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都白天了,怎麼還有月亮呀?
「阿姨,月亮是白色的,跟雲的顏色一樣。
「阿姨,天真藍呀。
「藍色的天,白色的月亮,月亮裡有藍色的雲,真好看呀!」
「真好看!」
「阿姨,樹葉都落光了。樹是紫色的。樹幹是紫色的。樹枝也是紫色的。樹上的風也是紫色的。真好看!」
「真好看!」
「阿姨,你好看!」
「我從前好看。」
「不!你現在也好看。你的眼睛好看。你的脖子,你的肩,你的腰,你的手,都好看。你的腿好看。你的腿多長呀。阿姨,我們愛你!」
「小朋友,我也愛你們!」
「阿姨,你的腿這兩天疼了嗎?」
「沒有。要上坡了,小朋友,小心!」
「哦!看見玉淵潭了!」
「玉淵潭的水真清呀!」
「阿姨,那是什麼?雪白雪白的,像花一樣的發亮,一,二,三,四。」
白蕤從心裡發出一聲驚呼:
「是天鵝!」
「是天鵝?」
「冬泳的叔叔,那是天鵝嗎?」
「是的,小朋友。」
「它們是怎麼來的?」
「它們是自己飛來的。」
「它們從哪兒飛來?」
「從很遠很遠的北方。」
「是嗎?——歡迎你,白天鵝!」
「歡迎你到我們這兒來作客!」
天鵝在天上飛翔,
去尋找溫暖的地方。
飛過了大興安嶺,
雪壓的落葉松的密林裡,閃動著鄂溫克族狩獵隊篝火的紅光。
白蕤去看烏蘭諾娃,去看天鵝。
大提琴的柔風托起了烏蘭諾娃的雙臂,鋼琴的露珠從她的指尖流出。
她的柔弱的雙臂伏下了。
又輕輕地掙扎著,抬起了脖頸。
鋼琴流盡了最後的露滴,再也沒有聲音了。
天鵝死了。
白蕤像是在一個夢裡。
她的眼睛裡都是淚水。
她的眼淚流進了她的夢。
天鵝在天上飛翔。
去尋找溫暖的地方。
飛過了呼倫貝爾草原,草原一片白茫茫。
圈兒河依戀著家鄉,
它流去又回頭。
在雪白的草原上,
畫出了一個又一個鐵青色的圓圈。
白蕤考進了芭蕾舞校。經過刻苦地訓練,她的全身都變成了音樂。
她跳《天鵝之死》。
大提琴和鋼琴的旋律吹動著她的肢體,她的手指和足尖都在想像。
天鵝在天上飛翔,
去尋找溫暖的地方。
某某去看了芭蕾。
他用猥褻的聲音說:
「這他媽的小妞兒!那胸脯,那小腰,那麼好看的大腿!……」
他滿嘴噴著酒氣。
他做了一個淫蕩的夢。
天鵝在天上飛翔,
去尋找溫暖的地方。
「文化大革命」。中國的森林起了火了。
白蕤被打成了現行反革命。因為她說:
「《天鵝之死》就是美!烏蘭諾娃就是美!」
天鵝在天上飛翔。
某某成了「工宣隊員」。他每天晚上都想出一種折磨演員的花樣。
他叫她們背著床板在大街上跑步。
他叫她們做折損骨骼的苦工。
他命令白蕤跳《天鵝之死》。
「你不是說《天鵝之死》就是美嗎?你給我跳,跳一夜!」
錄音機放出了音樂。音樂使她忘記了眼前的一切。她快樂。
她跳《天鵝之死》。
她看看某某,發現他的下牙突出在上牙之外。北京人管這種長相叫「地包天」。
她跳《天鵝之死》。
她羞恥。
她跳《天鵝之死》。
她憤怒。
她跳《天鵝之死》。
她摔倒了。
她跳《天鵝之死》。
天鵝在天上飛翔,
去尋找溫暖的地方。
飛過太陽島,
飛過松花江。
飛過華北平原,
越冬的麥粒在鬆軟的泥土裡睡得正香。
經過長途飛行,天鵝的體重減輕了,但是翅膀上增添了力量。
天鵝在天上飛翔,
在天上飛翔,
玉淵潭在月光下發亮。
「這兒真好呀!這兒的水不凍,這兒暖和,咱們就在這兒過冬,好嗎?」
四隻天鵝翩然落在玉淵潭上。
白蕤轉業了。她當了保育員。她還是那樣美,只是因為左腿曾經骨折,每到陰天下雨,就隱隱發痛。
自從玉淵潭來了天鵝,她隔兩三天就帶著孩子們去看一次。
孩子們對天鵝說:
「天鵝天鵝你真美!」
「天鵝天鵝我愛你!」
「天鵝天鵝真好看!」
「我們和你來作伴!」
甲、乙兩青年,帶了一枝獵槍,偷偷走近玉淵潭。
天已經黑了。
一聲槍響,一隻天鵝斃命。其餘的三隻,驚恐萬狀,一夜哀鳴。
被打死的天鵝的伴侶第二天一天不鳴不食。
傍晚七點鐘時還看見它。
半夜裡,它飛走了。
白蕤看著報紙,她的眼前浮現出一張「地包天」的臉。
「阿姨,咱們去看天鵝。」
「今天不去了,今天風大,要感冒的。」
「不嘛!去!」
天鵝還在嗎?
在!
在那兒,在靠近南岸的水面上。
「天鵝天鵝你害怕嗎?」
「天鵝天鵝你別怕!」
湖岸上有好多人來看天鵝。
他們在議論。
「這個傢伙,這麼好看的東西,你打它幹什麼?」
「想吃天鵝肉。」
「想吃天鵝肉。」
「都是這場『文化大革命』鬧的!把一些人變壞了,變得心狠了!不知愛惜美好的東西了!」
有人說,那一隻也活不成。天鵝是非常恩愛的。死了一隻,那一隻就尋找一片結實的冰面,從高高的空中摔下來,把自己的胸脯在堅冰上撞碎。
孩子們聽著大人的議論,他們好像是懂了,又像是沒有懂。他們對著湖面呼喊:
「天鵝天鵝你在哪兒?」
「天鵝天鵝你快回來!」
孩子們的眼睛裡有淚。
他們的眼睛發光,像鑽石。
他們的眼淚飛到天上,變成了天上的星。
一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清晨
一九八七年六月七日校,淚不能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