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看見民族劇院門前聚集著一大群人,等著看一會兒的「演出」。儘管雪還是下個不停,但那些想找樂子的失業者、那些從宿舍或家裡出來穿著襯衣夾克的年輕人、那些從家裡偷著跑出來的小孩子,聚集在了這個有一百一十年歷史的大樓前和人行道上。也有老老少少一家人一起來的。卡在卡爾斯第一次看到了一把打開著的黑傘。卡迪菲知道節目表中有卡的一首詩,可是卡卻沒有讓這個話題繼續展開,只是說他不會去那兒,他說他本來就沒時間。
他感覺一首新詩就要在他腦海中誕生,因而一直到旅館他什麼也不說,只是快步走著。飯前他找了個借口,說要收拾收拾自己,便立刻上了樓,脫去大衣,坐在小桌前飛快地寫了起來。詩的主題是友情和知己。雪、星辰、特殊的幸福日子的情節和卡迪菲所說的一些話也被原原本本地寫進了詩裡。卡像是欣賞一幅畫似的興奮地看著一行行詩從筆尖流出。他用隱含的邏輯把同卡迪菲所談的內容進行了加工。這首名為「星辰的友誼」的詩中寫道:每個人都有一個星辰,每個星辰都有一個朋友,同每個星辰都有一個和自己類似的星辰存在一樣,每個人也有與自己相類似的人,比如說知己。儘管他全身心地感受到了這首詩的音樂性和完美性,但還是有個別詩句和用詞中存在缺陷,他認為這是因為自己的腦子還在想著一會兒要同伊珂見面,還在想著吃飯要遲到了,還有就是因為自己太興奮了。
寫完詩,他匆匆忙忙穿過大廳,走進了旅館主人的套房。這間套房屋頂很高,挺寬敞。屋子正中央擺著餐桌,圖爾古特先生坐在上首,兩邊坐著他的兩個女兒——伊珂和卡迪菲,桌子一側的頂端坐著另外一個女孩,她頭上披著華麗的紫色頭巾,卡立刻想到她就是韓黛。她對面坐著的是辦報人塞爾達爾先生。大家坐在一起顯得那麼高興,桌上的碟碟碗碗堆在那裡有一種奇妙的美,庫爾德傭人扎黑黛快步從後面的廚房出出進進,興奮且動作麻利。看到這些,卡馬上感覺到,圖爾古特和他的女兒們已經習慣於每天晚上長時間坐在這個餐桌旁。
「我一整天都在想您,一整天都在擔心您,您去哪兒了?」圖爾古特先生說著,站了起來。他突然靠近卡,和他擁抱了起來,卡以為他都快哭了。「每一刻都可能會有糟糕的事情發生。」他用一種悲觀的語氣說道。
卡坐在圖爾古特先生指給自己的位置上,正對著圖爾古特先生,在桌子的另一頭兒。他興沖沖地喝完了面前的扁豆湯,餐桌上另外兩個男人也開始喝起了拉克酒,其他人也把注意力從自己身上移到了電視屏幕上。這時他做了渴望已久的事情,他盯著伊珂那美麗的臉龐看了個夠。
我完全知道他在那一刻的感受,因為他後來把這無邊無際的幸福非常詳細地寫在了他的本子上:他像個快樂的小孩子一樣不停地手舞足蹈,坐立不安,好像現在他就要帶伊珂去趕那趟前往法蘭克福的火車似的。圖爾古特那張堆放著書、報紙、旅館賬本和票據的桌子上,檯燈射出柔和的燈光。卡想像著不久後在法蘭克福他和伊珂住的小公寓裡,自己寫字桌上的檯燈會發出同樣的燈光照在伊珂的臉上。
突然他發現卡迪菲在看自己。他們對視時,卡迪菲的臉上似乎現出了一絲嫉妒,但馬上被她用知己般的微笑掩飾住了。
餐桌上的人們,時不時用眼角瞄一下開著的電視。民族劇院晚上演出的直播剛剛開始,一個細高個頭、像根桿子似的演員,左搖右晃地開始主持節目,卡剛來那天夜裡從客車上下來時在劇團的人群裡見到過他。突然圖爾古特先生用遙控器換了個台。大家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長時間地看著銀屏上的黑白雪花。
「爸爸,」伊珂說,「你為什麼現在要看這個?」
「這裡下著雪……」她父親說,「至少這是一個真實的畫面,是一條真實的新聞。你也知道,長時間看同一個頻道會傷我的自尊。」
「那就關了吧,爸爸,」卡迪菲說,「現在有另外一件事情,它傷了我們大家的自尊。」
「講給我們的客人聽吧,」她父親不好意思地說,「他要是不知道這件事情的話,會讓我覺得很不安的。」
「我也是。」韓黛說。她有一雙非常漂亮的大大的黑眼睛,眼神中有一絲憤怒。大家立刻都安靜了下來。
「你講吧,韓黛,」卡迪菲說,「這沒什麼見不得人的。」
「恰恰相反,正是因為有很多見不得人的事情,我才想說。」韓黛說。突然她臉上現出一絲奇怪的喜悅,像是想起什麼高興的事似的,她微笑著說:「今天是我們的好朋友苔絲麗梅自殺後的第四十天。苔絲麗梅是我們這些人中為宗教、為安拉的訓導而進行鬥爭最堅定的。對她來說,頭巾不僅意味著對安拉的熱愛,而且也意味著她的信念和尊嚴。誰也想不到她會自殺。學校裡的老師和家裡的父親為了讓她摘掉頭巾對她施加了很大的壓力,可她堅持著。她就要被學校開除了,在這裡她讀了三年,馬上就要畢業了。她父親是一家小店的老闆,一天警察局的人威脅她父親說:『你女兒不摘掉頭巾來學校的話,我們就關了你的小店,把你趕出卡爾斯。』因此,她父親最初嚇唬苔絲麗梅說要把她趕出家門,後來看到這沒起多大作用,就想把她嫁給一個四十來歲的鰥夫警察。這個警察竟然拿著花開始來小店找她,苔絲麗梅稱他為『金屬眼老頭』,她是那麼地討厭這個傢伙,為了不嫁給他,她甚至決定要摘掉頭巾了,可她無法這麼做。我們中有些人贊同她的決定,不要同『金屬眼』結婚;有些人則說,『你就威脅你父親說要自殺。』這個主意我出得最多。因為我根本不想讓苔絲麗梅摘掉頭巾。我給她說過很多次,『苔絲麗梅,自殺也比摘掉頭巾強。』我只是這麼說說而已。我們在報紙上看到的自殺婦女,大多是出於沒有信念、生活無著落和絕望的愛情,說自殺純粹是想以此來嚇唬他父親。我根本沒有想到虔誠的苔絲麗梅會自殺。可一聽說她懸樑自盡了,我馬上就相信了。因為我覺得,如果我要處在她那種情況的話,我也會自殺的。」
韓黛開始哭了起來,所有的人都沉默了。伊珂走到韓黛身邊,親了親她,又輕揉著她,卡迪菲也走過來摟住了她,手裡拿著遙控器的圖爾古特先生也說了些安慰的話,大家為了不再讓她哭,一起開了些玩笑。圖爾古特先生像哄小孩子似的讓她看熒屏上的長頸鹿,而韓黛也像個聽話的小孩兒似的用淚眼看著屏幕:在一個遙遠的地方,大概是在非洲腹地,一片林地中,樹蔭下一對長頸鹿像電影中的慢鏡頭似的悠閒自得地緩緩走著,屋子裡所有的人像是完全忘記了自己的生活,長時間地盯著屏幕看了起來。
「苔絲麗梅自殺以後,韓黛為了不讓父母再為她擔心,決定摘掉頭巾去學校了,」過了一會兒卡迪菲對卡說,「他們在如此艱難、如此貧困的條件下,像養獨生兒子一樣將她養大成人。她的父母總是夢想著將來她會照顧他們倆,而韓黛也是個非常聰明的女孩。」她柔聲說著,像是耳語,可是她講的話韓黛都能聽見,淚眼汪汪的姑娘同大家一起看著電視的時候也在聽她說話。「我們這些戴頭巾的姑娘們最初勸她不要放棄鬥爭,可當我們明白摘掉頭巾比自殺要好的時候,我們決定要幫助她。聽從安拉的訓導,把頭巾當作旗幟的一個姑娘,讓她摘掉頭巾拋頭露面是件很難的事。韓黛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裡,為這個決定而苦思冥想。」
卡像其他人一樣有種犯罪感,可當他的胳膊不經意碰到伊珂的胳膊時,內心中有種幸福感蔓延了開來。圖爾古特先生不停地換著頻道,卡將胳膊靠在伊珂的胳膊上,尋找著自己的幸福。當伊珂也開始這麼做時,他完全忘記了餐桌上的傷感。熒屏上出現了民族劇院晚會的現場。桿子一樣的細高個兒說,能參加卡爾斯歷史上的首次直播,他感到非常榮幸。晚上演出的節目有寓意深刻的故事、國家隊守門員的真情告白、政治史上令人汗顏的秘聞、莎士比亞和維克多?雨果的戲劇選段、一些出人意料的坦白、土耳其戲劇史和電影史上一些令人難以忘懷的人物、笑話、歌曲、可怕的驚喜,還提到了「多年後悄無聲息地回到國內的最偉大的詩人」卡的名字。伊珂在桌子底下握住了卡的手。
「聽說您晚上好像不願意去那裡。」圖爾古特先生說。
「在這裡很好,我感到很幸福,先生。」卡將胳膊向伊珂貼得更緊。
「其實我不想破壞您的好心情,」韓黛說。大家突然幾乎對她都有些害怕了。「可今晚我是為您而來的。我沒讀過您的任何作品,可我知道您到過德國,是見過世面的人,這對我來說就足夠了。請您告訴我,最近您寫過詩嗎?」
「來卡爾斯後我有了不少寫詩的靈感。」卡說。
「我想您可以告訴我,我該怎麼來專注地思考一個問題。請您告訴我:您是怎麼寫詩的?是靠苦思冥想嗎?」
在德國時,同土耳其讀者們一起參加的詩會上,這是婦女們最常問詩人的一個問題,可卡每次都像是被問到一個很特別的問題似的感到很吃驚。「我不知道詩怎麼寫,」他說,「好的詩歌好像來自於身體外部,來自於一個很遙遠的地方。」他看到韓黛懷疑地看著自己。「請您告訴我,您是怎麼理解苦思冥想的。」
「我整天都在努力,可是眼前老是出現不了我想像中的東西,我想像不出我不戴頭巾是什麼樣子。我眼前反而老是出現我想忘記的東西。」
「比如說,是什麼?」
「戴頭巾的姑娘越來越多後,安卡拉派了一位女士來勸我們摘掉頭巾。這位『說客女士』在一個房間裡一個個地和我們進行了長時間地談話。她問我們:『你父親打你母親嗎?你兄弟姐妹幾個?你父親一個月掙多少錢?戴頭巾之前你是怎麼穿著的?你喜歡阿塔圖爾克嗎?你家裡牆上掛著什麼畫?你一個月去幾次影院?你認為男女平等嗎?安拉和政府孰輕孰重?你想要幾個孩子?你受過家庭暴力嗎?』等等,有上百個問題,她把我們的回答寫在紙上,把我們的資料也填進了表格裡。她塗著唇膏,染著頭髮,不戴頭巾,就像時裝雜誌裡的人物一樣,衣著華麗,可怎麼說呢,實際上她又很純淨。儘管有時她的一些問題會把我們惹哭,但我們還是很喜歡她的……我們中有些人甚至想但願卡爾斯骯髒的泥濘別把她弄髒了。再後來我就開始夢見她了,但一開始我沒怎麼當回事。現在我每次想自己摘掉頭巾拋頭露面的時候,總是把自己當成這位『說客女士』。我也變成她那麼華麗,穿著細高跟鞋,穿得比她還暴露。男人們對我都很感興趣。一方面我感到很高興,另一方面我又感到很羞愧。」
「韓黛,你不想說的話就不用說這些讓你難為情的事。」卡迪菲說。
「不,我要說。因為在幻想中我是難為情的,可我並不為我的幻想感到難為情。就算我摘掉頭巾,我相信我也不會成為那種想要男人們為其爭風吃醋的女人,不會成為那種沉迷於淫慾的女人。因為我是在根本不相信自己的所作所為的情況下摘掉頭巾的。可我也知道,人們即使是在不相信的情況下,甚至是在自認為不情願的時候,還是有可能會陷入淫蕩的。男人,女人,我們所有的人晚上做夢時,都會和日常生活中我們以為自己一點都不想要的人一起造孽。不對嗎?」
「夠了,韓黛。」卡迪菲說。
「不對嗎?」
「不對,」卡迪菲說,她轉向卡。「兩年前,韓黛本來要和一個非常英俊的庫爾德小伙子結婚的。可他參與了政治,被打死了……」
「我不摘掉頭巾和這沒任何關係,」韓黛有些生氣地說,「原因是我苦思冥想也想像不出自己摘掉頭巾後會是什麼樣子。每次我集中注意力試著想像的時候,出現的要麼是像那個『說客女士』一樣糟糕的陌生人,要麼是一個很淫蕩的女人。哪怕只有一次我能想像出自己不戴頭巾走進校門,穿過走廊,進入教室,我就能有勇氣做成這件事,那樣的話我就自由了。因為那樣一來,我是憑我自己的意志和願望摘掉頭巾的,而不是警察強迫的。可我不論怎麼集中注意力,都無法想像出來那一刻。」
「你不用那麼重視那一刻,」卡迪菲說,「你就是在那一刻垮了,你還是我們心中的那個可愛的韓黛。」
「我不是,」韓黛說。「因為我決定了要離開你們,要摘掉頭巾,所以你們一定是打心底裡責備我、蔑視我。」她轉向卡。「有時我眼前會出現這樣的情景,一個姑娘,不戴頭巾進了校園,穿過走廊,走入我期盼已久的教室,甚至那一刻我都記起了走廊的味道和教室裡沉悶的氣氛。正在此時我在將教室與走廊隔開的玻璃上看到了那個姑娘,我所看到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個人,我就開始哭起來。」
大家都以為韓黛又要哭了。
「是另外一個人並不足以讓我如此害怕,」韓黛說,「使我害怕的是我再也不會回到現在這個樣子,甚至會把它忘記。人實際上是因為這個原因才自殺的。」她轉向卡。「您曾經想過自殺嗎?」語氣中有一些挑釁的味道。
「沒有,可人們在瞭解了卡爾斯的婦女之後,會開始思考這個問題的。」
「對許多像我們這樣的女孩來說,自殺意味著我們想對自己的身體做主。上當受騙而失去貞潔的姑娘們,要和自己不喜歡的男人結婚的純潔的姑娘們,都是因為這個原因自殺的。她們將自殺看作是對純潔的一種渴求。您寫過關於自殺的詩嗎?」她本能地轉向伊珂。「我是不是太讓你們的客人心煩了?好吧,那就讓他說說在卡爾斯他的那些詩是從哪兒來的,之後我就不煩他了。」
「當我感覺詩就要來了的時候,我心中非常感謝把詩賜給我的『他』,因為那一刻我感到非常幸福。」
「也是他讓你有了這麼具體的詩嗎?他是誰?」
「我感覺他是在我不相信的情況下把詩賜給我的。」
「你是不相信安拉呢,還是不相信是他把詩賜給了你?」
「是安拉把詩賜予我的。」卡像受了什麼啟示似的說道。
「他在這裡看到了宗教活動是如何升級的,」圖爾古特先生說。「也許他們還威脅了他……他出於害怕而開始信安拉了。」
「不,這是出自我內心的,」卡說,「我想同這裡的每個人一樣。」
「您害怕了,我要譴責您。」
「是,我是害怕,」卡幾乎是喊了出來,「而且非常害怕。」
像是被人用槍指著似的,他站起身來。這使餐桌上的每個人都感到了不安。「在哪兒?」圖爾古特先生喊道,他似乎也感覺到有人拿槍對著他們。「我不害怕,我什麼都不在乎。」韓黛自言自語道。
但她也和其他人一樣看著卡的臉,想要弄清楚危險到底來自何處。多年後,塞爾達爾先生告訴我,那一刻卡的臉變得蒼白,但那不是因為出於恐懼或因為眩暈感到不適,而是因為來自內心深處的一種幸福。女傭人則更甚一步,堅持說當時有一道光出現在了屋裡,照亮了屋裡所有的東西。從那天開始,卡在她的眼裡就成了聖人了。這時屋裡有人說,「來寫詩的靈感了!」每個人顯得比用槍指著自己更激動,更害怕。
後來,卡在一個本子上記下了他對整個過程的描述,屋裡的這種緊張氣氛和兒時我們見過的招魂時那種等待的恐懼相似。我們有個朋友,他母親年輕時候就守了寡,二十五年前,身材已經非常肥胖的她經常在晚上邀請一些人到她位於尼尚坦石後街的家裡,舉行招魂儀式。這些人中有其他一些不幸的家庭婦女,一個手指僵化了的鋼琴師,還有一個年過中年的有些神經質的電影明星(我們經常會問:「她也來嗎?」)和她那動不動就暈倒的妹妹,還有一個退役軍官(他動不動就跟過時的電影明星打賭)。在這些夜晚,我和卡經常被我們的朋友從後面的房間悄悄地帶到大廳,參加這些儀式。緊張等待的時候,有人會說:「哎,魂啊,要是你已經來了,就請發出些聲音吧!」接下來是長時間的沉默,然後會隱約聽到啪啪的聲響,會聽到椅子的咯吱聲,會聽到一聲輕呤,或是聽到粗暴地踢桌腿的聲響,這時會有人驚恐地說,「魂來了」。可此時此刻卡並不像是一個遇到魂靈的人,他徑直朝廚房的門走去。臉上掛著幸福的表情。
「他喝多了,」圖爾古特先生說,「哎,你們去幫幫他。」
此時伊珂已經跑向卡,而他說這句話,正是為了讓她看起來好像是他把她派過去的一樣。卡坐在了廚房門邊的一張椅子上,從口袋裡掏出了本子和筆。
「像這樣,你們都站著看我,我沒法寫出來。」
「我帶你去裡面的一間屋子。」伊珂說。
伊珂在前,卡在後,他們經過了廚房,(扎黑黛正在這兒往麵點上灑香氣怡人的果露,)又穿過了一間冷冷的屋子,來到了後面一間昏暗的房間裡。
「你在這裡能寫嗎?」伊珂打開了燈,問道。
房間很乾淨,卡看到了兩張收拾得很整齊的床,一張三腳桌被姐妹倆用來當床頭櫃,上面有裝著雪花膏、唇膏、小瓶香水、巴達姆油、不是很執著的酒瓶收藏、書和一個拉鏈包,還有一個瑞士巧克力盒,裡面裝有各種刷子、筆、貓眼避邪珠手鏈、耳環和手鐲;窗玻璃上結了冰,他坐到了靠窗戶的那張床上。
「在這兒我能寫,」他說。「但你別走。」
「為什麼?」
「不知道,」開始卡這麼說,接著他又說:「我害怕,」
而後他就開始寫起了詩。這首詩的開頭描述了童年時他叔叔從瑞士帶給他的巧克力盒,巧克力盒上有在卡爾斯茶館裡看到的瑞士風景畫。後來卡做了一些記錄,以便理解在卡爾斯「來到」自己腦海中的這些詩,並對這些詩進行整理歸類。根據他的這些記錄,詩中的巧克力盒裡他首先看到的是一塊玩具表,兩天後他才瞭解到這塊表是伊珂童年時保留下來的,卡也就是從這塊表出發,就童年時的時間和生命中的時間構思了一些東西……
「我不想讓你離開我,」卡對伊珂說,「因為我已經愛你愛得無法自拔了。」
「你甚至都不瞭解我。」伊珂說。
「有兩種男人,」卡用一種教她的語氣說,「第一種是,在愛上一個人之前,一定要知道姑娘是怎麼吃三明治的,她梳什麼樣的髮型,她不喜歡什麼樣的事情,她為什麼生父親的氣,還有關於她的其他一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第二種則是,我就是這種人,對姑娘的情況不需要知道的太多,只要愛她就行。」
「也就是說,因為你根本不瞭解我,你才愛我嗎?你認為這是真正的愛嗎?」
「讓人肯付出一切的愛就是這樣的。」卡說。
「等你知道我是怎麼吃三明治的,知道我腦子裡都在想些什麼之後,你的愛就會結束了。」
「但那時我們之間的親密感就會加深,就會變成纏繞我們身體的一種願望,就會轉化成為將我們緊緊聯繫在一起的幸福和回憶。」
「你別站起來,在床沿上坐好,」伊珂說,「和父親在同一個屋簷下我不能和任何人接吻。」面對卡的熱吻,開始她並沒有反抗,但接著她就推開了卡,說,「我父親在家時,我不喜歡這樣。」
卡又一次強行吻了吻她,然後坐在了床沿上。「我們必須趕緊結婚,一起離開這裡。你知道我們在法蘭克福會多麼幸福?」
一段沉默。
「你對我一無所知,在這種情況下,你是怎麼愛上我的呢?」
「因為你的美麗……因為我想像中和你在一起我們會很幸福……因為我能毫無避忌地跟你說一切。我老是想像著我們在不停地做愛。」
「在德國你都做些什麼?」
「我總是忙於寫那些我寫不出來的詩,也總是自己手淫……寂寞是一個自尊的問題,而人又會被狂妄自大埋葬。真正的詩人面臨的問題都是相同的。長時間的幸福會讓他變得平庸,長時間的不幸又會讓他無法在自身找到創作詩的力量……幸福和真正的詩只能有短暫的交融。一段時間後,要麼是幸福使詩和詩人變得平庸,要麼是真正的詩摧毀幸福。我現在非常害怕回到法蘭克福後生活不幸福。」
「你可以留在伊斯坦布爾。」伊珂說。
卡認真地看著她。「你想在伊斯坦布爾生活嗎?」他輕聲說道。現在他非常希望她對自己提出些要求來。
女人也覺察到了這一點:「我什麼都不想。」她說。
卡感覺到了自己有些性急,但他也明白自己在卡爾斯只能待很短的時間,不久後他將呼吸不到這裡的空氣,除了性急他沒有別的辦法。他們聽著裡屋傳來的隱隱約約的說話聲和一架馬車壓雪經過窗前的聲音。伊珂站在門口,清理著掛在梳子上的頭髮,陷入了沉思。
「這兒是那麼的貧困和不幸,人們都像你一樣,甚至都忘記了自己想要些什麼,」卡說,「在這裡,人們想像的不是怎麼生活,而是怎麼去死……你會跟我走嗎?……」伊珂沒有回答。「如果是不好的答案,那就什麼也別說,」卡說。
「不知道,」伊珂盯著梳子說,「他們在裡面等著我們呢。」
「裡面正醞釀著陰謀,我感覺到了,可不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卡說,「你告訴我。」
停電了。伊珂一動不動,卡想抱住她,可是又怕獨自一人回法蘭克福,這種恐懼感充斥了他的全身,他動彈不得。
「這麼黑你沒法寫詩了,」伊珂說,「咱們走吧。」
「你想讓我做什麼你才會愛我呢?」
「做你自己。」伊珂說,扭身走出了房間。
卡坐在那裡是那麼幸福,他很艱難地站起了身。在進廚房前的那間冷冷的屋子裡坐了一會兒,在屋裡抖動的燭光下把腦子裡的「巧克力盒」這首詩寫在了他的綠皮本上。
站起身時,卡就在伊珂的後面,他正想不顧一切去抱住她、把頭埋在她的長髮中的時候,腦子裡所有的一切就像在黑暗中一樣糾纏在了一起。
廚房的燭光裡,卡看見伊珂和卡迪菲擁抱在了一起,胳膊摟著對方的脖頸,就像一對情人。
「爸爸讓我來看看你們。」卡迪菲說。
「好的,親愛的。」
「詩沒寫嗎?」
「寫了,」卡說著從黑暗中走了出來,「但現在我想幫幫你們。」
然而顫抖的燭光下,廚房裡空無一人,卡眨眼之間倒滿一杯拉克酒,不摻水,一口喝了下去,嗆得眼淚直流,他趕緊給自己倒了杯水。
走出廚房,他發現自己處在一種不祥的漆黑之中。看見點著蠟燭的餐桌,他走了過去。餐桌上所有的人和牆上的黑影都轉向了卡。
「詩寫出來了嗎?」圖爾古特先生問道。他先是停頓了幾秒鐘,想表現出並沒把卡太當回事的樣子。
「是的。」
「祝賀你。」他遞給了卡一隻酒杯,給卡倒上了拉克酒。「有關什麼的?」
「在這裡,不管和誰交談,我都認為對方是對的。在德國時遊蕩在外面街上的那種恐懼,現在進入了我的心裡。」
「我非常理解您。」韓黛深有體會似的說道。
卡感激地朝她笑了笑,心裡想對她說:「別摘掉頭巾,漂亮的姑娘。」
「您要是說和任何人交談您都相信對方,因此在教長那裡您就相信有安拉存在的話,我想糾正您一下。在卡爾斯,教長代表不了安拉!」圖爾古特先生說。
「在這兒誰能代表安拉呢?」韓黛尖刻地問道。
圖爾古特先生並沒有生氣。他固執而又好爭吵,但心腸柔軟,就像他當不了從不讓步的無神論者一樣。卡能感覺到圖爾古特先生對自己女兒不幸生活的擔心,同樣也能感覺到他也害怕自我世界中一些習慣的消失。這不是一種政治上的擔憂,這是一個把每天晚上同女兒和客人們一起花幾個小時爭論政治、談論安拉存在與否當成生活中惟一樂趣的男人害怕失去他在餐桌上的中心位置的一種擔憂。
電來了,房間一下子亮堂了。這裡的人們對停電來電都很習慣了,他們沒有像卡小時候所見到的伊斯坦布爾人那樣在來電的時候高興地叫起來,也沒有懷著興奮而又擔憂的心情去看看洗衣機是不是壞了,或是搶著去吹滅蠟燭,人們表現得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似的。圖爾古特先生打開電視,開始用遙控器不停地換頻道。卡悄聲對姑娘們說,卡爾斯真是個寂靜的地方。
「因為在這裡我們甚至連我們自己的聲音都害怕。」韓黛說。
「這,就是雪的沉寂。」伊珂說。
帶著一種失敗的情緒,所有人都長時間注視著不斷變換著頻道的電視。餐桌下和伊珂的手剛握到一起,卡就想,他可以在這裡白天打著盹,做一些無足輕重的事,晚上和這個女人手牽著手看著衛星電視幸福地過完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