毫不知情),他說30年代的時候,戲每次演到這裡(獨白),高中的女學生們、官員們都站起來眼含熱淚,熱烈地鼓掌。
此刻,除了宗教學校學生的噓聲、恐嚇聲和怒吼聲外,什麼也聽不到。大廳前排雖是一片帶有指責和害怕的沉默,可很少有人能聽清馮妲?艾塞爾在說什麼。可能她在解釋憤怒的姑娘為什麼扔掉了黑袍子,她在說,不僅是個人,整個民族的寶貴品質不在於衣著而在於靈魂,現在我們應該從這些使我們靈魂受到玷污及落後的標誌——黑袍、頭巾、費斯帽和纏頭中解放出來,奔向文明和現代的民族,奔向歐洲。可沒人聽得到她說話,這時整個大廳卻都聽到了來自後排的憤怒的回答,這個回答恰好與她所說的話吻合上了。
「你也光著身子向歐洲跑啊,一絲不掛地跑啊!」
甚至從前排某個地方也傳來了大笑聲,讚許的掌聲。這使前排的人感到徹底地絕望和恐懼。這時,卡和許多人一起站了起來。所有人都在議論著,後排的人則怒吼著;有些人邊朝門口走,邊往後看。儘管沒幾個人聽,馮妲?艾塞爾還在朗誦著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