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快十一點了;我走進玻利瓦爾街和委內瑞拉街拐角處的一家雜貨鋪,如今那裡是酒吧。角落裡有人向我打了一個招呼。他的模樣大概有點威嚴,我應聲走了過去。他坐在一張小桌前;我不知怎麼覺得,他面對一個空酒杯,一動不動地在那裡已經坐了很久。他身材不高不矮,彷彿是個規矩的手藝人,或許是個老派的鄉下人。稀稀拉拉的鬍子已經花白。他像鄉下人那樣謹小慎微,連圍巾也沒有解掉。他邀我和他一起喝點酒。我坐下後同他攀談起來。那是一九三幾年的事。
那人對我說:
"先生,您不認識我,至多聽人提起過我的名字,可我認識您。我叫羅森多·華雷斯。已故的帕雷德斯也許同您談起我。那個老傢伙自有一套,他喜歡撒謊,倒不是為了誆人,而是和人家開玩笑。我們現在閒著沒事,我不妨把那晚真正發生的事講給您聽。就是科拉雷羅被殺那晚的事。先生,您已經把那件事寫成了小說,我識字不多,看不了,但傳說走了樣,我希望您知道真相。"
他停了片刻,彷彿在梳理記憶,然後接著說道:
"人們總是遇到各種各樣的事情,隨著年歲的增長,看法逐漸變化。我那晚遇到的事卻有點蹊蹺。我是在弗洛雷斯塔西面的馬爾多納多區長大的。以前那裡是條臭水溝,後來總算鋪了路。我一向認為進步是大勢所趨,誰都阻擋不了。總之,出身是自己無法決定的。我從沒有想過要打聽我的生父是誰。我的母親克萊門蒂娜·華雷斯是個很正派的女人,替人洗熨衣服,掙錢湖口。據我所知,她是恩特雷裡奧斯或者烏拉圭人;不管怎麼樣,我聽她談起她在烏拉圭的康塞普西翁市有親戚。我像野草那樣成長。學會了用燒火棍同別的小孩打鬥。那時候我們還沒有迷上足球,足球是英國人的玩意兒。
"有一晚,一個叫加門迪亞的小伙子在雜貨鋪故意找我麻煩。我不理睬,但他喝多了,糾纏不清。於是我們到外面去比試比試;到了行人道上,他回頭推開雜貨鋪的門,對裡面的人說:
"別擔心,我馬上回來。
"我身邊總帶著刀子;我們互相提防著,朝小河方向慢慢走去。他比我大幾歲,和我打鬥過好多次,我覺得他早就想殺了我。我挨著小巷的右邊,他挨著左邊。加門迪亞腳下給石塊絆了一下摔倒了,我想也沒想就撲了上去。我一刀拉破了他的臉,我們扭打在一起,難解難分,我終於捅到了他的要害,解決了問題。事後我發現我也受了傷,但只破了一點皮肉。那晚我懂得殺人或者被殺並不是難事。小河很遠;為了節省時間,我把屍體拖到一座磚窯後面草草藏起。我匆忙中持下他手上的一枚戒指,戴到自己手上。我整整帽子,回到雜貨鋪,不慌不忙地進去,對裡面的人說:
"回來的人似乎是我。
"我要了一杯燒酒,確實也需要定定神。那時有人提醒我身上有血跡。
"那夜我在床上翻來覆去,天亮時才睡著。晨禱時分,兩個警察來找我。我的母親,願她的靈魂安息,大叫大嚷。警察把我像犯人似的押走了。我在牢房裡待了兩天兩夜。除了路易斯·伊拉拉以外誰也沒有來探望,伊拉拉真是個患難朋友,可是他們不准我們見面。一天早晨,警察局長把我找去。他大模大樣地坐在扶手椅裡,看也沒有看我就說:
"如此說來,是你幹掉了加門迪亞?
"那是您說的,我回答。
"對我說話要稱呼先生。別要花槍抵賴。這裡有證人的證詞和從你家裡搜出的戒指。痛痛快快在供詞上簽字吧。
"他把筆蘸蘸墨水,遞給我。
"容我想想,局長先生,我回說。
"哦給你二十四小時,讓你在牢房裡好好想。我不會催你。假如你執迷不悟,那你就到拉斯埃拉斯街的踏板上去想吧。
"那時我自然不明白他指的是絞刑架。
"如果你簽了字,在這裡待幾天就行了。我放你出去,堂尼古拉斯·帕雷德斯答應由他處理你的事。
"他說是幾天,結果過了十天之久。他們終於記起了我。我簽了他們要我簽的字據,兩個警察中的一個把我帶到加夫雷拉街。
"那裡一棟房子門前的木樁上拴著幾匹馬,門廳和屋裡的人亂哄哄的,比妓院還熱鬧。像是一個什麼委員會。堂尼古拉斯在吸馬黛茶,過了好久才答理我。他不緊不慢地告訴我,我給派到正在準備競選活動的莫隆去。他把我推薦給拉斐勒先生,請他試用。寫介紹信的是一個穿黑衣服的小伙子,據說是寫詩的,老是寫一些妓院題材的烏七八糟的東西,層次高的人不感興趣。我謝了他對我的關照,走出那個地方。到了拐角處,警察就不跟著我了。
"一切都很順利;老天知道該幹什麼。加門迪亞的死起初給我找了麻煩,現在卻為我鋪了一條路。當然,我現在給捏在當局的掌心。假如我不替黨辦事,他們會把我重新關進去,不過我有勇氣,有信心。
"拉斐勒先生告誡我說,我跟著他要規規矩矩,幹得好,有可能充當他的保鏢。我應該用行動證明。在莫隆以及後來在整個選區,我沒有辜負頭頭們的期望。警察局和黨部逐漸培養了我作為硬漢的名氣;我在首都和全省的競選活動中是個不可多得的人物。當時的競選充滿暴力;先生,我不談那些個別的流血事件了,免得您聽了膩煩。那些激進派叫我看了就有氣,他們至今還捧著阿萊姆的大腿。人人都尊敬我。我搞到一個女人,一個盧漢娘們,和一匹漂亮的栗色馬。我像莫雷拉那般炙手可熱,風光了好幾年,其實莫雷拉最多算是馬戲團裡的高喬小丑。我沉湎於賭博喝酒。
"老年人說話呷唆,不過我馬上要談到我想告訴您的事了。不知道我有沒有和您提過路易斯·伊拉拉。我的一個交情極深的朋友。他上了歲數,幹活沒得說的,對我特好。他當年也幹過委員會的差事。平時憑木工手藝吃飯。他從不找人家麻煩,也不容人家找他麻煩。有一天早晨,他來看我,對我說:
"你大概已經聽說卡西爾達踹了我的事吧。把她從我身邊奪走的人是魯菲諾·阿古萊拉。
"我在莫隆同那傢伙有些過節。我回說:
"不錯,我認識。阿吉萊拉幾兄弟中間他算是最上路的。
"不管上不上路,你現在得幫我對付他。
"我沉吟了一會兒,對他說:
"誰也奪不走誰。如果說卡西爾達踹了你,那是因為她愛上魯菲諾,你已經不再在她眼裡了。
"別人會怎麼說?說我窩囊?
"我的勸告是不要管別人怎麼說,也不要去理會一個已經不愛你的女人。
"我並不把她當一回事。對一個女人連續想上五分鐘的男人算不上漢子,只能算窩囊廢。問題是卡西爾達沒有良心。我們在一起的最後一晚,她說我老了,不中用了。
"她對你說的是真話。
"真話讓人痛心。我現在恨的是魯菲諾。
"你得小心。我在梅爾洛見過魯菲諾打架。出手快極了。
"你以為我怕他嗎?
"我知道你不怕他,但你得仔細考慮。反正只有兩條路:不是你殺了他,去吃官司;就是他殺了你,你上黃泉路。
"確實是這樣。換了你會怎麼做?
"不知道,不過我這輩子不算光彩。我年輕時不懂事,為了逃避坐牢,成了委員會的打手。
"我不想做什麼委員會的打手,我想報仇。
"難道你放著安穩日子不過,卻為了一個陌生人和一個你已經不喜歡的女人去擔風險?
"他不聽我的,自顧自走了。不久後,聽說他在莫隆的一家酒店向魯菲諾挑釁,在魯菲諾手下喪了命。
"他自找死路,一對一地、公平地被人殺了。作為朋友,我勸告過他,但仍感到內疚。
"喪禮後過了幾天,我去鬥雞場。我一向對鬥雞不感興趣,那個星期天更覺得噁心。我想,那些雞自相殘殺,血肉模糊,又是何苦來著。
"我要說的那晚,也就是我故事裡最後的那晚,我和朋友們約好去帕爾多跳舞。過去了那麼多年,我還記得我女伴穿的花衣服的模樣。舞會在院於裡舉行。難免有些酗酒鬧事的人,但我安排得妥妥帖帖。午夜十二點不到,那些陌生人來了。其中一個叫科拉雷羅的,也就是那晚被害的人,請在場所有的人喝了幾杯酒。事有湊巧,我們兩人屬於同一類型。他不知搞什麼名堂,走到我面前,開始捧我。他說他是北區來的,早就聽說我的大名了。我隨他去說,不過開始懷疑起來。他不停地喝酒,也許是為了壯膽吧,最後說是要同我比試一下。那時誰都弄不明白的事發生了。我在那個莽撞的挑釁者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感到羞愧。我並不害怕;如果害怕,我倒出去和他較量了。我裝著什麼事也沒有發生似的。他湊近我的臉,大聲嚷嚷,故意讓大家聽見。
"敢情你是個窩囊廢。
"不錯,我說。我不怕做窩囊廢。你高興的話還可以對大家說,你罵過我是婊子養的,朝我臉上啐過唾沫。現在你舒服了吧。
"那個盧漢娘們把我插在腰帶裡的刀子抽出來,塞進我手裡。她著重說:
"羅森多,我想你非用它不可了。
"我扔掉刀子,不慌不忙地走了出去。人們詫異地讓開。我才不管他們是怎麼想的。
"為了擺脫那種生活,我到了烏拉圭,在那裡趕大車。回國後。我在這裡安頓下來。聖特爾莫一向是個治安很好的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