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手洗潔的問候:數碼鎖 正文 第九章
    從東京塔下來,御手洗又說想去喝千元的咖啡。當時千元的咖啡可是說出來嚇人一跳的價碼,我開始還以為御手洗開什麼高級玩笑呢。

    我們又打了車回到銀座。那家咖啡廳靠近昭和大道,在歌舞伎座內側。店裡的陳設一律木造,古意盎然。一進店就踏上寬寬的木地板,紅磚壘砌的壁爐裡有真正火焰散發出融融暖意。

    除了電燈照明以外,天花板的橫樑上還垂著油燈,看來是御手洗中意的店。地板中央擺著一個小小的聖誕樹,在漫天鈴兒響叮噹的洪流中,像這樣裝修簡易、卻擺著聖誕樹的店是我們第一次見到。

    我們的桌子佔據窗邊一角,價值千元的咖啡由小車推著慢悠悠地送上來後,留著小鬍子的店主一杯一杯地放到我們面前,然後用打火機點燃茶勺上的方糖。

    方糖燃著淡綠色的火光,在少年的眼裡也投下一道光輝。

    御手洗的目光從掃過少年,轉向窗外。窗戶由小小的黃色玻璃拼花組成,從外面卻一點也看不出來。

    我把那淡綠色的火焰扔到咖啡裡,戀戀不捨地慢慢品嚐。宮田少年也學著我的樣子細品,而御手洗卻半天沒有沾唇的意思。他兩肘支在桌子上,修長的手指交叉在咖啡杯上,就這樣長久地無言靜坐。

    我跟少年都快喝完那昂貴的咖啡了,這時候,厚厚的木門發出很大的聲響,一個穿著灰色大衣、似曾相識的高大男人走進來。他似乎很冷似的縮縮身子,在店裡掃視了一圈,認出了我們,逕直向這邊走來。

    「原來您在這裡啊,讓我好找。」

    不知道是不是由於外面的寒冷,他說話有點哆哆嗦嗦的。我仔細一看這個來到我們身邊的男人,原來是竹越警官。

    「有什麼事嗎?」

    御手洗終於事務性地招呼了一聲,似乎對竹越警官的出現多少有點疏離感。

    「有點事想跟你報告一下,我們剛才逮捕了吹田久朗那件案子的兇手。」

    「是石原修造嗎?」

    我問道,因為這是理所當然的。沒想到警官先生卻搖了搖頭。

    「不,不是他。是北川幸男,吹田電飾的職員,社長的膀臂。」

    御手洗交叉的手指沒有一絲移動,只是一副冷冷的樣子。宮田少年卻像遭到晴天霹靂一樣抬起頭,瞪大了眼睛,嘴唇下意識地翕動著。

    「經過調查發現,北川最近在喝酒的地方遭到吹田社長的過分羞辱,因此懷恨在心進行報復。」

    我親眼見到宮田少年受到了巨大的衝擊,他臉色蒼白,從指尖到肩膀都顫抖起來。

    「剛才把北川帶回署裡,訊問之後,他已經供述了自己的罪行。」

    「胡說!」宮田少年激動地喊。此刻他已經全身顫抖,坐都坐不住了。他稍微站起身子,差一點揪住竹越警官。

    御手洗的反應真是不可思議。他從竹越警官登場以來就像化石一樣絲毫不動。

    「警官先生,那是假的!那不是真的。北川先生沒幹過那種事。北川先生是無辜的!」少年的眸子湧出淚水。

    「不可能是他幹的!因為,因為社長他是……」

    「宮田君。」

    御手洗抬起右手,冷靜地說,「這是你好好考慮過的結果嗎。考慮清楚了再說話。這裡除了你我以外還有第三人,這第三人將來會對你所說的話做出證言的。」

    「沒關係。沒關係的!既然這樣,我再沒什麼好考慮的了。不,還不如不等這樣,早點說出來就好了。只是我沒勇氣,才……」

    「竹越警官,你能到店外稍微等一會兒嗎?」

    御手洗又下無理命令了,竹越警官卻什麼都沒說,默默地服從了。他推開古舊的木門,走到外面的清冷之中。

    「御手洗先生,還有石岡先生,請聽我說。那不是北川先生干的,北川先生不可能幹出那樣的事情。因為,因為社長……是我殺的!」

    我大吃一驚,全身凝固,一時間失去了語言和思維。怎麼回事……?!

    「是我殺的。所以,不可能是北川先生殺的。如果北川先生那麼說,那一定是為了幫我掩飾的假話。我全都承認,請聽我說。」

    「你不說也可以,我差不多都明白了。」御手洗說。

    「不,我想說。我想讓御手洗先生二位聽聽我的話。」

    少年這是停住了語言,困惑了一陣兒。不過,看來是為了怎麼表達而困惑。

    「我生在青森鄉下,從來沒有人疼過我。只有北川先生和御手洗先生對我這麼好。你們兩人的恩情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不用算上我了。」御手洗說,「忘了也好。我沒有像你想的那麼好。我是大人了,做事情都有自己的算計。」

    「怎麼了?您為什麼這麼說?」宮田誠疑惑地問。

    御手洗這時充滿了苦惱的表情,是我從未見過的。好像為了把這種痛苦扔掉似的,他草草地說:「沒有北川先生那麼疼你啦。」

    少年靜靜地點點頭。

    「北川先生真是好人。如果沒有他在公司裡照應,我大概早就死掉了。天氣還冷的時候,我一個人來到東京,還以為東京會暖和些,因為我離開青森的時候還在下雪,東京比較靠南。可是東京也很冷,跟青森差不多……嗯,我這麼說行嗎?」

    「當然沒關係。」御手洗說。

    「我還從來沒跟別人說過這些話,跟北川先生也沒說過。不過真希望有人聽我說。」※棒槌學堂ソ精校E書※

    「修學旅行的時候我來過一次東京,從那時候起就非常憧憬嚮往這裡。可是我到上野站的時候,口袋裡一共只剩下一張五百元和兩個十元硬幣了。我爬到上野商場的樓頂上,就那樣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呆著,考慮接下來該怎麼辦。就算想回鄉下,買票的錢都不夠了。這時候我從垃圾箱裡撿到一些報紙,在招聘欄裡看到了吹田電飾的廣告,還說供應住宿。所以我就想到那裡去。我到商場的書店買了份最便宜的東京地圖,花了一百二十元,那種折疊的地圖。我就一邊看地圖一邊往四谷方向走,兜裡一共只有四百元,心裡真的很怕。我一路上以東京塔為標誌,很想爬上去看看,不過那是太陽已經快落山了,沒時間繞過去。那以後我也不只多少次想上去過,直到今晚您帶我去之前,一直沒去成。所以我今晚非常高興。真是想像不到,東京塔那麼美。

    「我是早上到的上野站,趕到吹田電飾都已經傍晚了。我說看見報紙就跑來了,社長一開始說我根本不行,是北川先生拚命勸說先雇我試試,就這樣社長才勉強答應。我本來無處可歸,有地方收留我真是高興極了。我在北川先生家寄居了一陣,後來搬到荻漥的公寓。公司供應早晚飯,也不要房錢,真是救了我的命。自己只要出錢買午飯就行了,不過工資有三萬元,我已經很高興了。」

    「三萬元?就這些?!」我忍不住叫道。

    「不過我完全不會幹什麼活,也沒辦法。我只能泡泡茶,跑腿買買可樂煙草之類的。我現在好歹能幹點活也全虧了北川先生。他說我手很巧,手把手地教了我很多事情。我能住進荻漥的公寓也多虧了他,要是沒有他我真的就死掉了。我沒什麼出息,也不會交際,總是被大家欺負,每次都是北川先生護著我。所以……

    「我說案子的事情吧。我幹出那種事是為了北川先生——社長對北川先生干了絕對不可原諒的事情。那是上周的事情,社長賺了筆錢,帶我們去喝酒。他說偶爾也該叫我們去享享樂,帶我們去了赤阪的俱樂部。大家都說,社長一向摳門,今天真不知道刮哪門子風了,因為他以前就連去小賣部都不會請我們的。」

    因為股票賺到了吧,我想。

    「赤阪的店真是好氣派,有很多漂亮的女子,我嚇了一跳……東京果然了不得。可是我不太喜歡這種喝酒的地方,尤其不喜歡跟社長一起。社長喝了酒就大喊大叫還特別偏執,酒品很差。我本來不想去的……要是真的沒去就好了。本來我還沒成年,就是半路上退出也好,那就不會發生那種事了。

    「那家店裡有卡拉OK,我特別不喜歡這種東西。社長自己老是大唱特唱走音的歌,還強迫別人也唱。那次也是,他非逼著所有人一個一個唱歌。輪到我的時候,我什麼都不會唱。我說我是音癡,真的不會。平常社長也就算了,只有那天醉得太厲害了不肯答應。他說這樣算不上有社會活動的人,連首歌都不肯給大家唱怎麼行,還是共同生活的人什麼什麼的,狠狠地說教了一通。

    「後來他把我喝的可樂打翻了扔到地上,說不能喝這種東西,要我喝酒。他說:『既然不會唱歌,至少也得想出一個本事來表演表演,哪怕裸舞也行,快點!不然就別想在世上混了。』他囉哩囉嗦說了好多這種話,酒臭氣噴了我一臉。我實在不知所措,愣在哪不會說話,社長越來越生氣,抓住我胸前的衣服揪我的頭髮。其實這些我都能忍,要是我自己忍一忍能過去的話,我完全沒關係。可是那天晚上社長無論如何也不肯容我。」

    「北川先生後來介入了,讓我回宿舍,說我還沒成年呢。我真是鬆了口氣,也很想回去。店裡的女子也說放我先走。可是社長硬是不肯。慢慢地他轉向北川先生,說讓我表演也是為了我好,為我著想才這樣的,我平常的態度他最看不慣了。」

    「『別在年輕人面前裝老好人!』社長怒吼。『你是怕被不討年輕人的好才充好人的吧!我炒你魷魚!』

    「他嚷了一陣,又說,『要不然你替這傢伙裸舞怎麼樣?』」

    「北川先生苦笑了,後來他說,要不然我表演一下吧。店裡的人還放了不知道是誰的唱片。放了音樂以後,北川先生走到客席前的小檯子上學跳脫衣舞的樣子。他很擅長模仿,脫外衣和躺下來脫鞋子的樣子學得跟女子一模一樣,連店裡的人都鼓掌。可是社長越來越猥瑣,他自己又怪叫又手舞足蹈的靠近北川先生。他不光騎到北川先生身上,還硬去脫他的褲子。店裡還有很多女人,都大叫著捂上臉,一通騷亂。社長竟然藉著酒瘋拿著北川先生的褲子跑回坐席上了。店裡的人一陣爆笑,北川先生只剩下內褲,苦笑著回到座位上。他還笑了,可能並不真的在乎,可我簡直氣瘋了。我氣得控制不住,眼淚都急出來了。社長真是太卑鄙了!社長算計好了,故意說北川先生在年輕人面前顯好。那個人就是醉了也滿心算計。我真沒用,只有氣得哭。

    「回到房裡我也氣得睡不著覺。我怎麼受辱都沒關係,可是北川先生是代我受辱。一向最照顧的北川先生……想到這裡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原諒社長。」

    宮田誠的話戛然而止。遠處別的桌上發出笑聲。

    「可是,真的有必要殺了他嗎?」御手洗帶著艱澀的表情問,「是的。我是壞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殺了別的人,等於扼殺了你自己的人生。為了那樣的混蛋社長,值得你搭上自己一生嗎?」

    「可是,御手洗先生,我不後悔。想到那件事,無論多少次我都干。」宮田誠堅決地說,御手洗盯著少年,沉默了,「所以,都是我的錯。本來我應該阻止社長的,都是我沒種。我不能這樣一直熊下去。我想沒人能懂我這種心情。我在冰冷的冬天來到東京,差點凍死,口袋裡也沒錢,誰也想不到我那時候有多灰心。可是北川先生救了我,我不知道多高興,所以……」

    「所以十二日早上,你知道社長通宵加班,趕到了公司。」

    「是的。我本來下不了決心殺他,可是看到社長睡著的樣子,跟那晚他醉醺醺的時候一模一樣,我又生氣起來,戴著手套,撿起附近的刀子……」

    「你是坐地鐵去的吧?」

    「是的。」

    我這時愣住了。宮田少年不是坐卡車的嗎……?!

    「我一個人呆在房間裡的時候,經常看那張在上野買的地圖。所以,我知道只有從青梅街道到新宿大道的這一條直路上,地下一直有跟路面並行的地鐵。沿途有好幾個站。所以我坐上卡車後面的貨廂往公司去的時候,總在車上想,這下面就是地鐵吧?現在是跟地鐵一起走吧?就這樣,我想出那個辦法。

    「早上卡車總是走得很慢,我什麼時候都可以從貨廂上跳到路面上。貨廂上拉著招牌之類的貨物,從駕駛席看不見我,我平常又不怎麼說話,誰都不會理我。所以我想,在卡車堵在地鐵站附近的時候,從貨廂上跳下來,坐地鐵趕到公司,殺了社長以後又坐地鐵回去,在四谷附近的車站路邊等著卡車再爬回去,誰都不會注意到的。地鐵很快,早上車有多,卡車每天都要在青梅街道上開兩個小時左右,從貨廂上偷偷跳下爬上的很容易,跳幾次都可以。所以我每天早上都注意算過卡車通過地鐵站的時間帶。很有意思的事,從南阿佐谷站經過新高圓寺、東高圓寺、新中野、中野阪上幾個站,每兩站之間卡車都要花十分鐘左右。

    「那天早上,我在南阿佐谷站附近,趁著堵車跳下卡車,改坐地鐵。然後我趕到公司殺死社長,那時候正好八點三十分左右,卡車才到新中野附近。然後我又坐地鐵,公司離地鐵四谷站出口很近。卡車來到新宿三丁目附近是八點五十分左右,繼續坐地鐵就會錯過卡車。所以我在三丁目下了車來到地上,走到伊勢丹旁邊,藏在大樓的陰影裡一直等到卡車到來。這時候剛好是紅燈,我就爬上去了。」

    我驚得說不出話來。原來如此,竟然還有地鐵這一招啊!

    「我孤零零的一個人,總是很寂寞。多虧北川先生救了我,他卻因為我遭到那樣的羞辱,我嚥不下這口氣,幹出那樣的事情,竟然還連累北川先生受懷疑。都是我不好,卻害了北川先生。我總是這樣,完全是個失敗的人,從小就是這樣,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有出息。總之,我必須走了。我不能再給北川先生添麻煩了,我要去向他謝罪。那,御手洗先生,今晚真是太謝謝你了。咖啡也很好喝,法國大餐也很美味,今晚簡直像做夢一樣。辛苦您這樣跑來跑去,真對不起。」

    「沒關係。」

    「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御手洗先生的恩情。我一直夢想在銀座吃法國大餐,今晚真的實現了。我再沒有什麼遺憾的了。」

    御手洗無言地翻過帳牌付了帳,匆匆地走了出去。店外,冷得縮著背的竹越警官正等在那裡。

    一走出去,宮田誠突然走到御手洗面前握住他的右手,兩手都抓得緊緊的。然後他雪白的牙齒咬著嘴唇,眼淚紛紛掉落。

    「今天真是太感謝您了。我今天太高興了,不知道怎麼謝謝您才好。」在激情的支配下,宮田誠用顫抖的聲音繼續說,「真的,受您這麼親切招待,我都不能答謝。我這個人沒用……那個……」

    御手洗的右手一直給少年握著,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他一句話都沒說。

    「我不會忘記御手洗先生對我這麼好的。」

    沉默了好久,御手洗突然說:「你想要什麼聖誕禮物?」

    「怎麼了?沒有比這更好的禮物了。」

    御手洗慢慢搖頭:「要是因為別的事情跟你相識就好了。真遺憾。」

    我看得出來御手洗的嘴唇輕輕顫抖。

    「為什麼?」少年問,御手洗有些辛酸地搖搖頭。

    宮田誠深深地看了御手洗好久,終於止住了,向我也微微致意之後,逕直走向竹越警官。

    「宮田君。」

    御手洗又說。他手裡握著一個信封。

    「這是我給你準備的錢,本來還想帶你多玩玩,可是沒時間了只好作罷。」

    這一剎那我理解了這前後的一切。最遲今晚警察就必須把這個少年帶走,所以御手洗為他竭盡全力安排了這份聖誕禮物。

    不過宮田誠激動地拒絕了:「這怎麼行!不用了!」

    御手洗挺直身子,揮揮大手:「是嗎。你不要也隨便你。不能放到你口袋裡的話,我就扔到垃圾箱裡去!」

    在那以前我從未聽過御手洗這樣激動的聲音。那以後也沒有過。

    被御手洗鄭重的氣勢壓到,少年鬆了手,讓御手洗把信封塞到他口袋裡。

    然後少年對我和御手洗深深地鞠了一躬,跟竹越警官並排走了。

    「真的一定要犯下這種罪過嗎……」二人的身影消失在大樓轉角處後,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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