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臾 正文 第八節
    {結束}

    第二天中午就要離開松山,所以我非常清楚,對於愛媛的全部追訪就在此刻結束了。

    宛如一場清晰的告別儀式,即將漫來的潮水會把它旋即淹沒,沉入海底,一座凝固的城。

    看著它的最後一眼。

    「在我年輕的時候,

    不知道什麼是恐懼。」

    在我年輕的時候,寫下美好的事物名單——割完青草的草坪,大雨下得正午時分一片漆黑的夏季,糖果微融後粘在紙上的軟絲,勾手指的觸覺……

    但是多年過去,雖然知道它們依然是美好的事物,卻再也不會鄭重地去以為了。

    {原因}

    最初在路上遇見他。

    以為不過是簡短的客套的招呼。

    站在寺門前。

    我用分別前結句的口吻對他說「謝謝。」

    「我給你做嚮導。」他堅持著。

    在梅津站,我面對著一排手絹,還沒有說後悔的話,奧田先生在旁邊,從隨身的包裡掏出一隻塑料袋。

    他把裡面的一條毛巾抖在我面前。

    「給你,拿去,你去繫在這裡。沒關係的,這是我昨天從道後溫泉買的毛巾,給你。拿去拿去。」

    被我極力擺手謝絕了後,他說著「那我自己繫在這裡吧」。

    將毛巾打了一角掛在欄杆上。

    久萬町的候車室,或許他也在等候的近兩小時裡,去外面隨意走了走。

    所以乘著返回的巴士,對於奧田先生提出的「晚飯一起吃嗎」,我很快點頭了。

    並不會再略微地閃過吃驚或抗拒。

    其實非常能理解。

    原本也不是難懂的事。

    既然奧田先生和其他人不同。

    {回到旅館}

    我們在巴士到站後下車,又換乘最初的那種有軌電車。我問奧田先生那您的家是在哪邊,道後溫泉這裡嗎。

    他說不是,在地圖上指給我看,「這裡」。

    在直線上和道後溫泉呈反向的另一端。

    期間乘錯一段路,有軌電車也分線路一二三,於是中途跳下再往回走一段。

    將近8點過去,我和奧田先生回到旅店。

    他與經營旅店的一家人確實相熟,將蘿蔔和蔥還有一包糙米——之前說的「手信」,交給老闆娘的女兒。對方道過謝,問我說:「那現在把飯菜給你們端到房間裡好嗎?」

    {青奈太太}(1)

    在此之前的秋季,我旅行到長野和愛知的交界線。週三與週四兩天投宿在山野的溫泉旅館。

    第一天夜晚,6點過後我走到一樓的浴室去洗澡。剛剛把頭髮上的泡沫沖走,有位老婆婆推門走進來。只有我們倆的小小的浴室裡,不可避免地產生交談。

    我從一旁的內湯裡爬出來,她說:「要去泡露天溫泉哦,不然就太浪費啦。」

    六十五歲上下的老人,非常慈祥親切。一邊拉著對溫泉不太瞭解的我的肩膀,一邊提醒「太久浸在裡面不行哦,要隔一會兒起來透透氣」。

    露天溫泉,對面是山野和樹林,還有湖。月亮已經升起來,彷彿滿月。

    吹著夜風。

    「果然溫泉最棒啊——」她說。

    「啊啊,真的——」我趴著石頭微瞇起眼睛。

    「這裡很不錯吧,冬天的話,上面一邊下著雪,更加妙不可言。」

    「是嗎……真好……」

    「你是和朋友一起來嗎?」

    「不,沒有,一個人來的。」

    「哎,一個人?」她提高嗓音,「真的嗎?厲害啊——」

    「……不會……沒有的事。」我把頭髮絞乾。

    「啊,那麼這樣吧,等會兒晚飯,到我們房間來一起吃嗎?我和我家老頭子一塊兒來的。不如你也一起來吃吧。一個人吃飯多沒意思啊。好嗎,一起來啊。」

    「……那,不麻煩的話……」

    「哪能呀。」她站起身來,催促我道,「走吧走吧,一起去。」

    換了衣服,老人走向前台囑咐:「那位小姑娘的晚飯,能送到我們房間來嗎,我拉著她一塊兒吃呵,麻煩你們啦。」

    把我帶到她的房間。

    坐在矮桌邊看著電視的老先生目光投向我。

    「剛剛一起洗澡時碰見的,一個人來旅遊的小姑娘,多厲害啊,我讓她來同我們一起吃晚飯。」她一邊拉過凳子給我,一邊對丈夫介紹,「可以的吧。」

    「噢——」老先生應聲道,「晚上好。」

    端來三份的晚飯。

    席間我知道了這是青奈先生與青奈太太。

    和他們一起看電視。也跟著喝了啤酒。說到漢字。說到文化差異。說到麻婆豆腐和北京烤鴨。逐份送來餐點的老闆娘比青奈太太更加年長但看著年輕許多。於是大家一起開著玩笑。青奈太太學著著名鬼怪故事裡的女主角,捶著胸口說「我好怨恨啊」。

    最後喝掉兩瓶啤酒。

    青奈先生讓妻子找出照相機,又喊著老闆娘一起,要為我和老闆娘合張影。

    「你和她合影一張,也是她來過這裡的證明了啊。」他對老闆娘說。

    晚飯結束,我跑回房間拿來自己的相機,希望能給兩個老人分別留影。

    青奈太太笑著連說沒問題沒問題。用手把頭髮弄平整。

    她朝著我的鏡頭,親切地笑著。

    非常親切。

    第二天早上,我起床後去偏廳吃早餐。

    進去時,已經在那裡坐了一會兒的青奈先生和青奈太太快要結束了。和他們互道完早安,青奈太太問我是不是今天還要住一晚,我說「嗯,是的」。

    {青奈太太}(2)

    「你們今天就要走嗎?」

    「是啊。」她說。

    先結束了用餐的青奈先生回房去了。青奈太太做著收尾。等我剛剛把自己桌上的梅子夾起來,青奈太太走到我身邊跪坐下。

    她抓過我的手握住,然後說:「那我們走了。你一個人要當心。」

    「要多多保重。好好照顧自己吶。」她看著我。握緊我的手。

    {例外}

    之前從浴室出來,見我把浴衣結打得亂七八糟,青奈太太主動伸過手替我把它重新繫好。

    掖平衣邊的動作,讓我想起了自己的親人。

    一直以為,我曾經遇見的都是旅行中所能期盼的最美好的經歷。過分地溫暖,以至於讓人難以相信地,惶恐地想要尋找理由證明它的確真實。

    直到我遇見奧田先生。

    {老婦人}

    曾經遇見過,在豐川市的車站,我替身旁一位老人撿起她掉落的車票。由此打開入口,九十多歲的老婦人,整個背完全佝僂著,像一副燒融收縮後的塑料盒。她拉著我喋喋地講述自己的事,用含混的口齒告訴我,她的丈夫很早就死了,兒女又全不在身邊,她一個人生活。老人舉起從剛才起就顯得非常醒目的少了一根小指的右手,說這是之前在事故中受的傷,好在附近有位醫生很好心替她醫治到現在。

    「真是痛苦啊——」她說。

    穿一身墨藍色,抖抖縮縮戴起帽子的老人。

    我在到站前和她分開,所以能夠傾聽的時間無非十幾分鐘而已。

    彷彿漏了水的屋頂,短短十幾分鐘內,還不能進一步產生影響。

    不過,倘若是將近一整天的滲水,十幾個小時過去,足夠留下一整片泛黃的印跡,整片石灰似乎都下墜一些,軟軟地四下鼓起。

    我想奧田先生是非常非常,格外地在意這種際遇。他碰見來自異鄉的遊客,於是原本空白的一整天有了新的安排,去往並不陌生但沒有在意過的地方,換各種交通工具,順便地也見到了電視裡的場景,雖然那部電視自己沒有看過。

    晚上一起吃飯,看著或好笑或可怕或感人的電視特別節目。

    「啊,我沒有孩子,沒有。」

    「我一個人住。」

    更準確的意思——「一個人生活」——「一個人活著」。

    他遞給我的名片上寫著「私塾」,「先生」,地址和聯繫電話。隱隱約約地我認為,奧田先生不是富裕的人,因而像私塾老師這樣的,經濟條件直接取決於生源數量,應該也沒有很多的學生。所以,大部分時間裡還是一個人。

    我遇到了這樣的奧田先生。

    好心,善良,熱情是必然的形容詞。

    但好心,善良,熱情不是奧田先生最主要的形容詞。

    難以回報地對他露出自然的徹底感激的微笑。

    有東西掛在兩端,重力牽著要將笑容收取回來。

    {標本}

    皮帶先生,開車載送我的老闆娘——用當地的說法稱她為女將,還有最和藹的青奈太太……希望不斷地遇見他們這樣的人。短暫交際,卻又足夠溫情。自己沒有理由地被一片善意溫暖。

    幾乎可以被收納進勵志劇情裡一般,標本狀的美好的事。

    但是奧田先生,穿著簡樸,身體並不好,獨自居住。他出現在我面前。協助我順利結束一天的行程,而我依然產生對他的距離感。

    隔了一步,抄著手問他「身體好點嗎」。

    標本狀美好的際遇中,並沒有計劃出現奧田先生這樣的人。他像一顆立體的石子,怎樣也不能按到平面的獎狀裡。

    紙面上凸皺起小小一塊。醒目的一小塊。

    百感交集——愧疚,牴觸,憐憫,歎息,喜悅,感激——百感交集的旅途。

    足夠長的時間裡,我認識了奧田先生,不是僅僅記得樣子,知道姓名,而是一直瞭解他的生活。

    我要面對的不再是一位簡單的「好心人」。我要面對的是長久以來孤身一人的奧田先生。

    這便離「旅途中溫暖簡單的偶遇」相去甚遠了。

    他在路口遇見我,堅持要做嚮導,走在路上,還會特地帶我去各種計劃外的景點,指著介紹這個神社,這個路邊的溫泉洗腳處。說今天就是我的臨時父親。「一起吃晚飯吧。」

    這麼做的理由,其實很容易明白。

    他想找個人。

    隨便什麼人,並不一定要是外國的旅行者,沒有界定。

    月亮升起來。

    有人陪伴的一天。

    {本來應該如此}

    晚上近10點,奧田先生走到旅館一樓要告辭了。我送他到門口。奧田先生問老闆娘他的那份晚餐的金額。我趕緊打斷他,回頭對老闆娘說算到我頭上。奧田先生反對著說這可不好啊。我連連搖頭:

    「不不應該的,今天您幫了我那麼大忙。麻煩了您一天。算我請,應該的。」

    握著他的肩膀,將他推外一些。

    「那麼,我告辭了。」他對我和老闆娘彎下腰,「謝謝招待。」

    「再見。謝謝。」

    說了「再見」的奧田先生將圍巾整理好,拉開木頭門,走出去。

    我在樓梯前站了一會兒,返身上去。

    一個人的時候,終於脫了襪子,換了睡衣去溫泉浴場,最後濕漉漉著頭髮回來。老規矩一樣,坐在電視前看搞笑節目,拆一盒便利店買的土豆條。

    恢復了一個人的狀態。

    第二天早上我整理行李,預備退房的時候。屋內的電話響起來,老闆娘在那邊說「是昨天那位奧田先生打來的」,為我接過外線。

    「喂喂,起了嗎?」奧田先生問。

    「啊……嗯起了,早上好。」我說。

    「後天要回國?」

    「大後天回去。」

    「那麼回到上海以後給我寫信吧。地址在我給你的名片上有。」

    他說得很快,而電話又不那麼清楚,於是我沒有聽明白:「什麼?」

    「我年內也許會去上海啊,那時候想請你當導遊呢。」

    「啊,嗯。」我記得這樣的話。

    「所以給我寫信,我就能收到你的地址了,到時候可以找到你。」

    「哦……好的……我知道了。」

    「行嗎?謝謝。」奧田先生說,「那麼一路順風。」

    「嗯,謝謝,再見。」

    我拖著行李箱去往長途車站。五六個小時後就會抵達大阪。

    在大阪開心地購物。找到半價書店。買了半箱子二十多本書。晚上四仰八叉地在床上睡覺。身旁堆滿了剛剛買回的東西。

    在一家大阪燒的特色店裡,趕上不是高峰期,身兼主廚的老闆——看來像三十歲,但他自我介紹已經四十多的男士——一邊為我做大阪燒一邊和我閒聊,後來說得高興了,他又送我一大杯啤酒,又送我一份章魚燒,又送了三串雞肉。

    坐在窗邊,看到外面開始下起小雨時,他在我結賬時,回身到廚房找來一把透明的雨傘,說著「很便宜的,所以別客氣,你拿去吧」。

    我心目裡,像標本般美好的事。

    接受陌生人的好意,得到一段溫暖的記憶。

    僅僅如此。

    應該如此。

    {照片}

    回家以後,在整理行李時,沒有找到那張奧田先生的名片。

    確實是沒有找到。在隨後的奔波裡把它遺失了。

    奧田先生的名字,和他的住所地址,從我身邊消失去。

    我只留下最初給他拍的一張照片。並且從照片上看清,清清楚楚的奧田先生。

    他戴著一頂黑色的呢帽。不是深灰藍的外套,而是土黃色的,裡面露出一截的毛衣才是灰藍色。系一條紫藍的毛線圍巾。

    背著單肩小包。手裡還有個塑料袋。

    照片上,手拿著本子和筆,透過鏡片,衝我微笑著。

    {微笑}

    希望只看見美好的,幸福的事物。有美好的,幸福的經歷。陽光般沒有理由的溫暖。

    偏頗而幼稚的念頭,使我在面對奧田先生時,無法衝他同樣微笑起來。

    我想自己內心是有憐憫的,而對於這樣擅自去可憐他人的自己,又感覺很討厭。為他一路的照顧懷有感激,同時又很明白那是因為他非常孤寂。

    我在這裡涉及了一個陌生人的生活。無可避免地,跟隨著奧田先生時的不自然感,因為裡面混合太多複雜的心情。

    保持了一步的距離。

    想要保持一步的距離。

    不是標本的美好。

    奧田先生是奧田先生。

    不是一片溫暖的光,曬進織物後帶給血液微升的溫度。

    我頭頂的光被葉片過篩,只留下斑駁的,星星點點的亮斑像雨漬那樣打在地上。

    告訴我,什麼是明與暗。

    什麼是瑕疵。

    什麼是現實與真相。

    希望奧田先生身體健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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