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快到音樂廳時大家已經是暈乎乎的了。從被森林環繞的音樂廳裡傳來震耳欲聾的樂器聲,震得樹葉都在搖動。穿著旱冰鞋的孩子們趴在鐵絲網上看著裡面狂舞的長髮青年們。坐在長椅上的一對男女看見交山腳上的塑料拖鞋,偷偷樂起來。一位懷抱嬰兒的年青母親皺著眉頭瞧著我們走過去。一群手拿汽球的小女孩兒被突然響起來的歌手的喊叫聲嚇呆了,其中一個女孩手一鬆,汽球飛跑了,女孩咧著嘴快哭出來了。
紅色的大汽球慢慢悠悠地飄上了天空。
"我沒帶錢。"我在入口處買票時良子對我說。
"我的錢不夠買兩張的。"我這麼一說,良子就說還是爬鐵絲網進去算了,便叫上一樣沒錢買票的和夫朝後面走去。
莫卡說她認識舉辦單位的人,自己朝舞台那邊走去;阿開買了自己一個人的票進去了。
舞台上堆著許多揚聲器,亂七八糟的,一個穿著閃亮的蘭色長裙的女人正在唱歌,根本聽不清在唱什麼。每當那面閃閃發光的大錢敲一下,她就猛地伸一下腰。前面的人們一邊拍著手,一邊跳著,喧囂聲響徹上空。彈吉它的男人右手一撥動,我的耳朵就嗡嗡地響。場地是扇形的,我繞著最外圍走著,感覺自己就像呆在所有的蟬齊聲鳴叫起來的夏天的樹林裡一樣。楊子裡亂糟糟的,各種各樣的鞋聲響成一片。有皮拖鞋、繫帶涼鞋、銀色的塑料鞋、光腳的、高跟鞋、運動鞋。各種顏色的口紅、指甲油、眼影、頭髮、腮紅等都隨著音樂晃動著。地上到處冒泡的是啤酒瓶,踩癟的可樂易拉罐;香煙的煙霧籠罩了全場。一個額頭嵌著鑽石的外國女人跳得汗流浹背,一個長滿鬍鬚的男人,有個帽子上插著羽毛的女人張著大嘴,唾沫亂飛,手放在屁股上扭著,骯髒的長裙隨之搖擺不停。
"喂,阿龍,這不是阿龍嗎?"
路邊一個擺地攤的男人在喊我。
原來是以前在咖啡店認識的,舞跳得很棒的綽號"麥爾"的傢伙,正衝我笑呢。
"怎麼,做小買賣啦?"
"哪裡,幫朋友的忙。聽說你在橫田基地幹哪,那兒怎麼樣,有意思嗎?"
"證行。那兒有黑人,那些傢伙可不得了,又能抽又能喝,醉了以後,吹的薩克斯特別好聽。"
莫卡在最前面瘋狂地跳著,身上幾乎是全裸的,兩個攝影的一個勁兒朝她按快門。有個男人把紙點著了往人群裡扔,被警衛架了出去。一個小個子男人搖搖晃晃地跳上台,從後面抱住唱歌的女人,三名工作人員去拉他,他緊抱著女人不鬆手,還去搶麥克風,吉它手急了,抄起一個麥克風砸在他背上,男人捂著腰往下倒時,吉它手一腳把他端下了台。台下跳舞的人們尖叫著閃開,他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然後被警衛帶走了。
"喂,麥爾,那隻兔子怎麼樣了?"
"兔子嗎,後來不想養了,可又沒人要。"
"給我養吧。"
"你說晚了,已經被我吃了。"
"什麼,吃了?"
滿身是汗的莫卡走過來,一見麥爾便和他擁抱起來。
"阿龍,良子叫你呢,在那邊,和夫被警衛打傷了。"
"麥爾回鄉下時告訴我一聲。"我扔給他一盒香煙。
"你也多注意身體。"他扔給我一個用透明貝殼做的胸針。
"莫卡,在這種地方你也跳得這麼起勁?"
"說什麼哪,不跳不是虧了嗎?"
良子一邊茲溜茲溜地吸著飲料,一邊朝我招手。
"和夫那傻瓜,在警衛眼皮底下幹那個,剛要逃跑,就打到腿上了。混蛋,真夠朋的,用皮帶抽人。"
"送醫院了嗎?"
"阿開送他回公寓去了。"
莫卡又吃了兩片迷幻藥,她全身都被汗水濕透了,衣服沾在身上。她伸出舌頭,晃晃悠悠地又去跳舞了,每跳一下,她那染了色的一個乳房就隨著躍動一下。
這時,良子跑過來對我說:"抓到那個打良子的警衛了。"
在廁所裡,一個光著上半身的混血兒嬉皮士,正反捆著一個光頭男人,廁所裡臭氣熏人。
良子用胳膊肘朝那個男人的肚子捅了幾下。"阿龍,你看著點外面。"
從男人嘴裡吐出了黃色的東西,一直流到他的米老鼠T恤衫的褲子上,男人閉著眼睛忍受著。嘔吐物不停地流下來。身體強壯的嬉皮士對良子說,讓我來,便走到男人面前,狠狠地偏了他一個嘴巴,只見警衛的嘴裡流出了好多鮮血,我猜可能是打掉了牙,男人倒在地上。醉醺醺的混血兒不顧良子的勸阻,紅著眼睛又弄斷了警衛的手腕,只聽像樹枝折斷一樣的咋巴一聲,警衛呻吟著拍起頭,看見耷拉著的手腕,瞪大了眼睛,疼得在地上翻滾起來。嬉皮士用手絹擦了擦手,將手絹塞進警衛的嘴裡。
"阿龍,走吧。"
我看見警衛滿臉是血,在地上爬著,突然好像疼痛襲來的樣子,他的腿抽動著,躺在地上不停地喘息起來。
電車裡燈光閃耀。轟鳴的噪音和鬱積在胸口的酒氣,使我直想吐。良子剛吃了迷幻藥,迷迷糊糊的,紅著眼睛在車裡走來走去。莫卡坐在車門口。在地鐵站等車時,我們都吃了兩粒迷幻藥。我靠著莫卡身邊的扶手站著,呆呆地瞧著乘客們紛紛從捂著胸口嘔吐的良子旁邊躲開。一股酸臭味飄了過來,良子從放物架上拿了張報紙擦嘴。
電車的晃動使液狀的嘔吐物擴散開來,已經沒有乘客上這節車箱了。
"混蛋!"
良子咒罵著,敲著玻璃窗。我覺得頭昏腦漲起來,不緊緊抓住扶手準會摔倒。莫卡抬起頭抓住我的手,而我的感覺遲鈍得不知道那是別人的手。
"嗨,阿龍,我疲倦得快要死了。"
莫卡一直念叨著坐出租車回去。
在車箱一角,有位女乘客正在聚精會神地看書,良子突然站到了她的面前,瞧見嘴角流著口水的良子,那女人大驚失色,想要逃開。良子抓住尖叫的女人,要摟抱她。女人薄薄的襯衫被撕破了。她的嚎叫聲蓋過了電車的響聲。其它乘客都往別的車箱路。女人的書掉到地上,手包裹的東西散了一地。莫卡厭惡地瞧著這邊,疲倦地說了句:"我肚子好俄呀。"
然後又對我說:"阿龍,想不想吃比薩,鮑魚比薩,加上好多辣椒醬的,辣酥酥的,可好吃了。"
那位女乘客推開良子朝這邊跑來。她一邊掩住胸口,一邊小心地躲開地上的嘔吐物。我伸出腳絆倒了她,扶她起來時強吻她的嘴唇,她咬緊牙,搖著頭,掙脫著。
玻璃門外的乘客像觀看動物園裡的動物似地圍觀我們,良子小聲地咒罵著他們。
電車一進站,我們朝那個女人吐了一口唾沫,就跑上了站台。
"抓住這幫傢伙!"一位中年男士從車窗探出頭來,大叫著。
良子邊跑邊吐,襯衫骯髒不堪,塑料拖鞋的響聲,整個站台都能聽到。莫卡臉色煞白,手裡提著高跟鞋,光著腳在站台上跑。上樓梯時,良子一不留神滑了一跤,摔破了手,他仍然不顧一切地往前跑,一邊跑一邊咳嗽,嘴裡還不住地念叨著什麼。到了剪票口,莫卡被檢票員抓住了胳膊,良子朝他臉上打了一拳。我們混進了擁擠的人流中。我扶起了想要蹲下休息的莫卡,忽然覺得眼睛痛起來,我讀了揉太陽穴,眼淚流了出來。這時又是一陣噁心,我趕緊摀住了嘴巴。
搖搖晃晃走路的莫卡身上,已聞不到昨夜一起睡覺的黑人的體臭了。
綜合醫院的院子裡還有幾處積水。一個孩子抱著一捆報紙,躲避著泥濘跑過去。
鳥在鳴叫,卻不見烏的影子。
昨天晚上,我一回到公寓,就被腐爛的菠蘿味兒熏得吐了一氣。
在電車裡,當我強吻那個女人時,她死死地盯著我看,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不知我當時是一到什麼尊容。
一隻小鳥飛到了院裡來,吃著住在一樓的一對美國夫婦撒的麵包屑。小鳥不停地四下張望,急速地吞嚥著。就連掉進石縫中的渣子,它也能靈巧地啄起來。一位戴著頭巾的清掃工從旁邊走過,小鳥也沒飛走。
我呆的地方看不見小鳥的眼睛。我喜歡那種有著圓圓眼圈的,頭上長著皇冠般紅羽毛的灰色小鳥。
我想拿那盤還沒倒掉的菠蘿去餵小鳥。
東面的雲層裂開一條縫,光線從縫隙間照射下來,空氣在光照下顯得很混濁。我嘩啦一聲拉開涼台的門,小鳥立刻飛走了。
我回到屋子裡把那盤菠蘿端了出來。
"我想把這個餵給小鳥。"
我探頭對那位美國夫人說道。
她指指白楊樹的樹根說:"你放在那兒,鳥自己會下來吃的。"
我把菠蘿從樓上倒下去,摔得不成形的菠蘿塊兒滾到了白楊樹旁邊。
那位美國太太牽著卷毛獅子狗出去散步,看到地上散落的菠蘿,手搭涼篷抬頭對我笑著說:"小鳥肯定喜歡吃的。"
"沖繩,那次你去哪兒了,我們都擔心極了。"
"這傢伙住旅館去了,太差勁了。他這副樣子,引起旅館的人的懷疑,於是他就從窗戶跑了。白花了那麼多錢,真不像話。他花的是我的錢哪,唉,算了。"
下午鈴子帶著沖繩來了。沖繩又喝得醉醺醺的,渾身酒氣。還要打海洛因,我把他硬換進了浴室。鈴子對著我耳朵小聲說:
"晚會時,我和薩布洛幹了一回,別讓沖繩知道啊,不然他會殺了我的。"
我笑著點點頭,她脫了衣服進了浴室。
昨天晚上,阿開沒有來,沖繩很生氣。沖繩想給她帶張德阿茲的唱片來聽,她卻毫無興趣。
從浴室裡傳出鈴子的呻吟聲,莫卡不高興地說:
"阿龍,放音樂聽聽。我就不信沒別的好玩的。"
當我放唱片時,一瘸一拐的和夫扶著阿開的肩,出現在門口。他們剛吃了迷幻藥,恍恍惚惚的。故意當著良子的面接起吻來。
一邊接吻和夫一邊挑釁似地瞟著良子。
良子突然抱住了正躺在床上看雜誌的莫卡,要和她接吻,莫卡大聲地拒絕道:
"大早上的,幹什麼呀,你就知道幹這個嗎?"
阿開見了笑起來,良子生氣地瞪著她。
莫卡把書扔在地毯上,一邊穿裙子一邊對我說:
"阿龍,我回去了,我感覺很累。"
"阿開,你昨天住哪兒了。"
良子從床上下來問阿開。
"住在和夫那裡。"
"鈴子也和你一起去的?"
"鈴子和沖繩去旅館了。是新大久保的情人旅館,天花板上全是鏡子的房間。"
"你跟和夫睡了吧?"
莫卡厭煩地聽著良子和阿開的爭吵,她草草化了化妝,拍拍我的肩膀說:"阿龍,給我點迷幻藥吧。"
"你動不動就說這種不知羞恥的話,也不嫌害臊。"阿開說道。
"良子,你別這麼隨便說別人。我受了傷,她是來照顧我的。在大家面前你說話當心點。"
和夫笑嘻嘻地對良子說完,問我道:
"有膠囊嗎?"
我搖搖頭。和夫一邊撫摸著纏了繃帶的腳脖子,一邊說:"我剛剛買了二萬圓的。"
"喂,阿龍,送我去車站吧。"
在門口穿鞋的莫卡衝我喊道,一邊對著鏡子戴帽子。
"唁,莫卡現在就回去呀。"裹著浴巾的鈴子說著,從冰箱裡拿了瓶可樂。
去車站的路上,莫卡讓我給她買少女雜誌和煙。香煙鋪的女孩兒一邊在店前撒水,一邊對我這個老主顧的我說:"哎呀,是約會吧。"她穿著醒目的乳白色緊身褲,內褲的輪廓清晰可見。她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把煙遞過來時,看了著莫卡塗得血紅的腳指甲。
"屁股還疼嗎?"
"上廁所時有點疼。不過傑克遜還是很溫柔的。這條圍巾是他在基地的商店裡給我買的。"
"莫卡,你還來嗎?是不是覺得很累?"
"嗯,太吵人了。不過如果有晚會的話,我還想來,這樣的機會不多呀。真沒意思,早晚得結婚。"
"怎麼,你打算結婚嗎?"
"當然啦。你以為我不想結婚嗎?"
十字路口有一輛大卡車突然往右拐彎,揚起許多塵土。
"怎麼開車哪,真不像話。"郵遞員停下自行車,揉著沾滿灰塵的眼睛說。
"阿龍,你管管良子,那傢伙老打阿開。他喝醉了就打人。你說說他。"
"是真打嗎?鬧著玩的吧。"
"什麼鬧著玩呀,有一次阿開的牙都被他打壞了。良子一喝酒就像變了個人似的,你一定得說說他。"
"你家裡人都好嗎?"
"還好。我爸爸身體不太好,我哥哥,你也認識的,是個本分人,所以我才變成現在這樣的。不過,我家裡人近來已經不太管我了。我告訴他們找的照片登在雜誌上時,我媽媽很高興。"
"已經到夏天了,你不覺得雨下得少了嗎?"
"是啊,阿龍,伍德斯特克的電影,你喜歡嗎?"
"喜歡呀,你問這個幹什麼?"
"想不想現在再看一遍。這回可能就不會那麼激動了。你說呢?"
"不會的。不過吉米夠帥的,太帥了。"
"也說不定還會感動,看過之後又無所謂了,再看一遍也行啊。"
特米和鮑布開著黃色的跑車,駛過我們身邊,還"呀一呀一"的大叫著,莫卡笑著朝他們揮揮手,踩滅了扔到地上的煙頭。
"你有什麼權利對我這麼說話?你到底打算幹什麼?我怎麼做你才滿意呢?想聽我說我愛你嗎?我可以說,沒什麼的,只是不准你碰我的身體,別對我大吼大叫,就算我求你了。"
"阿開,你想哪兒去了,都是我不好,我的意思是我們不要再互相折磨了,好不好?不要這樣打下去了,你聽見我的話了嗎?阿開。"
"聽見了,快點了結吧。"
"我沒打算和你分手,我要去港口工作,橫濱那邊一天能掙六千圓,不算少吧?我能養活自己了,不會再給你添麻煩的。你和別的男人睡覺我也不再管你了。上回你和黑人干,我也沒說什麼吧?總之,咱們不要互相折磨對方了,互相謾罵也沒有用。我明天就開始去工作,我有的是力氣。"
阿開仍然將胳膊繞在和夫的脖子上。和夫嚼著迷幻藥,笑嘻嘻地瞧著他們吵嘴。
沖繩穿著褲衩從浴室出來,身上冒著熱氣。他一屁股坐在廚房的地上,打起海洛因來。
鈴子忍著疼,往自己的手背上扎針。
沖繩見了說道:"喂,鈴子,你什麼時候學會往手背上打針的?"
鈴子慌忙看了看我說:"當然是阿龍教的了。"還衝我使了個眼色。
沖繩對鈴子說:"我說你現在有點不對勁嘛。"
"別胡說,我可不喜歡作愛。沖繩你不相信我?除了你,別人我沒興趣。"
阿開站起來放上一張唱片,把音量開得很大。
良子對她說話,她裝作沒聽見。良子調低了音量,說道:"咱們談談吧。"
"咱們沒有什麼好談的。我想聽音樂,你把音量開大點。"
"阿開,你脖子上的吻痕是和夫的嗎?對不對?是不是他留下的?"
"笨蛋,這是晚會時黑鬼留下的呀。你看,這兒還有呢。"
阿開掀起裙子,露出大腿上的一塊吻痕結良子看。
"你這是何必呢。"和夫將阿開的裙子拉下來遮住大腿。
"你腿上的我知道,可是脖子上的是新的。是吧,阿龍,昨天還沒有呢,和夫,是你小子弄的吧?干了就老老實實承認,沒關係,聽見沒有?"
"我的嘴唇可沒那麼大勁兒。如果真的沒關係的話,你何必那麼生氣呢。"
"阿龍,把音量開大點兒。今天我從早上起就想聽這個曲子,所以特意帶來的,開大點兒,我聽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