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今晨醒來時還是同一個人嗎?我依稀記得自己好像有點不一樣。可是,如果我不是同一個人,那麼接下來的問題是:‘我到底是誰?’”
——劉易斯·卡洛爾《愛麗絲漫游奇境記》
卡利普一覺醒來,看見蓓琪絲已經換了衣服,她穿著一件石油色的裙子,讓他想起自己現在正與一個陌生的女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她的臉和頭發也全都變了。她把頭發往後梳得像是《北京五十五日》中的愛娃·嘉德娜,嘴唇上抹了電影中同樣的超特藝拉瑪紅。看著她的新面孔,卡利普突然覺得長久以來大家一直在欺騙他。
不久後,卡利普從女人費心收進衣櫃掛好的大衣口袋裡拿出了報紙,在女人同樣費心收拾干淨的餐桌上攤開。他重讀了一遍耶拉的專欄,又看了看自己之前在頁緣寫下的注記以及劃線強調的字詞和重點,卻發現它們有點可笑。事實擺在眼前,這些劃線的字詞並非解開文章秘密的關鍵。一絲念頭閃過卡利普腦海——也許這個秘密並不存在,他眼前所讀的字句除了本身的意義之外,本來就另有言外之意。耶拉這篇周日專欄的內容,描述有個人因失憶而發現了驚人事實,卻無法向世人傳達。但文章裡的每一個句子,似乎都來自另一則關於某種眾所皆知的人類處境的故事。字裡行間的意義是如此明晰而真實,根本沒有必要把他所挑出來的重點字詞再重寫一遍或重組。一個人僅僅需要信心十足地閱讀這篇文章,便能破解其中所謂的“隱藏”意義。目光從一個字滑向下一個字,卡利普相信自己正在閱讀城市和生命的秘密,同時搜尋著如夢和耶拉藏身之處的位置和意義。然而,每一次只要他抬起頭瞥見蓓琪絲的新面孔,他便失去了信心。他希望自己能夠保持純然的樂觀,花一點時間再從頭讀這篇文章,但他就是無法清楚地分辨出他自以為已經掌握的神秘意義。他感覺到一種即將揭開世界之謎和存在之秘的狂喜,但是,每當他就要參透這個尋覓多時的秘密、就要大聲宣布答案之際,斜睨著他的女人的臉孔便浮現在眼前。過一會兒,他想或許能夠靠邏輯推理而非直覺和信念來進一步逼近謎底,於是他開始在頁緣寫下全新的注記,標出完全不同的重點字詞。當蓓琪絲走近桌邊時,他早已陷入忘我的境界。
“耶拉·撒力克的專欄,”她說,“我知道他是你大伯。你知道為什麼昨天晚上在地下室裡,他的人偶看起來那麼陰森詭異嗎?”
“不知道,”卡利普說,“不過他不是我大伯,他是我大伯的兒子。”
“因為那個人偶太像他了。”蓓琪絲說,“有幾次我為了希望能撞見你而跑到尼尚塔石去,結果卻看到他,一身相同的穿著。”
“那是好幾年前他穿的雨衣,”卡利普說,“以前他常穿。”
“他現在也還會穿著它,像個鬼似的在尼尚塔石晃來晃去。”蓓琪絲說,“你在邊上寫的是什麼筆記?”
“跟專欄無關,”卡利普說,把報紙折起來,“是關於一個失蹤的極地探險家。因為他失蹤了,所以別人取代了他的位置,結果也失蹤了。第二個人的失蹤使得第一個人的失蹤變得更加神秘。原來,第一個失蹤的人來到一座偏僻的小鎮,改名換姓,定居下來,沒想到有一天意外死亡。”
等卡利普把故事講完,他發現自己必須再重述一遍。他嘴裡講著,心裡感到非常生氣,別人總是逼他把故事講了一遍又一遍。他實在很想說:“為什麼大家都不能只做他自己,這麼一來就沒有人有必要講任何故事了!”他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一邊重復故事一邊把折好的報紙塞回舊大衣的口袋裡。
“你要走了嗎?”蓓琪絲怯生生地問。
“我故事還沒講完。”卡利普說,語帶不悅。
說完故事後,卡利普看見女人的臉上仿佛帶著一張面具。倘若他能把塗著超特藝拉瑪紅色唇膏的面具從女人臉上撕下來,那麼一切的意義將會清清楚楚地顯露在底下的臉孔上,然而他想不出那意義會是什麼。這就好像小時候每當他無聊到極點的時候會玩的游戲“我們在這裡干嗎?”因此,他便學小時候那樣,在玩這個游戲的時候把注意力擺到別的東西上面——他重述了他的故事。剎那間他明白了為什麼耶拉那麼受女人歡迎,因為他能夠在說故事的同時想著其他事情。但話又說回來,蓓琪絲看起來並不像會聽信耶拉故事的女人。
“如夢從來不擔心你在哪裡嗎?”蓓琪絲說。
“不,她不會。”卡利普回答,“我常常過了半夜才回家,處理一些失蹤案件,政客或是冒名貸款的欺詐犯什麼的。有很多次我都得忙到清晨,研究案件,像是沒付房租就消失的神秘房客,或是以假身份重婚的不快樂男女。”
“可是現在已經過了中午,”蓓琪絲說,“我若是如夢在家裡等你,一定會希望你盡快打電話。”
“我不想打電話。”
“如果是我在等你,我一定會擔心死了。”蓓琪絲不放過,“我會站在窗戶邊,聽電話有沒有響。想到你明知我又擔心又不高興,卻還是沒有打來,我的心情會變得更糟。好啦,打個電話給她,告訴她你在這裡,和我在一起。”
說完,女人把話筒遞給他,像個玩具。卡利普只得打電話回家。沒有人接。
“家裡沒人。”
“她會上哪兒去呢?”女人調皮地問。
“不知道。”卡利普說。
他再度打開報紙,翻回耶拉的專欄。他把文章看了一遍又一遍,花了好多時間讀了好幾遍,到最後眼前的文字失去了意義,變成純粹由字母組成的形體。一會兒,卡利普覺得自己也能夠寫出這篇文章,也能夠寫得像耶拉一樣。接著,他把大衣從衣櫃裡拿出來穿上,把報紙小心折好,再把剛才從報上撕下來的專欄放進口袋裡。
“你要走了?”蓓琪絲說,“別走。”
等卡利普坐進好不容易攔到的出租車後,他朝熟悉的街道瞥了最後一眼,煩惱自己將無法忘記蓓琪絲懇求他留下時的那張臉。他多希望她留在自己心中的是另一張臉,蘊含著另一個故事。他很想像如夢的偵探小說裡所寫的那樣指揮司機,“就走這條路再上那條路”,但他只是簡單地說要去加拉塔橋。
他步行過橋,混入周日的人潮中,突然間一股感覺攫住他,多年來他一直盲目尋覓卻遍尋不著的一個秘密,此刻答案似乎即將揭曉。他心底的某個幽暗角落,如同夢境的一隅,告訴他這種感覺只是個錯覺,盡管這兩種相互抵觸的想法同時存在卡利普心中,他卻絲毫不受困擾。他看到成群外出的國民兵,出門釣魚的民眾,攜家帶眷趕去搭船的家庭。他們身上都蘊含著卡利普正在思索的秘密,但他們自己並不知道。等再過一會兒卡利普解開謎底後,他們都將領悟到這個長年來影響他們生活至深的事實。所有人都將明白,包括周日出門拜訪朋友的父親、腳穿球鞋的兒子、手裡抱的嬰兒,以及包著圍巾坐在行駛而過的公交車裡的一對母女。
他人在橋上,沿著馬爾馬拉海一帶行走。這時他開始往路上的行人湊過去,好像就要撞上他們似的:眾人臉上的意義,多年以來不是遺失、走味,就是消耗殆盡,現在似乎頓時發亮了起來。趁眾人疑惑地打量這個魯莽的家伙時,卡利普通過他們的眼睛和臉,讀取他們的秘密。
大部分的人身穿舊外套和大衣,磨損退色。走在路上,他們認為整個世界就和腳下的人行道一樣平凡,然而這世界上並沒有他們真正的立足點。他們若有所思,但假使能稍受觸動,某種聯系著過去意義的記憶便會從他們的心底深處浮現,在他們面具般的臉上投下一抹倏忽即逝的好奇。“我真想擾亂他們!”卡利普心想,“我真想告訴他們那則王子的故事。”此時故事在他腦中記憶猶新,仿佛他親身經歷了故事中的種種,因而印象深刻。
橋上的人們大多拿著塑料袋,袋子的開口露出紙袋、一截金屬、塑料制品或報紙。他盯著它們瞧,好像頭一次見到,專注地閱讀塑料袋上的字眼。他察覺到袋子上的詞匯指向“另一個”或“真正的”現實,一時間不禁振奮了起來。然而,如同擦肩而過的行人,他們臉上的意義在剎那的閃亮後,旋即暗了下來,塑料袋上的詞匯和字眼,在短暫地充盈了新意之後,也消失了。盡管如此,卡利普還是不停往下讀:“……布丁店……度假村……土耳其制造商……干果……緊接著是……大百貨……”
他看見一個老釣客的袋子上沒有文字,而是一幅鸛鳥的圖畫,這才領悟到原來圖畫也能和文字一樣被閱讀。他看到一個袋子上有四張臉,一對快樂的父母與充滿希望的兒女;另一個袋子上有兩條魚;其他還有各式各樣的圖畫:鞋子、土耳其地圖、建築剪影、香煙盒、黑貓、公雞、馬蹄鐵、宣禮塔、千層酥、樹木。無疑,它們全都指向一個謎。然而是什麼謎?在新清真寺前面,他看到一個賣鳥食的老太婆旁邊擱著一個袋子,上面有一只貓頭鷹。他意識到這只貓頭鷹要不是如夢的偵探小說上印的那一只,就是它鬼祟的孿生兄弟。當下他清楚地感覺到,果真存在著那一只“手”,暗中安排了一切。那兒,另一件“手”耍的把戲,必須把它公之於世。那只貓頭鷹隱藏著含義,但除了卡利普之外每個人都充耳不聞。他們不在乎,就算自己早已深陷其中,深陷於失落的秘密之中!
為了更仔細地觀察那只貓頭鷹,卡利普向長得像巫婆的老婦人買了一杯玉米,灑在地上喂鴿子。頃刻間,一大群黑壓壓的丑陋鴿子如同一張翅膀鋪成的大傘,朝飼料撲攏過來。袋子上的貓頭鷹和如夢偵探小說上的是同一只。旁邊有一對父母看著女兒在喂鴿子,一臉驕傲和喜悅。卡利普對他們感到惱怒,因為他們沒有察覺這只貓頭鷹,這個顯而易見的真相,別的符號,不管任何符號,甚至是任何事情。他們徹底無知,連一絲懷疑都沒有。他們是如此盲目。他想像在家等他的如夢正讀著一本偵探小說,而他自己是書中的主角。那只盡管巧妙安排一切卻隱而不宣的暗手,和他之間有一個懸而未決的謎,謎底所指是一個終極秘密之意義所在。
不知不覺,他來到了蘇裡曼清真寺外圍,他看見一個學徒拿著一幅上框的鑲珠畫,畫面裡正是蘇裡曼清真寺。對他而言這幅畫就如一個總結:若說塑料袋上的文字、詞匯、圖畫是符號,那麼它們所指涉的事物也是一樣。色彩鮮麗的圖畫甚至比眼前的清真寺更為真實。不只文字、臉孔和圖畫是暗中之手的棋子,所有的一切都在它的游戲中。他才領悟到這一點,便立刻明白,此刻自己腳下這片街道錯綜復雜、名為“地窖門”的區域,也存在著無人察覺的特殊意涵。耐心地,如同接近填字游戲的尾聲,他感覺到一切就要歸入原位。
草率搭建的商店和扭曲變形的人行道上的割草機、裝飾著星星的螺絲起子、“禁止停車”的標識、番茄糊罐頭、平價小吃店牆上的月歷、吊著樹脂玻璃字母的拜占庭拱橋式高架水道、商店鐵卷門上的笨重掛鎖,他眼前所見的這一切,全都是符號,指向那神秘的意義。只要他願意,他可以像閱讀人臉一樣閱讀這些物品和記號。於是,鉗子代表了“專注”,罐裝橄欖象征“耐心”,輪胎廣告牌中的滿意駕駛則意味著“逼近目標”,他也感覺自己正專注而耐心地逼近目標。然而,圍繞在他身旁的卻是更難測度的符號:電話線、割禮師的招牌、交通符號、洗潔劑的盒子、缺柄的鏟子、難以辨讀的政治口號、散布在人行道上的片片冰屑、國營電力公司標在門上的數字、行車箭號、一張張白紙……也許它們的意義很快就會明晰,但此刻全都亂成一團,紛擾而喧鬧。相反,如夢偵探小說中的主角們則居住在一個整潔平和的世界,由作者提供的少數幾條必要線索組成。
盡管如此,阿西·卻勒比清真寺卻像是一本讀得懂的小說,帶給他慰藉。許多年前,耶拉曾經寫過自己做的一場夢,他看見自己在這座小清真寺裡,與穆罕默德和其他聖人為伴。醒來之後他到卡辛帕夏區找人解夢,詢問其中的神諭,得到的答案是,他將繼續寫作直到咽下最後一口氣。他將以寫作和幻想為職業,就算他從此不跨出家門一步,他的一生仍是一段豐富的旅程。幾年後卡利普才發現,這篇文章改寫自從前一位旅游作家艾弗裡雅·卻勒比的著名作品。
走過蔬果市場時,他心裡想:“所以,第一次讀的時候,故事呈現出一個意義,第二次再讀時,卻是另一個截然不同的意義。”毫無疑問,第三次或第四次重讀耶拉的專欄,都將揭露另一層新意義。盡管耶拉的故事所指涉的東西每一次都不同,但卡利普相信它們都通往同一個目標,他好像在閱讀兒童雜志中的猜謎,推開一扇又一扇的門。卡利普心不在焉地穿過市場裡的雜亂小巷,很希望此刻置身在別的地方,能夠讓他把耶拉所有的專欄全部再好好讀一遍。
剛出市場外,他便看見一個收售破爛的人。這個人在人行道上鋪了一張大床單,把各式各樣的物品放在上面。剛從市場區的污濁吵嚷走出來、滿腦子仍想不透的卡利普,頓時被這些物品迷住了:幾只彎水管、幾張舊唱片、一雙黑鞋、一個台燈底座、一支破鉗子、一個黑色電話、兩條床墊彈簧、一支珠母貝香煙桿、一面停了的壁鍾、幾張白俄羅斯紙幣、一個黃銅水龍頭、一尊背著箭囊的羅馬女神塑像(月神黛安娜?)、一個畫框、一台舊收音機、幾個門把、一個糖果盤。
卡利普一邊審視著物品,一邊念出它們的名字,一個字一個字刻意發出聲來。他覺得這些物品的迷人之處其實不在於物品本身,而在於它們擺放的方式。這些東西在任何一個收破爛的人那裡都是稀松平常,但這位老人卻把它們四排四列陳列在床單上,仿佛在擺設一個大棋盤。每樣物品就如標准的六十四格棋盤上的棋子一樣,彼此等距,沒有互相碰觸。然而,擺設位置的精准和簡單看起來卻像是偶然,而非刻意。卡利普不禁聯想到外文課本中的單詞測驗,在那些書頁上同樣有十六個物品的圖案,如眼前這樣整齊排列,讓他用新的語言寫下它們的名稱。卡利普忍不住想同樣躍躍欲試地念出:“水管、唱片、鞋子、鉗子……”但讓他害怕的是,他清楚地感覺到這些物品還有另外的意義。他瞪著黃銅水龍頭,腦中像做單字練習一般想著“黃銅水龍頭”,但又興奮地察覺這水龍頭還大可以表示別的意思。床單上的黑色電話,不只是像外文課本中對電話這項物品的解釋——“某種常見的儀器,連上線後可使我們與別人通話”——它還暗含著另一層意義,令卡利普興奮得喘不過氣來。
他如何才能進入這個深層意義的幽暗世界,發掘秘密?此刻他正站在它的入口處,亢奮不已,然而他卻怎麼也無法跨進第一步。在如夢的偵探小說中,等最終謎底揭曉後,原本藏在層層包裹下的第二層世界頓時豁然開朗,而表面的第一層世界則很快地灰飛煙滅。如夢常常在午夜時分,臉頰鼓著阿拉丁商店裡買來的烤雞豆,向他宣布:“凶手竟然是退休的將軍!因為不甘心受到侮辱而實施報復!”卡利普猜想他妻子早已忘光了所有的細節,把充斥全書的英國管家、打火機、餐桌、瓷杯和槍支忘得一干二淨,如今她只記得這些物品和人物在秘密世界裡所代表的新一層意義。到了這些譯文拙劣的小說最後,在頭腦清晰的偵探的幫助下,物品重新歸位,把如夢帶進了新的世界。
然而,對卡利普而言,這些物品卻只能帶給他一絲通往新世界的希望。為了解開這個謎團,卡利普仔細端詳這位在床單上排列神秘物品的收破爛老人,想從他的臉上讀出意義。
“電話多少錢?”
“你是買家?”收破爛的老人說,謹慎地開始討價還價。
突然被問起自己的身份,卡利普嚇了一跳。他腦中閃過一個念頭:“果然,別人視我為某種標志,而不是我本人!”不過,反正他所在乎而想融入的世界並不是眼前這一個,而是耶拉終其一生創造的另一個國度。他意識到,耶拉通過為物品命名以及說故事,在這個世界中築起了一道道圍牆,並藏起鑰匙,讓自己隱循在其後。收破爛的老人原本滿懷希望地亮起了臉,但旋即又恢復剛才的黯淡無光。
“這是做什麼用的?”卡利普指著一個簡單的小台燈座。
“桌腳,”收破爛的說,“不過有些人把它們拿來釘在窗簾桿的兩頭,也可以當門把用。”來到阿塔圖克橋頭時,卡利普心裡想著:“從現在開始,我只要觀察人臉就好。”橋上往來的臉時而閃現一星光彩,在他心中驀然凸顯,像是翻譯的圖文小說中放大的問號。接著,隨著問題的淡去,臉孔也只留下一抹隱約的痕跡。即使他快要得出結論,找出橋上所見的城市景象和臉孔在心中積累的意義之間有何關聯,但那終究是誤會一場。雖然從市民的臉上,有可能察覺出城市的古老、不幸、它失落的繁華,以及它的憂傷悲苦,但那並不象征著什麼精心設計的秘密,而是一種集體的挫敗、歷史和陰謀。金角灣裡鉛藍色的清冷水波,在船只後方拖行著,染上了一抹難看的褐色。
到卡利普走進所謂的地鐵站後面小巷裡的咖啡館時,他已經觀察了七十三張新面孔。他在一張桌子前坐下,很滿意剛才所見。他點了一壺茶,從大衣口袋裡拿出那頁報紙,然後反射性地把耶拉的專欄再重頭讀一遍。盡管字詞文句已不再新鮮,越往下讀,某些先前不曾想到的概念卻逐漸成形:這些概念並非源於耶拉的文章,而是卡利普個人的見解,但它們卻以一種奇妙的方式收納在耶拉的文章裡。當卡利普發現自己的想法竟與耶拉相輔相成時,一股安詳湧入他內心,就像小時候,當他明白自己成功地模仿了他所崇拜的對象時,也會有這種感覺。
桌子上有一張卷成錐筒狀的紙。散布在一旁的瓜子殼暗示著在卡利普之前坐在位子上的客人,曾向小販買了一份瓜子,裝在紙筒裡。從紙的邊緣看來,應該是從一本學校作業簿裡撕下來的。卡利普把它翻到另一面,閱讀上面費力刻寫的孩童字跡:“一九七二年九月六日,第十二課,家庭作業。我們的家,我們的花園。我們的花園裡有四棵樹。兩棵白楊木,一棵大柳樹和一棵小柳樹。我父親用石頭和鐵絲在花園周圍蓋了一道牆。房子是一個避風港,保護我們冬天不受涼,夏天不被曬。家是一個庇護所,守衛我們不受傷害。我們的房子有一扇門、六扇窗、兩支煙囪。”文字的下方,有一幅彩色鉛筆畫的插圖,一棟房子在花園圍牆裡。屋頂的瓦最開始一片片地畫,但接下來後面整片屋頂就只是潦草塗成一片紅色。卡利普注意到畫中的門、窗、樹木和煙囪都和作文裡的數目相符,於是心中更為安詳。在這種心緒下,他把紙翻到空白的一面,開始振筆疾書。他確信自己在格子間寫下的一切,將會如孩童筆下的事物一樣,真實發生。仿佛多年以來他一直失聲噤語,直到今天才得以重拾字句,多虧了這一張家庭作業。他列出所有的線索,以蠅頭小字一路寫到紙張的最末端。他心想:“真是輕而易舉!”接著他又想:“為了確定耶拉和我想的一模一樣,我必須再多看幾張臉。”
他一邊喝茶一邊觀望咖啡店裡的臉孔,喝完茶後,他再度步入外面的寒冷之中。在加拉塔廣場中學後方一條巷子裡,他看見一個包頭巾的年長女人,邊走路邊喃喃自語。一個小女孩從雜貨店半掩的拉門下彎腰鑽出來,從她的臉上,他讀出所有的生命皆相似。一個身穿退色洋裝的年輕女孩因為怕在冰上滑倒,一路盯著自己的膠底鞋行走,在她的臉上寫著,她深知憂慮為何物。
走進另一家咖啡店,卡利普坐下來,從口袋裡拿出那頁家庭作業,飛快地讀過一遍,一如閱讀耶拉的專欄。如今他篤定,只要把耶拉的文章拿來反復閱讀,探入他的記憶庫中,自己便能找到耶拉的所在。這表示說,首先他必須找到收藏著耶拉完整作品的貯藏室,才有辦法獲取他的記憶。把這篇家庭作業讀了一遍又一遍之後,他才恍然大悟,如此一間收藏室必然是一個“家”,“一個庇護所,守衛我們不受傷害”。他把家庭作業一讀再讀,感覺到這個勇於大聲說出物品名稱的孩子影響了他,使他內心湧起一股純真無邪。於是,他相信自己必然輕易就能找出如夢和耶拉在什麼地方等待他。這個領悟讓他一陣陣暈眩,不過也僅止於此,坐在桌前,他只能繼續在家庭作業的背面寫下新的線索。
等卡利普再度踏上外面的街道時,他已經就手邊的線索作了一些新的刪補:他們不可能出城,因為耶拉無法待在伊斯坦布爾以外的地方;他們不可能橫渡博斯普魯斯海峽,到達安納托利亞那一頭,因為那裡不夠“歷史性”,不適合他;如夢和耶拉不可能躲在共同的朋友家裡,因為他們沒有這麼一個朋友;如夢也不可能待在她的朋友處,因為耶拉寧死也不會去那種地方;他們更不可能寄宿在冰冷無情的旅館套房裡,因為就算他們是兄妹,一男一女共處一室難免令人起疑。
坐在下一家咖啡店裡,卡利普確信自己至少抓到了正確的方向。他很想穿過貝尤魯的小巷往塔克西姆去,走向尼尚塔石、西西裡,來到他過去生命的中心。他記得耶拉曾在一篇文章中探討伊斯坦布爾的街道名稱。他注意到牆上掛著一張已故摔跤選手的照片,這個人,耶拉曾經詳盡描寫過他的生平。這張黑白照片原先是某本舊《生活》雜志的中間頁,被許多理發店、服飾店和雜貨店的老板加了框掛在牆上,裝飾店面。這位奧運獎牌得主兩手叉腰,面對鏡頭擺出溫和的微笑。卡利普研究著他臉上的表情,不禁想起他死於一場車禍。於是,就如同以前每次看到這張照片時的聯想,十七年前的一場車禍和摔跤選手臉上的溫和表情在他心中融為一體。卡利普不得不認為那場車禍必然是某種征兆。
這證明了巧合是必要的,它們把事實與想像融為一體,創造出另外的征兆,訴說著截然不同的故事。卡利普走出咖啡店,沿著一條小巷走向塔克西姆,心裡想著:“偶然看見哈斯農·加裡波街旁一輛馬車前,站著一匹疲憊的老馬,這時我必須回頭去檢視記憶中的一匹巨馬,那是我在奶奶教我讀寫的字母書中看到的。由於字母書中的大馬下方標示著‘馬’,我聯想起耶拉,那些年他獨居在帖斯威奇耶街上那棟公寓的頂樓。然後我會想到依著耶拉的喜好與回憶裝潢布置的那間公寓。接著我會推論出,那間公寓很可能象征了耶拉對我人生的支配意義。”
然而,耶拉已經搬離公寓好多年了。卡利普停下來,擔心自己或許也把征兆給解讀錯了:他很清楚,如果他認為直覺是在誤導自己的話,那麼他將會迷失在這座城市裡。他像個瞎子一樣摸索著,想要辨別周遭的事物,通過感官直覺闖入了各種故事。多虧了這些虛構的故事,他才得以維持姿態。他之所以還屹立不倒,純粹是因為他設法從一路上所見的遍布城市的符號與圖像中,建構起一則故事。他很肯定周遭的人物和世界都將依循著故事的脈絡,服膺在它的力量之下。
他再度走進另一家咖啡館坐下,憑著依然樂觀的態度,卡利普重新審視“他的處境”。線索列表中的文字看起來就和紙張背面的孩童文字一樣簡單易懂。咖啡店的遙遠角落有一台黑白電視,正在播放一場足球賽。白雪紛飛的球場裡,地上的標線和沾滿泥漬的足球都是黑色的。除了幾個在空桌子上玩牌的人之外,每個人都盯著那顆黑色的足球。
走出咖啡館,卡利普想,自己所追尋的秘密其實就如黑白的足球組合一樣,簡單明了。他需要做的一切,只是繼續任憑雙腿帶他四處游蕩,觀看面孔和符號。伊斯坦布爾到處是咖啡館,一個人可以繞遍整座城市,每隔三五步就能找到一家咖啡館歇腳。
忽然間,他發現自己置身於塔克西姆區電影散場後的人潮中。人們心不在焉地走出來,盯著自己的腳,雙手插在口袋裡,或者彼此挽著手臂踏上台階,走向街道。他們的臉上充滿了表情,暗示著如此深刻的內涵,以至於卡利普最夢魘般的故事都相形失色。觀眾的臉上一片寧靜,剛才沉浸在虛構的世界裡,使他們忘卻了自己的憂愁。此刻,他們身在眼前慘淡的街道上,但心卻在夢想的故事裡。他們的記憶庫原本已枯竭,只剩下挫敗與悲苦,但現在又重新充滿,由一個深刻的故事溫柔地撫平了傷痛的回憶。“他們想像自己是另一個人!”卡利普急切地想著。頓時間他恨不得自己也和大家一起看了同一部電影,也能消失而成為另一個人。他發現,當這些人開始瀏覽庸俗的櫥窗時,他們便逐漸返回這個充斥著單調熟悉事物的無味世界。“他們太輕易放過自己了!”卡利普想。
相反,若要成為另一個人,必須要有徹底的決心。在卡利普抵達塔克西姆廣場之前,他已經下定決心,用全部的意志力達成這個目標。“我是另一個人!”他告訴自己。說出這句話給他一股愉快的感覺,不僅改變了他腳下結冰的人行道,改變了包圍在可口可樂和罐頭食品廣告牌中的廣場,甚至整個人也從頭到腳煥然一新。用堅定的口吻重復這句話,一個人可以說服自己整個世界全變了,不過,沒有必要到這個程度。“我是另一個人。”卡利普對自己說。那個人——他不想說出他的名字——的回憶與哀愁交織成一首樂曲,像新生命一般從卡利普心底湧出,他聆聽著,滿心歡喜。隨著音樂,他生命中最初的地標塔克西姆廣場正逐漸轉變,從原來的模樣——四周環繞著如超重火雞般的公交車、晃悠悠如龍蝦般的緩慢電車,以及固守黑暗的隱晦角落——變成一座矯揉造作的“現代”廣場,矗立在一個貧窮絕望的國家裡。卡利普仿佛第一次來到這裡。裹著白雪的“共和國雕像”、沒有盡頭的“愛奧尼亞渦旋梯”、十年前在卡利普興奮的注視下燒成灰燼的“歌劇廳”,全都變成了別的物品,符合它們在新世界中的象征意義。無論是公車站裡煩躁的人群,還是你推我擠搶著上車的乘客,在這些人當中,卡利普沒有看見任何一張神秘的臉,也沒有發現有哪一個塑料袋,暗示了背後還有一個平行的世界。
他覺得自己不再需要去咖啡館了。他從哈比耶直接走到尼尚塔石。稍後,等他來到了尋找多時的地方後,他將仍然有點遲疑,對一路上認定的新身份沒有把握。過一會兒,他會這麼推論:“那個時候,我還不完全相信自己已經變成了耶拉。”置身於此,滿屋的舊文章、舊筆記、舊剪報揭開了耶拉過去生活的全貌。“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徹底拋棄自我。”剛才一路上的所見所聞,使他覺得自己像一個游客,因為飛機誤點而滯留在一個自己從沒想過會踏上的城市,打發半天的時間:阿塔圖克的雕像表示這個國家過去有一位顯赫的軍事英雄;泥濘卻明亮的電影院入口處擁擠的人潮則意味著市民星期天下午無聊沒事,借觀看外國進口的夢想以舒解情緒;手裡拿著刀子望向櫥窗外街道的面包店員,透露著他們逐漸退色的夢想與回憶;大馬路中央光禿禿的暗褐色樹木,象征著一抹全國性的哀愁,在午後逐漸沉澱,一點一點更加幽暗。“我的天,在這座城市裡,這條街道上,這個時刻,能夠做什麼?”卡利普喃喃道,話一出口他才明白,自己竟從剪下來的耶拉舊文章裡把這句咒語給背出來了。
來到尼尚塔石的時候天色已黑,冬夜裡馬路上擁塞的車輛排放出濃烈的廢氣,公寓大樓的煙囪也散發出陣陣煙霧,彌漫在狹窄的人行道上。卡利普平靜地呼吸著這一區特有的刺鼻氣味。站在尼尚塔石一隅,他心中想要成為另一個人的渴望如此強烈,以致他確信自己能夠以全然不同的新意,來解釋所有公寓大樓的外觀、商店的門面、銀行的廣告牌,以及霓虹燈標志。讓他居住多年的這一區域徹底改頭換面的,是一股輕松冒險的感覺,它深深植入了卡利普內心,仿佛永遠不會再離開。
他沒有穿越馬路回到自己住的地方,反而在帖斯威奇耶大道上左轉。冒險的感覺滲入他的身體,讓卡利普雀躍不已;他的新身份所展示的無限可能,更是迷人。他貪婪地瀏覽周遭的新鮮景象,好似一個臥床多年的病人剛從醫院裡釋放出來。“啊,布丁店的櫥窗擺設就好像珠寶店裡閃亮的展示盒。”他忍不住想說,“啊,這條街真窄,人行道也都歪歪扭扭的!”
小時候,他也曾常常脫離自己的身體和靈魂,用外人的角度來看自己。“現在,他經過了奧斯曼銀行。”卡利普心想,重拾童年時他經常扮演的第二個角色。“現在,他經過了‘城市之心’公寓,連看都不看一眼。他和爸媽及祖父母在這裡住了好多年。現在他停下來瀏覽藥房的櫥窗,坐在收銀台前面的是以前替人打針的女人的兒子。現在他經過了警察局,卻一點也不緊張。他溫柔地注視著歌星牌裁縫車旁邊的幾尊假人模特兒,好像他們是老朋友一樣。現在他堅決、明確地走向那個謎,走向多年來辛苦策劃的陰謀的核心。”
他過馬路走到對面,走了幾步,又再一次橫越馬路折返,穿越寥寥幾棵珍貴的菩提樹、廣告牌和陽台下方,一路走到了清真寺。每到一條街,他就這樣上上下下多走幾步,以擴展他的“調查版圖”。每一次他都會仔細地觀察,記下那些因為過去可悲的身份而沒能察覺的細節:阿拉丁商店的展示櫥窗裡,除了一堆舊報紙、玩具槍和尼龍絲襪,竟然還有一把彈簧刀;指向目的方向帖斯威奇耶大道的交通箭頭,瞄准的目標其實是“城市之心”公寓;盡管天氣干冷,清真寺四周矮牆上留給鴿子和野貓的面包皮,卻已經潮濕發霉了;女子學校門口信手塗鴉的政治標語,原來還有言外之意;一間仍亮著燈的教室裡,牆壁上掛著一張照片,上面的阿塔圖克正隔著灰塵堆積的玻璃望著“城市之心”公寓;花店的窗戶裡,某個精神異常的人拿了一把別針,刺入一朵朵玫瑰花苞裡。一家新開的皮件店的櫥窗裡,立著時髦耀眼的假人模特兒,它們的目光也朝向“城市之心”公寓,凝視著先是耶拉、後來是如夢和她的父母住過的屋頂閣樓。
卡利普隨著假人模特兒一起朝頂樓望了半晌。對卡利普來說,這似乎是很合理的,耶拉和如夢很可能就在上面,在假人模特兒目光所及的頂樓。他感覺自己是一個冒牌偵探,模仿著偵探小說中的英雄。這些外國制造的故事,是在外國孕育的如夢告訴他的,而眼前的假人模特兒也來自外國。卡利普甩開這樣的假設,朝清真寺走去。
但他必須費盡全力才辦得到。似乎他的腿拒絕帶他離開“城市之心”公寓,而想要跨步走進樓房,沖上階梯直達頂樓,闖入那黑暗恐怖的地方,只為了看某樣東西。卡利普不願意去想像那幅畫面的細節。他用全身的力量拖著自己離開,然而一路走下去,他發現周圍的人行道、商店、廣告牌上的文字以及交通標志都回到了早先指涉的意義。一想到他們兩個人就在上面,他心中頓時升起一股大難臨頭的恐懼,讓他驚惶不已。等他來到阿拉丁的小店時,他已分不清自己逐漸加深的恐懼是因為警察局就在隔壁,還是由於他發現交通箭號不再指向“城市之心”公寓。帶著疲憊和困惑,他只想找個地方坐下來,好好想一想。
他走進帖斯威奇耶—埃米諾努線共乘小巴車站轉角一家歷史悠久的小餐館,點了茶和肉餡餅。既然耶拉對於自己的過去和逐漸敗壞的記憶如此執迷,那麼,他租下或買下童年和青少年時生長的公寓,不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如此一來,他便能光榮地重返曾經拒他於千裡之外的地方,相反,那些當初把他踢出家門的人,如今卻住在一條沒落街道上一座骯髒公寓裡,又窮又爛。除了如夢外,耶拉沒有與家人分享他的勝利,盡管住在中央大道上,他卻小心不留下任何痕跡。卡利普認為這是完全正確的選擇。
接下來幾分鍾,他的注意力轉移到櫃台前的一家人:媽媽、爸爸、女兒和兒子看完了星期天下午場電影後,來到小餐館吃晚飯。父母的年紀和卡利普相當。父親不時地把自己埋進從外套口袋拿出來的報紙裡;母親用她的眉毛制止兩個孩子之間爆開的爭吵,一只手在她的小提袋和桌子間不停地來回往返,為身旁三個人摸出各種用品,敏捷靈巧的程度好似一個魔術師從帽子裡掏出稀奇古怪的玩意:一條手帕給男孩擦鼻涕,一顆紅色藥丸塞進父親手裡,一只發夾替女孩夾頭發,一個打火機給正在閱讀耶拉專欄的父親點煙,同一條手帕再給男孩擦鼻涕,諸如此類。
就在卡利普吃完肉餡餅喝完茶的時候,想起這個父親是他中學時代的同班同學。在踏出店門前,他內心湧起一股沖動,想要向那名父親透露這件事情。他走上前去,注意到男人的喉嚨和右頰上有一片可怕的燒傷疤痕,這時他又記起這個母親也曾是他的同學,小時候是個大嗓門的優等生,與他和如夢在西西裡進步高中同一個班上就讀。趁大人們展開例行的寒暄與敘舊時,兩個孩子逮住機會互相報仇。他們很關心地問起如夢——她和卡利普正好與他們對稱,類似的婚姻。卡利普告訴他們如夢和他沒有小孩;如夢在家裡讀偵探小說等他;晚上他們要去皇宮戲院看電影,他先出來買票,剛才在路上巧遇了他們另一位同班同學,蓓琪絲。你知道,蓓琪絲,棕色頭發,不高不矮。
這對瑣碎的夫婦絲毫不留余地,當場說出他們瑣碎的意見:“可是我們班上沒有叫蓓琪絲的人啊!”顯然他們很習慣不時去翻畢業紀念冊,回憶同學過去的妙聞軼事,所以他們才能如此斬釘截鐵。
離開餐館走入寒風中,卡利普飛快地趕到尼尚塔石廣場。他非常肯定如夢和耶拉會去皇宮戲院看七點十五分的周日晚場電影,因此他一路跑到電影院。然而,人行道上或入口處都不見他倆的蹤影。他看見一張照片,是昨天那部電影裡的女明星,他心裡湧起一股欲望,想再度與這個女人一起進入她的世界。
他們沒有出現,於是他在附近徘徊了一會兒,瀏覽櫥窗,觀察人行道上往來路人的面孔。等他再次站在“城市之心”公寓面前時,已經很晚了。每天到了晚上八點,除了“城市之心”公寓之外,所有的大樓窗戶裡都會透出電視機閃爍的藍光。卡利普研究著大樓一扇扇單調的窗戶,注意到頂樓陽台的鐵欄桿上綁著一條深藍色的布。三十年前,當他們整個家族都住在這兒的時候,也會在同一條鐵欄桿上綁上同一種藍布,作為給送水人的信號。用馬車載運著釉亮水罐、挨家挨戶送水的送水人,總是能夠依據藍布縛綁的位置,分辨出哪戶人家的水喝完了,需要他提水上去。
卡利普判斷這塊布必定也是個信號,然而該如何去讀它,心裡則有不同的答案:這個信號或許要告訴他耶拉和如夢在這裡,也可能暗示著耶拉對自己過去種種的懷舊探索。到了八點三十分,他離開佇立良久的人行道,轉身回家。
客廳裡的燈投下的光線,充滿了難以承受的回憶,令人感到難以承受的哀傷。不久前,他和如夢曾經坐在這裡,一邊抽煙一邊閱讀書報。如今這幅景象就如同淪落至報紙旅游版上的人間樂園照片。沒有絲毫如夢曾經回來過的跡象:一縷熟悉的幽香和微影迎接著返巢的疲倦丈夫。離開憂傷燈光下的靜默物品,卡利普穿過黑暗的走廊,走進黑暗的臥房。他脫下外套,摸到床,然後往上頭一倒。客廳的光線和街燈的微光沿著走廊滲進來,在天花板上留下瘦削的鬼影。他睡不著。
爬下床後沒多久,卡利普知道了自己該做什麼。他翻開報紙查閱電視時刻表,研究電影簡介及附近戲院的播放時間——盡管它們從來不變。他瞥了耶拉的專欄最後一眼,然後走去開冰箱,從盒子裡拿出一些有點壞了的橄欖和一片羊奶酪,配著找到的幾片剩面包一起吃掉。他抓了幾張報紙塞進一個從如夢衣櫃裡翻出來的大信封,寫上耶拉的名字,帶在身邊。十點十五分他已離開家門,再度來到“城市之心”公寓對面的人行道上,這一次他站得更靠近。
不一會兒,樓梯間的燈亮了起來,接著,長年擔任大樓門房的以斯梅嘴裡叼著煙,拿著幾個垃圾筒走出來,把它們往栗樹旁的一個大桶裡倒。卡利普橫越馬路。
“嘿,哈囉,以斯梅,我來這裡把這個信封交給耶拉。”
“卡利普,是你!”老人歡喜又焦慮地說,像一個在多年後遇見自己當年學生的高中校長,“可是耶拉不在這裡啊。”
“我碰巧知道他在這裡,不過我不打算洩露給別人知道。”卡利普說,堅定地邁進大樓,“你也不要告訴任何人。他交代過我,把信封交給樓下的以斯梅。”
卡利普走下樓梯,穿過一如既往的煤氣和回鍋油臭味,進入門房的公寓。以斯梅的太太佳美兒正坐在同一張舊扶手椅裡看電視,電視機就擺在從前放收音機的同一個架子上。
“佳美兒,看是誰來了。”卡利普說。
“啊,一定是……”女人說,站起來親吻他,“你們全都不記得我們了。”
“我們怎麼可能忘記你們?”
“你們常常經過這棟大樓,卻沒有半個人想到要進來看一看!”
“我拿這個來給耶拉!”卡利普說,指了指信封。
“是以斯梅告訴你的嗎?”
“不,是耶拉自己告訴我的。”卡利普說,“我知道他在這裡,但是不要跟別人說。”
“我們的嘴緊得很,對不對?”女人說,“他嚴格命令過我們。”
“我知道,”卡利普說,“他們現在在樓上嗎?”
“我們什麼事情都不知道。他都在半夜我們睡覺的時候進出,我們只聽見他的聲音。我們替他倒垃圾,幫他送報紙。有時候報紙在門底下積了好幾天,堆成一堆。”
“那我就不上樓了。”卡利普說。他假裝要找地方放信封,朝屋內掃視一圈:餐桌上蓋著同一塊舊藍格子油布,同樣的退色窗簾遮擋窗外往來的人腿和骯髒的輪胎,此外還有縫紉籃、熨斗、果盤、煤氣鍋、炭火暖爐……暖爐上方的架子邊緣,釘著一根釘子,卡利普看到鑰匙就掛在那個老地方。
“我來替你泡杯茶,”她說,“在床邊找個地方坐下來。”她一只眼睛仍盯著電視。“如夢最近在做什麼?你們兩個怎麼還沒生小孩?”
在女人忍不住緊盯不放的電視屏幕上,出現一個有點神似如夢的年輕女人。她有一頭挑染過的蓬亂頭發,膚色很淡,目光中含著一種孩童的冷靜,如夢的臉上也看得到這種表情。她正輕松自在地往唇上塗口紅。
“漂亮的女人。”卡利普輕輕地說。
“如夢比她漂亮多了。”佳美兒說,同樣輕聲細語。
他們帶著一絲不可言喻的崇仰,恭敬地注視著畫面中的人。卡利普利落地一把抓下釘子上的鑰匙,塞進口袋,讓它從寫滿線索的家庭作業紙邊滑進袋底。女人絲毫沒有察覺。
面向街道的小窗戶上窗簾半掩,透過縫隙,卡利普瞥見以斯梅拿著空垃圾筒返回大樓。電梯一啟動,電視上的畫面頓時變成一片霧茫,卡利普便趁機告辭。他走上樓梯來到門口,一路上故意弄出很多聲響。他打開門,沒有跨步出去,卻又重重地把門摔上。接著他躡手躡腳地轉回樓梯間,踮腳爬上兩段階梯,幾乎克制不住內心的緊張。他在二三樓之間的台階上坐下來,等待把垃圾筒放回上面幾層樓的以斯梅再次搭電梯下樓。樓梯間的電燈陡然熄滅。“時間切換!”卡利普喃喃自語。小時候,這個名詞總讓他聯想到一場乘坐時光機器的魔幻旅程。電燈再度亮了起來。趁門房坐電梯下樓的時候,卡利普開始慢慢爬上樓梯。過去他和父母共同居住的公寓的門上,如今掛著一位律師的銅制名牌。來到祖父母公寓的入口處,他看到一位婦產科醫師的招牌和一個空垃圾筒。他爬上頂樓。
耶拉的門上沒有任何標示也沒有名字。卡利普依例按門鈴,仿佛是煤氣公司派來的一位一絲不苟的收賬員。當他第二次按門鈴時,樓梯間的燈又熄了。門縫底下沒有透出半點光影。他把手探進無底洞似的口袋裡尋找鑰匙,另一只手則繼續又按了第三、第四次門鈴。當他終於找到鑰匙時,他的手指仍壓在門鈴上。“他們躲在裡面某個房間裡,”他推斷,“他們面對面坐在兩張扶手椅上,靜悄悄地等著!”一開始他的鑰匙怎麼也插不進鎖孔,他弄了老半天以為鑰匙不對的時候,鑰匙卡噠一聲滑進了定位,吻合的程度讓人驚訝——像是一團混濁的記憶在剎時的清晰當中,突然醒悟到自己的老邁和這個世界的偶然性。門開了,卡利普首先注意到的是迎面而來的黑暗,接著才聽到幽暗的公寓裡悚然響起的電話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