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坡食人樹 正文 尾聲手記
    我想清清楚楚地談論一下我的人生。究竟是哪些經歷導致我始終無法擺脫黑暗坡上大楠樹的支配呢?如果李無鉅細地全都講出來,太過冗長,不免無聊。所以我盡可能地把要說的內容加以整理,擇其精要而述。

    我出生於橫須賀近郊一個相當富裕的商人家庭,是獨生女。橫須賀一帶是山海相連的地方,絕不缺乏遊玩的場地。如果是男孩子的話,童年時代肯定會非常快樂。父親是個生活放縱的人,但我還是小孩子,並不瞭解父親的個人狀況,只覺得他和藹可親。

    父親非常喜好女色,但相對於身穿和服的日本傳統女性,他對時髦的西方女性更感興趣。因此他很早就讓我接受李斯特和肖邦的音樂熏陶,教我演奏鋼琴和小提琴。到了合適的年齡,他又送我進入橫濱的教會女校去學習。這所學校三分之一的老師都是外國人,但是我入學後不久,大部分的外國教師都回國了。

    這段時光是我人生中最繁花似錦的時代,對父親沒有絲毫不滿。他就是要讓我無拘無束地生活,要把我培養成他所憧憬的受西方教育的現代派女性,這就是父親對我的最高要求。等我到了適婚年齡,他就招一個上門女婿來繼承自己的家業。

    在教會女校的時代,我告別雙親,到離學校不遠的地方寄宿。這個寄宿地點,就是坐落在黑暗坡上的洋樓。現在看來,這只能說是因緣使然,一切都是命中注定。當時在洋樓裡居住的日本人就是玻璃工廠的老闆,名叫太田。那時候,像橫濱這樣有很多外國人的地方還很少,崇洋媚外的父親就向生意上的合作夥伴太田老闆提出,請求讓我寄宿在他家。太田老闆慨然允諾我寄宿在洋樓裡。

    但是日常生活中,我與太田一家相處並不融洽。太田老闆似乎在其他地方另有情人,不怎麼回來。而太田夫人以為我知道了他家的內情,對我態度冷漠,總是雞蛋裡挑骨頭。我很想離開這裡,另外找地方寄宿,無奈戰前困難,很難找到合適的人家。並且父親的生意也要靠太田老闆關照,我甩手一走,恐怕對父親會有不利影響。

    於是我總是把自己一個人關在三樓,或讀書,或彈奏風琴。彈琴有特定的時間,那之後就是看書。雖然我很想看電影或者看戲,但是太田夫人絕不允許我外出。還有,就算我買來小說,她一旦發現就會強行沒收。如果我從學校回來晚了,她一定打電話到學校去詢問。就這樣,太田夫人漸漸開始以限制我的行動自由為樂。到了昭和十六年,社會風氣出現了奇怪的變化,在學校和街頭巷尾經常出現吵架與鬥毆的場面。太田夫人雖然沒有來找麻煩,但也很幕慶。這個人就是這樣,和自己丈夫關係不好,就遷怒於我這個寄宿的學生。

    那時,我只能圍著洋樓轉,不離開太田夫人的視野太遠,她才會滿足。從學校回來,不要說繞路,就是走得稍慢一些,都可能惹她生氣。

    所以我放學之後只好趕快回來,在洋樓附近或者玻璃工廠的範圍內獨自活動。當時我就是和工人們說話她都要發脾氣,更不用說從學校帶同學回來一起玩耍。還好,工廠裡經常有附近的孩子來遊戲,還有一隻誤闖進來的野狗成為我的夥伴。

    現在看,這只野狗正是我不幸的開始,影響了我以後的人生。這只野狗渾身茶褐色,不是很大,就像我飼養的寵物一樣,我經常餵它吃的。但是,也許是在外邊飽受欺凌的緣故,它十分膽小,還有些神經質,只要有人接近,它就狂吠不止。我很莫名其妙地喜歡上了這只野狗,就選擇了工廠內的一個偏僻角落,用繩子拴住它偷偷地餵養。對一切都有怨言的太田夫人明顯地討厭動物,我一逗弄小狗她就沒有好臉色。也許當時我存在一種微妙的逆反心理,所以敢於這樣做。好在拴狗的地方離洋樓不遠,我跑來跑去樂此不疲。

    現在回想,我為什麼要那樣呢?我早點把這只野狗趕走就好了。

    那是一個星期五的下午,我從學校回來,在門口和外出買菜的太田夫人擦肩而過,我問候過她以後就直上三樓,放下書包,拿了塊剩麵包就跑到工廠裡去餵狗。前一天晚上,因為夫人盯得太緊,沒有機會去餵我的寵物,導致我上午在學校裡都心神不定。

    我拐了一個彎,來到那個鐵皮圍攏的偏僻角落時,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我永遠也無法忘記那悲慘的一幕。就是到現在,每當我從夢中驚醒,閃現在眼前的也仍然是那幅畫面。我因驚恐而無法呼喊。

    那是世上最可怕的場景。一個居住在附近、經常來工廠裡玩耍的五六歲的小女孩躺倒在血泊裡,就像一個被損壞的娃娃,全身被咬得千瘡百孔,頭部幾乎脫離了軀千。不用特地上前查看,就知道她肯定是死了。那只野狗則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蹲在旁邊斜著眼睛呼呼地喘息。

    我終於大哭起來。這時總要找別人來幫忙處理才好,但我又猛然停住了腳步。

    把野狗拴在這裡的人是我,不管怎麼說我都必須對這個悲慘李件承擔責任,那個討厭動物的太田夫人決不會放過我。怎麼辦?那樣也會給我的父母帶來很大的麻煩。

    太陽還高,工廠裡居然沒有人注意這裡的異常,真是不可思議。這個女孩被咬時難道沒有呼救?

    不,肯定是工廠的原因。玻璃工廠總是充滿噪音,是這種噪音掩蓋了小女孩的呼救,使工人和太田夫人都沒有聽見。我立刻就想把屍體藏起來,以後的事情可以從長計議。我急急忙忙返回房間,章出一大塊以前包書用的舊毛毯,手忙腳亂地把小女孩的屍體裹住。所有這一切都令人不堪回首,但當時我為逃避責任,只能硬著頭皮去做。

    我解開繩子轟趕野狗。可是它怎麼也不肯走,我一邊哭一邊用石頭扔過去打它,我還從未這樣凶狠地對待過動物。匆匆清理了地面的血跡之後,我抱起捲著屍體的布包回到了房間。幸虧太田夫人出去了,家裡也沒有用人。他們的兩個兒子也早已獨立,不在家住了。誰也沒有發現這一切。

    我想先把屍體藏在壁櫥裡,然後再想辦法把它處理掉。下一步怎麼辦?我為此紋盡了腦汁。

    但是我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一般情況下可以在夜裡溜出去把屍體埋掉。但對於一個十八歲的少女,我一時間連這樣的辦法也想不到。一到晚上,這個洋樓大門緊鎖,在所有人都安然入睡之時,自己一個人抱著一具屍體跑到外面,想一想都會發抖,怎麼敢出去呢!如果那時被什麼人發現了該怎麼辦?我被嚇得毛骨驚然。並且,一到晚上,那個小女孩的家裡肯定非常焦急,警察會連夜在附近巡邏搜查。所以晚上抱著屍體出去實在是太危險了。而且,把屍體弄到什麼地方去我根本就沒有主意。我只有一個人,沒有誰會幫我。那麼白天怎麼樣?白天也不行,除了上學,我根本得不到外出的機會。

    別無良策,我只好暫時把屍體藏在壁櫥裡。晚上我沒有吃東西,就這樣過了一夜,根本睡不著。

    到了第二天早上,果不出所料,聽太田夫人說,附近麵包房的小姑娘浮子失蹤了。

    我覺得她應該更小,沒想到已經是小學一年級的學生了。真是可怕!我回到房間,把屍體塞到壁櫥的最裡面,上面探上空箱子和書本,這樣誰也不會發現。接著我就上學了。

    當然,我根本無心學習,昨夜的失眠使我感到噁心,總是擔心房間裡的屍體會被人發現,我簡直想痛哭一場。我非常後悔,自己為什麼弄一隻野狗拴在那裡呢?!為什麼要把屍體抱回房間裡呢?!麵包房老闆已經在開始祭莫她了,可我還是沒有想出好辦法。

    終於放學了,我急急忙忙往回跑,卻不敢進入家門。我擔心屍體已經被發現,警察把房子團團圍住,所有的人都亂作一團。這種擔憂讓我陷入極度的恐懼。

    終於到家了,還好,一切如常。洋樓還和以前一樣,沒有什麼變化,問候了太田夫人之後,我急忙回到自已的房間。房間裡還是老樣子,壁櫥裡的東西也沒有人動過。但令我汗毛倒豎的是開始有氣味四處飄散,那是死屍的氣味,既不同於血的腥奧味,也不同於肉的腐。爛味,而是二者兼而有之的奇怪氣味。

    這樣下去肯定不行,但是如果開窗換空氣,就會讓外面的人也聞到這種味道,一旦引起別人注意就完蛋了。到那時我對父母只有以死相報。不!我就是死了也無法表達對他們的愧疚。

    怎麼辦呢?怎麼辦呢?坐在窗台上,我只感覺自己心虛氣短。

    在窗邊,我看到了樹齡兩千年的大楠樹,它茂盛的枝權越過了圍牆,伸展到黑暗坡的道路上方,果菜店的卡車正停在那裡。

    因為有圍牆遮擋了視線,我看不到卡車的全部,只有青灰色的篷布和駕駛位的上頂躍入眼簾。現在果菜店已經在坡道上開張營業了。卡車旁架著小小的攤床,上面擺放著蔬菜和水

    果。附近的主婦們不必為買菜跑出很遠,這個卡車上的蔬菜就完全令人滿意了-品種豐富,比較新鮮,此外價格還便宜-所以這個能移動的果菜店生意興隆。附近的主婦們都會按時等待果菜卡車的到來,果菜店的老闆也是十分健談的人,主婦們買了菜之後仍然不回家,站在那裡同他閒談,直到天色完全昏暗下來,果菜店打洋為止。最後,只剩下果菜店的老闆一個人了,他默默地收拾起攤床,發動卡車的引攀,回去了。我經常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面。大楠樹伸展出去的枝葉下,是果菜卡車的篷布,接著就聽見主婦們的聲音,大家開始湊到卡車周圍。

    我呆呆地注視著下面的一切,一個計劃在頭腦中形成了。以前太田夫人讓我替她去買菜時,果菜店的老闆曾經對我說過這樣的話。他說,駕駛這輛卡車相當艱難,因為水果蔬菜只要稍稍擠壓碰撞立刻就不新鮮了,外表也變得難看,所以開車時一定要盡量避免晃動。但是磯子海岸的道路很難走,彎角太多,道路也不平整,如果不用篷布翠住,蔬菜很可能在半路上掉下去。

    我又想到了處理屍體的問題,如果這樣下去,我肯定只能坐以待斃了。學校以外的地方我一步也不能途越,而屍體放在壁櫥裡遲早會被別人發現。我只有利用果菜店這台卡車把屍體遠遠運到其他地方去,此外別無他法!

    我的具體做法是這樣的。日暮時分,當果菜店打洋,卡車還停在坡道上的時候,我把小女孩的屍體用繩子捆住,吊在卡車篷布上方的樹枝上,然後緩緩地鬆開繩子,讓屍體慢慢落在車斗的篷布上。卡車就可以把屍體拉到其他什麼地方去了。也許路上拐彎時會掉下去吧。如果老天幫忙,落在磯子海岸的道路上也說不定,運氣更好一些的話,開車的老闆自己都不會發現。如果這一切都順利,那就是最好的結果,女孩的屍體遠離了這裡,我就可以擺脫嫌疑了。

    事不宜遲,我下定決心後立刻動手。我無法忍受屍體繼續藏在自己的房間裡了,屍體的味道越來越強烈,我幾乎快發瘋了。

    幸好已經是十月,太陽落得比較早,容易腐爛的炎熱季節也已經過去。還有一個有利的要素,今天是星期六,果菜店的卡車往往要多停些時候。我找出搬家打包用的行李繩,趁太田夫人不注意,溜了出來-如果我傍晚到庭院裡去,夫人也要嘮嘮叨叨。

    我繞到後院,隔著水泥圍牆,看到卡車仍然停在那裡。我用繩子拴住一塊小石頭向上投擲,想把繩子掛到樹枝上去。嘗試T幾次,繩子終於掛上去了。接著用竹竿把繩子推到圍牆外邊卡車的上方,卡在那裡的一個樹瘤上。這一切都做好了,接著就是把繩子的兩端打成一個結,拋到屋簷下邊我房間的窗台上。這更難了,我幾乎要哭出來,歷盡周折,總算大功告成。天完全黑下來,水泥圍牆的另一側,閒談還在繼續,看來時候還沒到。我留意著太田夫人,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當我將繩子的一端連接在屍體上的時候,新的問題出現了。我能用這塊毛毯包著屍體嗎?萬一有人發現這塊毛毯是我的怎麼辦?搬家的時候,太田先生和夫人都看見過,我不能指望他們認不出來。我開始生自己的氣,怎麼事先沒想到呢?!最後別無他法,我只好把毛毯從屍體上剝了下來。

    屍體已經變硬,雖然用手指按住還能凹癟一下,但的確已經相當僵硬。我含著淚,心想還是不要一圈一圈地捆緊,只把繩子兜在小女孩的肋下,這樣等屍體被發現時,應該看不到繩子。不能讓人猜出屍體的來歷,不能給人留下追查的線索。我想,只要繩結不立刻鬆開就可以了。把女孩的屍體順著窗戶垂了下去,然後緊緊拉住繩子,免得屍體垂得太低。這個時候,我突然感到十分噁心,胃劇烈地收縮,心臟幾乎停止跳動了。不管我怎樣用力拉著繩子,女孩的屍體仍舊擦碰著周圍的樹枝,搖晃著滑向黑暗中。終於,在我的不懈努力下,屍體終於吊到了最高的樹枝上。黑暗之中,誰也沒有注意這裡。剩下的事情就是安心等待坡道上的人們安靜下來。終於,主婦們的聲音低下去了,人們漸漸散開,腳步聲都遠去了。賣菜的老闆開始拾掇他的攤床。現在正是時候,我一點一點地放鬆繩子,輕輕地把屍體落在篷布上那就大功告成了。好,好,成功了!我確信自己已經成功了。下面一片漆黑,還不算太費事,一切應該沒那麼糟糕。

    我握緊繩子的手輕輕鬆開了。啊?繩子沒有反應。我鬆開了拉緊繩子的手,但繩子卻無力地垂著。定睛一看,模模糊糊中發現屍體原來仍然吊在樹上。

    我嚇了一跳,趕快往回收繩子,可它紋絲不動。我嚇得頭髮都倒立起來了,簡直要哭了。繩子肯定在樹枝分權的地方被夾住了。我一邊哭一邊用力拉繩子,不管我怎麼用力,它就是沒有反應,我現在仍然記得那時的絕望心情。

    看來我將不得不結束在人世間的生活了。此時我什麼都不想了,只是拚命地拉繩子。大楠樹的枝葉搖動起來,可能已經驚動了下面的老闆,但我已經顧不了許多。今天如果不把屍體弄到車上,我的人生就到此為止了。當然,這都是後話。「啊!」我驚叫了一聲,突然一屁股跌坐在地板上。出了什麼事?再去拉繩子,它順順溜溜地收回來了。我弄了半天才明白繩子已經斷了。這根質量低劣的草繩承擔不住什麼重量。這時,卡車引攀呼呼地已經發動起來了,聲音格外響亮。屍體呢?我跳起來趴在窗台上,只見卡車搖擺著,向坡下遠去了。可是,小女孩的屍體仍然吊在樹上。

    那天晚上,我開始發高燒,說胡話,但夜裡到底說了什麼,卻完全不記得了。高燒一直持續到星期一,醫生的診斷是我過於疲勞。高燒時,我想到了自殺。首先要給父母寫一封遺書,我開始在頭腦中打草稿。

    星期一上午,燒退了。我終於能起床了,就掙扎著到窗口去。

    外面的屍體肯定被人發現了,但我一直處於高熱昏迷狀態,沒有聽到半點風聲。

    現在怎樣了?結果,小女孩的屍體仍然吊在枝權上。大楠樹伸出濃密茂盛的枝葉,就是白天樹下也很昏暗。屍體被樹葉掩蓋,很難被發現。即便如此,竟然沒有人在坡上走過時抬起頭來。屍體懸掛至今仍無人發現,簡直匪夾所思。

    星期一這一天刮著輕風,傍晚,果菜店的卡車再次來到樹下。它星期一、星期三和星期六到黑暗坡來。

    就在那天傍晚,屍體被發現了。我事後聽主婦們描述過,下面我要以目擊者的口吻來記錄整個經過。

    (前面己述,省略。)

    我想,這下可真的完了。但說來也怪,警察並沒有找我問話。

    大家普遍的看法,這是街上那些賊眉鼠眼的變態傢伙的暴行。但我心裡知道,在一般情況下,譽察應該不會讓我漏網。而恰在那時,太平洋戰爭爆發了,這個案件最後居然不了了之!

    就在這事件之後不久,我的生活就發生了極大的變化。首先,因為戰爭,我離開了學校和太田先生的家,跟隨父母疏散到了信州。後來父親因為商務需要去了東京,結果死於空襲。禍不單行,不久以後,母親就病死在松本她妹妹的婆家了。現在,只剩下我孤身一人活在世上。父親的遺產理所當然應該歸我,可是不知怎麼一下子冒出很多陌生的親戚來,搬的搬,扛的扛,分光了家產。最後我只剩下一身衣服,什麼也沒得到。但我誰也不怪,我知道這是報應。

    此刻我深知不能繼續在姨媽家吃白食了。戰爭結束後,我隻身來到橫濱,在高級日式料理店做藝伎。我會說英語,又能彈奏鋼琴和小提琴,由於表現出眾,讓客人刮目相看。當然,客人都是佔領軍。那時到高級料理店來尋歡作樂的幾乎沒有日本人。昭和二十年歲末,我在這裡遇到了後來成為我丈夫的詹姆斯·培恩。這也是我命中注定的吧,誰也無法逃脫命運的安排。

    庵姆斯當時是非常優雅的男士,甚至有些靦腆害羞,文靜穩重,從來不會和人大聲說話。他似乎就是這樣的性格。不,表面上的文雅改變不了他的內心。事實上,他是把自己可怕的精神變態隱藏在穩重厚道的外表之下了。當然,我注意到這些的時候,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後的本情了。

    他想在橫濱開設一所面向外國孩子的學校,要我幫他物色合適的地皮。兩三天以後,得到老闆娘同意,我作為翻譯,跟著培恩去咨詢橫濱的地產中介。很快,我們就發現了適合辦學的土地。不知怎麼回事,居然是那可怕的黑暗坡上的玻璃工廠。戰時,太田先生一家全部死於空襲,這裡已經成為了廢墟。

    又過了三天,詹姆斯突然向我求婚。我認識他還不到十天,當然謝絕了。這時老闆娘和一些周圍的朋友越姐代厄,替我做了主。我雖然有些杭拒,但也有自幕自棄的心理。在高檔料理店裡表演才藝,終究不是長久之計,我最終接受了他的求婚。

    但是如果我知道自己很快會成為他妻子,那麼從居住的角度考慮,我決不贊成選擇太田玻璃工廠的舊址。買賣協議辦妥之後,所有的意見都無濟於事了。我再次回到了那可怕的地方,這就是命。

    詹姆斯買下土地之後,立即投入了工作。他先找來專業人員清理廢墟,接著又畫出了學校的設計圖紙。他似乎很擅長這方面的工作。太田先生原來的宅邸,只留下一座洋樓,他說要修繕之後自己居住,我聽後汗毛直豎。我們在戶部車站附近租房子住,直到整個工程結束。

    因為學校要盡早開學,所以教室的建設和住宅的裝修不到一年就完工了。昭和二十一年七月,我們搬到了黑暗坡,並在這裡舉行了結婚儀式。

    結婚儀式的來賓都是英國人和美國人,一個日本人也沒有。詹姆斯曾問過我是否有需要邀請的客人,但我搖了搖頭。那時我已經懷孕,大腹便便,兩個月之後我生下了卓。丈夫的英國朋友都是很好的人,我在這樣不幸的日本社會裡,出乎意料地擁有了幸福的家庭。太田先生的住宅經過裝修改造,變得寬敞明亮,已經不再令人生厭了。因為我對婚姻生活從沒有過高的期待,所以對這樣的生活非常滿足。以前受到的教育,開口閉口都是洋鬼子洋鬼子的,現在看,結婚實在是件好事情,以後可不能再說人家是洋鬼子了。可怕的不是和外國人一起生活,而是後院的那株大楠樹。昭和十六年的事,我怎麼也忘不了。

    我想起那件事的前因後果,所有一切都是因為中了大楠樹的詛咒。江戶時代,這裡就已經是刑場了,無數死囚的怨恨都傾注在這大楠樹上。把可怕的詹姆斯·培恩吸引到這片土地上的,說不定就是那株老樹。

    培恩像鐘錶一樣規律地生活。早晨六點四十五分起床,散步三十分鐘以後用早餐。八點五十分出發去學校,九點早禮,上午他就一直待在學校裡。十一點五十分回家,到三樓給青銅風向雞上發條播放音樂,然後下到一樓,吃午餐到下午一點,在書房裡工作到四點。四點開始到街上散步,購買一些書籍和藝術品。晚上八點吃晚飯,接著又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十點半,他會準時回到我們夫妻二人的臥室。(前面已述,省略)

    我最初對這個具有紳士風度的英國人是由衷的敬佩,看來他的確是個出色的、受人算敬的教育家。但所有一切,都緣於

    他戴著假面具。這樣的生活規律,使他在書房裡的時間不會受到任何打擾,因為一到下午四點,他肯定出來,如果有人要找他,只需要默默等待就可以了。他要的正是這個效果。在黑暗坡生活了一年多以後,丈夫對我的態度開始變得冷淡。他和藹的態度沒有變,但是極其討厭我的打擾,就連我進入書房打掃衛生他都不高興。後來他乾脆把書房上了鎖,也沒有給我鑰匙。我此時開始懷疑他對我的感情,擔心他在內心裡歧視日本人。

    每當他下午四點到橫濱街頭散步,我就產生一種不安的情緒,我懷疑他買回來的不僅有藝術品,還有流浪者的小孩兒。後來他把我趕到外屋,每隔一段時間就偷偷帶回一個十來歲的孩子。我偷聽了他們在書房裡的談話。天啊裡我的丈夫居然在說日語,而他對我一句日語都沒有說過,這太令人吃驚了。我是一個機靈人,就是把我遠遠趕開,我也明察秋毫。我發現一到第二天,孩子就消失了。這樣的事情,幾個月之內發生了四五次之多。我提高了譽惕。

    一天,我偷偷地複製了一把書房的鑰匙,趁丈夫到學校的時候進了書房。開始時沒有感覺到什麼異常,但後來我發現了地下室的秘密入口。原來他暗中建造了一個地下室,我知道太田先生住在這裡的時候是沒有地下室的。在地下,我發現了小女孩的屍體。一具裸放在那裡,旁邊的桌子上還有四個女孩的人頭。

    向上看,就是大楠樹伸展下來的無數根須。真是令人噁心的地下密室。牆上還有可怕的壁畫,畫著吃人的大楠樹,樹裡面還有未消化的屍骸,屋頂上還有一個人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

    這才是丈夫的真面目!他是隱藏在紳士面具下的精神變態者。

    可惜的是,當我發現這一切的時候,已經是結婚十幾年以後了。此時我已經生了兩個男孩兒,肚子裡還懷著第三個。我一直想墮胎,但已經來不及,不久後我生下了玲王奈。此後的數年間我一直生活在不盡的煩惱裡,最後走投無路,我殺掉了丈夫。如果讓他繼續這麼活在世上,不知還會千出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來。

    我曾在教會女校時代的太田玻璃工廠裡偷出一種藥品。當時的技師告訴我,這種製造特殊玻璃使用的添加劑如果注射進人體裡,人就會麻痺,失去意識,弄不好兩個小時就會死亡。當然,工人不會主動送這種危險的東西給我,但我想自己將來一旦要自殺時可能用得上,就偷出了一些。我殺丈夫時使用的就是這種藥品,具體做法就是在他熟睡時,從他的牙根和牙佩之間注射進去。我讀過醫學書籍,知道這樣一旦將來驗屍也很難判斷死因,我用的是丈夫藏在地下室裡的注射器。

    我把丈夫的屍體扔進了地下室,獨自澆築水泥將地下出入口封閉起來。至於培恩學校,我委託給了教務長,說丈夫回英國了,讓他全權處理關閉李宜。現在回想起來,他對我的話深信不疑,除了有學生數量開始減少的因素,或許還可能是大家對培恩道貌岸然下的變態行為已經有所覺察了吧。

    丈夫死了以後,我就可以不慌不忙地在他的書房裡查找線索了。原來,他的故鄉在蘇格蘭的弗塞斯,早年他在那邊也曾偷偷犯下類似的罪行。我發現了他日記風格的敘事詩,當然,我把這些都銷毀了。

    但是,丈夫有個毛病,喜歡在書籍的余白處亂塗亂畫,我不可能查看所有的藏書,其實只要仔細搜尋,應該還能發現其他危險的蛛絲馬跡。

    我根據回憶,寫下我丈夫的部分創作內容。他雖然是個變態的瘋子,但不能抹煞他的藝術才能。輕易地毀掉他的藝術作品,我也有些自責。(前面已述,省略)

    我越發對大楠樹不勝恐懼,覺得它是所有悲劇的起源,我始終不能離開它半步。這個可怕的傢伙從來都是只做不說,而我和周圍的人,不過是任它擺佈的玩偶罷了。

    照夫竟然是我在昭和十六年吊到樹上的小姑娘淳子的哥哥,再婚後的我得知這一點時,不禁驚愕萬分。如果說這就是命運對我的諷刺,那命運也太殘酷了。為什麼只對我發洩這樣的怨憤?又是那株老樹在搗鬼吧?不然無法解釋這接二連三的不幸。我的人生永遠無法擺脫老樹的糾纏了,自從昭和十六年發生了那樣一出悲劇以來,我已經被大楠樹牢牢抓住,要用我的一生來哀悼不幸的犧牲者。

    真是一株可怕的樹!牧野照相館的牧野省二郎先生從坡下獅子堂的老闆那裡聽說了發生在昭和二十年夏天的慘案,從他們講述裡,可以充分認識到大楠樹的本質。(前面已述,省略)

    我的孩子們所表現出來的異常,絲毫不比他們的父親遜色。命運弄人,這極有可能還是大楠樹的陰謀。

    大楠樹的瘋狂,體現在詹姆斯創作的管琴樂曲裡,他就是為了給大楠樹演奏才開始音樂創作的。就像種樹必須澆水,而大楠樹需要的是這樣的音樂。那整個就是瘋子獻給魔鬼的禮物!

    不錯,這些孩子都是我的骨肉,我該對社會負什麼責任暫且不說,就讓他們全部消失這件奉,與其說是我自己的主張,不如說是那株大楠樹的意志。它開天闢地以來就立在坡上,不管怎樣,我只有服從。如果再不抓緊時間,他們就要生小孩兒了,可怕的小傢伙們將繼承培恩罪惡的血統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我後悔沒有趁三個子女年幼時把他們殺掉!

    我利用了繩索,參考了十八歲時處理屍體的方法,終於殺掉了卓。除了警察以外,還出現了兩位奇怪的不速之客,他們自稱是私家偵探。接下來會怎樣呢?(前面已述,省略)

    ……我想只好如此了。

    必須立即動手了,我要使讓離開這個世界,然後是玲王奈。

    我雖然有這個志向,但身體狀況已經不允許了。殺卓的時候,我自己不慎受了重傷,現在殺讓,萬一用盡最後的力氣,我極有可能從這間病房一去不歸。如果那樣,這冊手記將不得不留在世上。為預防萬一,我要把它封好,保存在院長先生那裡。如果我死了,院長將根據我的囑托,把手記交給玲王奈;如果我的計劃順利實施,殺掉讓之後接著殺掉玲王奈,我將抱著這冊手記,連同我的身體,與這幢老屋一同付之一炬。這都是天意!

    我已經委託了牧野夫婦,如果我死了,就把老屋燒掉。這幢老宅應該和我一起消失。牧野夫婦是我終生的朋友,我得到過他們無徽不至的照顧。我意外住院以來,就是他們把這冊手記從家中的隱蔽處找出,連同衣物一起送到病房裡來的。現在我能夠托付的,也只有他們夫婦二人了。

    玲王奈啊!如果你正不幸地閱讀這冊手記的話,請讓媽媽的哀痛化作縷縷青煙吧!媽媽真的深愛著你們,你們不相信也沒關係,媽媽不要求你們一定要相信。但是你們知道嗎。一旦世人得知真相,他們就會毛骨慷然,然後像看待魔鬼一樣看待你們,到那時你們怎麼辦?媽媽別無選擇,只有把你們從這個世界送走。你們的父親也是如此,那玄和藹慈悲的好人,所作所為都是不自覺的,無意之中就成了魔鬼。所謂瘋狂,就是自己不能認知啊!玲王奈啊!如果你能體會到媽媽肺腑之言的含義,將來就絕不要生孩子,那肯定是個可怕的孩子!

    玲王奈啊!媽媽這是怎樣的人生啊?!自己不得不殺掉親生骨肉,否則死不琪目,媽媽失敗的人生就是這樣啊!不!不能說這是我的失敗!這完全是那株大楠樹造成的。我死以後,那株大楠樹依然會生機盎然吧?多少年來,它製造了一連串的暴行,無數人在它的樹蔭下身首異處。現在它使我殺掉自己的骨肉,真不敢想像,將來它還能做出什麼李情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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