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那以後,不知是什麼原因,御手洗對黑暗坡籐並家的事情一直三緘其口,全身心地投人到其他案件的調查中去了。他對我的詢問毫無反應,就像對黑暗坡食人樹事件徹底失去了興趣一樣。難道在他的內心裡,對那樁可怕的案件已經畫上了句號?
我暗暗吃驚。和御手洗認識了這麼長時間,還是第一次見到他對一樁案件的收尾工作如此漠然置之。這只能說明這樁案件很特殊。我對此事的懸而不決感到迷惑不解,只能仰天長歎。沒有找出兇手,犯罪的實施過程也不清楚,詹姆斯·培恩是否還活著,他的事不管可以嗎,還有最後的夜晚在煙囪處看到的亮光,從那裡到籐並公寓的繩索……這些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不,不,當然還有很多疑問。為什麼在這四十年裡要為籐並家後院的大楠樹樹幹做上一個外罩?蘇格蘭巨人之家的牆壁裡挖出了克拉拉的屍骸,但是我們去的時候為什麼沒有發現?更給人當頭一棒的是,昭和十六年秋天被吊在食人樹下的小女孩兒是誰?楠樹裡邊的四具屍體是誰?為什麼要用膠水把頭髮粘在她們的頭蓋骨卜?這些都是未解之謎。最後的晚上,玲王奈為什麼那麼反常?是誰在老屋裡縱火?原因是什麼?所有這些謎團,不會因為御手洗輕描淡寫的一句「都結束了」,我就會將它們忘記。
關於最後的火災曾出現過幾篇新聞報道。
從老屋被徹底燒燬的廢墟裡,發現了牧野夫婦的遺體。據他們經營黑暗坡照相館的兒子和兒媳講,牧野省二郎很早以前就患有嚴重的腎病,每週要進行三次透析,這樣沉重的負擔使他對未來喪失了信心,所以可能選擇這樣的方式自殺。他的夫人也願意用這種極端的方式永遠陪伴他。
消防隊的分析認為,最初是廚房裡的燃氣閥被打開了,整個老屋一層都充滿了易燃氣體,然後點火引起了嚴重火災。
可是為什麼要選擇別人家作為自殺的場所呢?籐並家是獨門獨院,這樣的房子並不多見,沒有鄰居,也就沒有連累別人家的顧慮。另外,那時三幸恰好不在,照夫和我們這些客人都在外邊,火就是在那天夜裡點著的。如果不想牽連別人,恐怕也只有那天夜裡最好吧!
「喂!御手洗,你究竟什麼時候願意給我講講清楚?」我幾次向他提出這樣的要求。
「一個故事留點尾巴,給讀者以猜想的餘地,不是很好嗎?」他說。
「可是你留得太多了,這樣寫不出書來。」我反駁道。「我相信你能寫出來。就寫你所說的,那株樹很神秘,對這樁案件給予理性的解釋是可能的,但還有幾分神秘因素在裡邊,這些都是拜大楠樹和那個曾經的刑場所賜。」
「但是,推理小說不會留下謎底不作解答呀!」
「但這就是文學啊!人生中麻煩的謎團有很多,雖然真正找不到謎底的僅是九牛一毛,但因為大家都很自戀,所以就像盲人一樣看不清自我。有人說人生是不可理解的,其實是被那些偉大的文學先驅實施了催眠術。如果寫一本揭開所有謎底的小說,像漫畫那樣一目瞭然,那就成了內容淺薄的東西了。」
如果是現在,我當然知道自己存在這個問題,但是在一九八四年,我對御手洗這樣的話完全不能理解,於是對他進行猛烈的反駁。「你說什麼啊?!哪裡有推理小說最後不揭開謎團的?你給我舉個例子看!如果有,我就跟它學學。」
「石岡君,這個案件還是暫時不要發表出來的好,因為會對當事各方造成巨大的衝擊。請至少再等五年,這樣人們可能變得冷靜,對事態能有一個客觀的態度,追逐熱點的人也會漸漸失去興趣了。在這段時間裡,可以使當事人和他們的朋友們充分歷練品性,開始自己的新生活。」
我當時還不具備完全理解御手洗這番話的洞察力,因為是怪異的案件,所以對真相的探求達到了忘我的程度。「那至少把卓的事情……他為什麼會那樣在屋頂上死去呢?」
「那個啊,那個還是不說,永遠這樣保持神秘的好。如果我們說明了理由,人們決不會相信,反而會捧腹大笑,認為我們是騙子,在扯什麼西洋景兒。石岡君,我這裡有卡拉揚指揮的柴可夫斯基的《悲槍》,聽聽第三樂章,把那些事情忘了吧。」御手洗這樣說。
到了年末,丹下和立松忽然造訪我們寒酸的工作室。兩個人在沙發上坐下,想打聽一下御手洗對這樁案件的看法。他們總算發現了這是一起疑難複雜的案件,束手無策。
「事情己經了結了。」御手洗冷冰冰地說。
「完結了,你說的是完結了,對嗎?」丹下十分詫異。「難道不是這樣嗎?」御手洗反問道。
丹下啞口無言,之後開始字斟句酌地慢慢說話。他的態度相當謙虛,從前的盛氣凌人變成眼前的謹小慎微。「關於籐並讓,我們按您以前說的那樣,仔細地檢查了口腔,發現死者的牙釀上有一小處破損,也許它曾滲出過血。」
「哦,那又怎麼了?」
「有在牙齒和牙釀之間注射毒劑的可能性,法醫是這樣說的。」「那是弄錯了吧?」
御手洗立刻說,「可能是死者本人用牙籤剔牙不小心弄傷的。」
兩位刑警面面相覷。我也十分震驚,還是第一次見到御手洗這麼毫無誠意地和人對話。
「是嗎?」丹下停了一會兒,接著說,「我們想請教您,卓、讓和八千代這三個人是他殺嗎?」
「為什麼向我這個門外漢提這個問題?」御手洗居然說出了這樣的話,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們難道沒有自尊?我一個平頭百姓不會比你們這些專業人士知道得更多。」
「御手洗先生,」丹下雙手手指交叉,硬撐著打斷御手洗的話,「以前我們的態度有不妥的地方,無意之中惹你不高興,現在我們誠懇地向你道歉。但是也請為我們設身處地地想一想,總有一些裝腔作勢自稱名偵探的人以及一些小報記者介人案件調查,如果我們行動稍有遲緩,他們就多管閒事,大出風頭。這些人最讓我們頭痛。出於工作需要,我們不允許他們這樣。」
「言之有理!最後我可以說一下自己的意見嗎?我就是那樣的裝腔作勢的偵探。」
丹下看著我的朋友,歎了口氣。「御手洗先生,你為什麼這樣呢?當初你不也說過我們只會空談嗎?我們認為自己可以解決問題的時候,你認為我們自信過剩,只是在吹牛。」
御手洗不住地點頭。「對,有過那樣的事,但我那時的確在班門弄斧。」
丹下順順嘴。「不,你不是那樣的,這我知道。你一定知道什麼事情不肯告訴我們。我們已經放下架子舍下臉面到這裡來向您請教了。這個案件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是誰殘忍地殺害了這三個人?是謀殺吧?」
「你怎麼認為呢?」
「我不知道,所以來問您。」
「是謀殺!」
「兇手是誰?」
「那株大楠樹。」
丹下斜著眼睛看了御手洗一會兒,最後說:「算了!」他們憤憤地站起來。御手洗翹著二郎腿一動沒動,好像與自己無關一樣眼看著他們離去。
我送走他們,回來坐在剛才刑警們坐過的沙發上。『為什麼這樣?御手洗!你是怎麼想的?「
御手洗兩手托腮,無精打采地說:「我已經厭煩了。」「什麼?」
「我為什麼非要為警官們逐一做出答案?他們自己做不是也可以嗎?我以前總是幫助他們,可他們為我做什麼了?最後孤狄,犯人卻連封感謝信都收不到,哪怕打個招呼也好,可是沒有。」御手洗站了起來。
「喂,御手洗,你怎麼變得這樣了?你什麼時候這樣斤斤計較了?你難道不是在追求工作本身的意義而並非報酬的嘛!」我說道。御手洗並沒有回答,回到自己的房間彈起了吉他。
從那以後,丹下和立松再也沒有來過。
接著坊間出現了炒作。很多有名無名的作家和偵探,憑空臆測,在雜誌上發表了各種各樣的推斷。還有男性成人雜誌專門為此題材做了增刊。我不由得回想起以前的「占星術殺人事件」。當然此事本身有一定的魅力,然而最引人注目的還是因為這樁案件和明星松崎玲王奈的家族有關,所以大家都興奮得如同鬥牛場裡的公牛。這樣那樣的猜測都出現了,我不在這裡一一列舉,我說不過來,讀者也讀不過來。
玲王奈為逃避這種騷擾,於八四年年末單身赴美。令人慶幸的是,沒有哪一篇報道涉及蘇格蘭的巨人之家。看來,日本記者還沒有發覺在遙遠的蘇格蘭有那樣的東西存在。
兩年的時光流逝,到一九八六年,媒體關注的熱點才逐漸轉移,大家開始淡忘此事。
讓的同居女友千夏拿到了一筆遣散費,離開了籐並家,現在據說在銀座上班。失去住房的照夫父女搬進了後來修建的房子,郁子仍然一個人住在籐並公寓樓裡。
松崎玲王奈在美國變得越發有名了,在一九八六年公映的日美合拍影片《花魁》中出任主角。這是以幕府末期造訪江戶的美國軍官與橫濱歡場的絕色佳人的交往經過為背景的大型文藝片。電影風靡一時,在雜誌和電視上不時能看到玲王奈的笑臉。
那年三月,在偶然看到的電視節目裡,有玲王奈歸來演出的報道,知道她在好萊塢購買了帶泳池的豪華別墅。現在,她對於我們這些草民來講,已經是宛若雲端之上的人了。在這期訪談節目裡,玲王奈談到了她在黑暗坡的住宅。這一次回日本,就是為了要把她在橫濱的地皮進行整理規劃,然後建成攝影棚和錄音棚。我後來把這些內容告訴了御手洗,他臉上似乎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
五月十一日,是個晴朗的星期夭。我起來得稍晚,吃過烤麵包片以後,玄關處的門忽然有規律地敲了四下。這樣敲門的方式在外國人中比較多見,我習慣地等待御手洗去應對。
「請進!」御手洗一邊翻著雜誌一邊回應。門開了。
「喂,好久不見了!」果不出所料,傳來的是英語。我正打算悄悄地轉到屏風後面去洗衣服,卻驀地停住了腳步。
站在門口的,是一位如同從海報上走下來的燦若天仙的大美女,有著完美的體態,花朵般的笑臉。只見她身著黃綠色的外套,茶色的短裙,姿態優雅地邁動腳步,向我們走來。這不是電影裡的場面,而是現實!
「哎呀哎呀,我的天!好久不見啦!請這邊坐。又有什麼疑難案件了嗎?」御手洗也很驚訝。
玲王奈坐在沙發上,雙腿併攏,將一個背包放在腳邊。她把太陽鏡向上插進前額的頭髮裡,那派頭,完全是一個大明星。我看著她,緊張得幾乎窒息。兩年前見她的時候,她還隱約有著柔弱孩子的影子,如今的玲王奈已經成熟了,看起來就像一個雷厲風行的強硬的美國女性。
「這是我從美國帶回的禮物,不知是否合乎二位的心篡。一玲土奈從腳下的背包裡拿出一個紙包放在了桌上,」石岡先生,沒關係的,坐這邊吧!「
「謝謝!」她還記得我的名字,天啊,我真是太榮幸了。雖然岡J喝過茶,但我仍然覺得口千舌燥。
「御手洗先生,我幾次打電話,可是你卻態度冷淡,我對你很有意見啊。但是……」玲王奈開口了。在我看來,如此風采的玲王奈簡直宛若人生初見。
「那個時候我就是個孩子,考慮問題不周,不能充分理解你的深意。現在我身處美國的競爭社會,已經成熟,是一個大人了。特別是我變得堅強了,充分理解世間人情。今天我來到這裡就是想說,這都是多虧了你的關愛。我對此非常清楚,也非常感激。」御手洗的眼睛似乎瞪圓了,而我也覺得玲王奈的話過分誇張,什麼地方弄錯了吧?
「那實在是過獎了。你主演的《花魁》完全是你實力的展現。」但是玲王奈搖頭。「可是我討厭這個行當。不知道您到底怎麼看,我不喜歡娛樂圈,如果你要讓我隱退,我明天就可以隱退。」御手洗笑了一下。「為什麼我要那麼要求你呢?」
玲王佘美麗的大眼睛裡浮現出深深的憂愁,她目不轉睛地餚著御手洗。雖然她看的不是我,但我也有些吃驚。我忽然回憶起培恩為克拉拉所寫的詩歌,我理解了他為何讚美那雙眼睛。
「你不說嗎?」
「不。」御手洗冷冷地回答。
「那我跟人結婚生子怎麼樣?」
御手洗點了兩下頭,一時間沉默了,接著,慢慢地說:「那是你的自由。」
玲王奈輕輕歎了口氣。她歎氣的理由對我來講是一個謎。我把紅茶茶盤端了過來。
「謝謝,石岡先生。」玲王奈說。接著,她仍用不一樣的口氣對御手洗說:「我真傻,完全是個孩子。但從那以後,我也開始考慮那件事,注意探究那可怕事件的真相。我那時不曾注意到自己的弱點,但是你卻替我注意到了。你為保護我不受干擾,一直沒有對我講明真相,但現在我已經具有承受能力了。二十三歲是女演員最好的年歲,正是最出色的時候。為了自己今後的人生,我必須對那件事情做一次了斷,否則我難以安心地投人工作。」
御手洗似乎在判斷她的成熟程度,凝視著玲王奈的臉。「今天是星期日。籐棚湯澡堂的拆除工程暫時停止,或許我這麼說很失禮,但是我的確只有今天一天自由支配的時間。」玲王奈說。
「明天又要投入到繁忙的工作中去了?如果今天遭到嚴重打擊,明天很難投人到繁忙的日常工作中去吧?」
「如果是兩年以前,對我來講肯定不行,但是現在已經可以了。工作已經步入軌道,不管什麼打擊我都可以承受,我所處的環境比你想像的要冷酷得多。」
「那好,石岡君,準備好蠟燭、大號電筒和長靴。」御手洗突然對我說。「蠟燭和長靴?」我一時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