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津}
半個多小時後,我們抵達了梅津車站。
一走出車門,便踏進了《東愛》的畫面。
——完全,難忘的,歷歷在目的沒有隨時間更改。
在站台前方的欄杆上,系滿了一排手絹。
有塊醒目的紅色指示牌寫著此處曾是《東京愛情故事》的外景地。
我顧不上與奧田先生介紹,亢奮地拿出照相機拍個不停。直到意識他跟隨在我身後,我每按下一次快門他便說句「啊,這樣不錯」,「很好哎」,或者「挺專業的嘛」。
窘迫起來,勉強停下手對奧田先生建議著:「我可能要在這裡待很久,要不您先去那邊坐一會兒,您不用陪著我的,不然太不好意思了。」
即便用了很多敬語,極力歉意的微笑的口吻。
依舊怎麼說都是冷淡的無禮的意思。
拍照的過程中,想起來的時候,朝奧田先生的方向望去。
他走進十幾米外的座位區。在椅子上按著手機,或是四下張看。我再一次回頭時,奧田先生出現在遠處的車站入口,探著頭和裡面的工作人員聊著什麼。
半個多小時後,我們抵達了梅津車站。
一走出車門,便踏進了《東愛》的畫面。
——完全,難忘的,歷歷在目的沒有隨時間更改。
在站台前方的欄杆上,系滿了一排手絹。
有塊醒目的紅色指示牌寫著此處曾是《東京愛情故事》的外景地。
我顧不上與奧田先生介紹,亢奮地拿出照相機拍個不停。直到意識他跟隨在我身後,我每按下一次快門他便說句「啊,這樣不錯」,「很好哎」,或者「挺專業的嘛」。
窘迫起來,勉強停下手對奧田先生建議著:「我可能要在這裡待很久,要不您先去那邊坐一會兒,您不用陪著我的,不然太不好意思了。」
即便用了很多敬語,極力歉意的微笑的口吻。
依舊怎麼說都是冷淡的無禮的意思。
拍照的過程中,想起來的時候,朝奧田先生的方向望去。
他走進十幾米外的座位區。在椅子上按著手機,或是四下張看。我再一次回頭時,奧田先生出現在遠處的車站入口,探著頭和裡面的工作人員聊著什麼。
{我到了}
鬆了口氣。
緩緩地認為,終於能夠獨自留在站台上的時刻,才可以分配出完全的情緒來作總結:「我到這裡了。很好,終於到了。」
我到了。
{四點四十八分,四點三十三分}
讀初一時第一次看了《東京愛情故事》。日劇這種東西,那時是個完全新鮮的名詞。電視台裡一年也許播放一部。除了《東愛》之外,《星星的金幣》和《總有一天等到你》,前者是酒井法子和竹野內豐最具盛名的代表作,後者由淺野溫子與中井貴一出演,他們扮演一對經營殯葬的家族成員,很特殊的背景。雖然在十幾年後,知道淺野溫子的人寥寥無己,而中井貴一是作為日本資深級的演員,更深地被人們以他參演的中國電影所記住。
《東愛》卻依舊特別。以各種「第一」和「最」字為封銜,十幾年過去,仍然有人為了赤名莉香最後選擇提前離開而討論不休。
「我在車站等你。」她擁抱住永尾完治說,「剛剛看過了時刻表,4點48分有班列車。」
「還有一個小時,
「改變主意了的話,就來找我。
「如果還是不行,那我就走了。」
「這是最後的請求。」
「那麼,4點48分。
「我想見你,所以就不說再見了。」
{這裡}
赤名莉香從這裡走向車站。
從這裡。沙地和斜坡道。
赤名莉香走進這個車站。門前有兩棵奇怪的光禿禿的樹。
十七年後依然沒有抽芽,更談不上枝葉。是活著還是死去的樹,難以分辨,也不明白是出於什麼目的保留在這裡。
赤名莉香等在這兒。站台盡頭的地方。欄杆後是海,遠處一小片山。
這片欄杆。海和山。
她抓著提包,微緊的肩膀。
赤名莉香轉頭看了看時刻表。寫滿了數字。4點裡有幾班車。
現在它被更換成新的式樣。但數字沒有變更。
音樂從靜靜的,轉向漸強。越來越強。然後響起新的旋律。
永尾完治跳下石堆,朝車站跑來。
永尾完治從這裡跑過電車踏切。欄杆在他身後放下。
從這裡。隨著警告聲響起,黃黑相間的欄杆在兩側徐徐落下。迎接即將經過的電車。
永尾完治穿過這個車站入口。他朝裡面喊了一聲「抱歉!」。
這個入口。
永尾完治跳上一輛即將出發的黃色電車。總共兩節,最多三節。他沒有發現莉香,又急又困惑地在鳴笛前跑出門外。
黃色電車。橘黃,和米黃。
永尾完治向站長詢問「剛剛這是4點48分的列車嗎」,站長給了他肯定的回答,聽完他頓了一秒,「那……請問你有沒有看見一個穿著白色上衣的女孩子呢」,「她去了哪裡?」
「哦,剛剛一直站在那裡呢,」站長抬起手指指,「她坐前一班,4點33分的列車走了。」
走向站長指過的地方。
一排白色的欄杆,上面繫著他的手絹。
展開後,莉香留下用口紅寫成的告別。
這裡,這片欄杆,樣式更換了但顏色沒有變。繫了十幾條手絹。有些從布料的乾脆程度上能夠感覺到已經是很久前掛上的了。每條上都用各式各樣的筆寫著,「愛」的各種語言,心形符號,男女雙方的名字,其中包括「莉香」。
靠著欄杆。完治身後的海剛剛退潮。它在日後的十幾年裡升起落下。今天,是我面前一片捲土重來的碧藍的海平面。
「拜拜,完子。」
{神奇拋物線}
十一歲這年看見的電視。對愛情談不上瞭解,卻從來沒有奇怪過為什麼最後是這樣的結局。
明明是最合理的,最真實又傷感的完美結局。
碰到愛情兩個字,年少時把幼稚和無知兩個詞扔得遠遠的,理智又明晰地斷言「當然會是」、「肯定就不」。
像一場神奇而漫長的拋物運動,起點和落點逾越數年。等到過去十多載,骨骼和頭髮都長成足夠份量,再次遭遇愛情,卻突然有東西從天上落下。
拋物線送來幼稚與無知。
狠狠擊中大腦。
成年後的愛情,思維混亂裡只能連連追問「為什麼是」、「為什麼不」,死纏爛打哭哭鬧鬧,握著電話反覆呼叫對方,一遍遍聽著「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無法放手。
也很自然吧。
{下一站}
花了數個小時,在梅津車站四周探訪漫步。
顧不上奧田先生,不得不把他暫且無視地放在一邊。
終於我覺得差不多該結束了,隨後還有其他需要前往的地方,得考慮時間分配,我回到車站,奧田先生坐在椅子上。
「都拍完啦?足夠了嗎?」
「嗯,OK了,我們可以走啦,真抱歉讓你久等。」
「那接下來你預備去哪裡?」
我從背包裡找出記事本,翻到某一頁,「一個叫『故土旅行村』的地方,但是具體位置我也不知道在哪兒,您聽說過嗎。」
刻著完治和莉香名字的柱子保存在那裡。
因為出發得很倉促,所以來不及去yahoo上查詢它的確切位置。於是當奧田先生用手機上網,替我迅速找到它的位置以及交通線路圖,內心又湧出一絲竊喜。
竊喜,同時伴隨以「也許今天都要和奧田先生在一起了吧」的低落結論。
仍然希冀著能夠得到一部分,獨自的時間。儘管奧田先生帶著我乘電車返回市區,然後在路邊查看複雜的巴士時刻表,他很慶幸地對我笑著說「好運極了,巴士五分鐘後就到,錯過這一班就要再過一個多小時」。
儘管都是需要致謝的環節。
{言說不能的}
細小的,如同絨毛,無法更強烈一些更清晰一些的不適感。
它們從來源不明的壓力中誕生。
在由市區發往郊外的巴士上,我和奧田先生坐在一起。
與此同時,對這份心情而產生的羞愧,以及在享受著擁有便利旅途後的喜悅。
它們聚集,如同下水道入口。被落髮,污垢,一些不明的泡沫而緩阻,水流遲遲無法排清。
我們在通往市外的巴士上,開了很久很久,兩邊出現山和寂靜的小路。
{奧田先生·三}
在等待去往梅津寺的電車時,曾經打聽過奧田先生家裡的境況。
話題從他問我父母是做什麼的開始。
我說母親是教師,父親眼下的工作與環境工程相關。
於是很順口地回問到:「奧田先生的孩子,(情況是)怎樣呢。」
「沒有哦。」他朝我搖手。
「哎?」最初並沒有理解。
「沒有,孩子我沒有。」
「……這樣啊……」瞬間啞然。
奧田先生解釋:「我沒有妻子,也沒有孩子。
「因為沒有孩子,所以妻子也跟我分開了。
「很多年前就分開了。
「我一個人生活。」
我只會回答「這樣啊」、「是嗎」、「嗯」。
感覺說不出任何有意義的話。持續著可恥的詞窮。
{happi,y}
確實每次旅行都會遇到好心的,熱情的善良的人。不止一次。
有一年夜晚在東京。11點將近,我從地鐵站出來去往酒店的路上,走了一天後非常疲勞的腿,於是對路旁出現的大排檔充滿感激。
搭著頂棚的小推車,四周垂下透明的厚塑料軟片,老闆坐在其中,身旁掛著一隻紙燈籠。
幾乎可以想像自己是被等待的人一樣。
我掀起簾子坐在凳子上。說著「好晚的客人呀」,老闆一邊與我聊天,一邊從濃湯裡撈出關東煮、蘿蔔、魚丸、海帶等等。
然後有位老闆的熟客走來,三十多歲的男子,穿圓領上衣,束在皮帶裡。他加入我們的對話。聽我提到想去看看夏天裡的祭祀活動,那位皮帶先生拍著腦袋說「啊,明天晚上,附近的神社裡就有舉辦哎」。隨後又從身後的背包裡摸出一張白紙,替我畫了地圖。
排檔老闆對他說:「她一個人來的,從中國上海來的,對咱們這裡傳統的東西感興趣,」轉向我,「是吧。」
「啊?……啊,是。」我吞下一塊蘿蔔,趕緊點頭。
「這樣啊,」皮帶先生接起這個話題問我,「對了,你想不想去看一種服裝,算是這裡獨有的吧。」
他發音說那叫「happi」。
「哎……」我放下筷子,「什麼?」
「我想想,那家店裡應該能看到,」皮帶先生問,「要我帶你去看看嗎,很近的。」
排檔老闆也出聲建議我:「去吧,我在這裡等你。背包就放在這裡好了。」
帶著一絲摸不著頭腦的茫然,我跟隨皮帶先生,穿過兩條小馬路,拐彎,一座電梯,很小的轎廂,他帶我到三樓,門打開,是間料理店。
我聽見皮帶先生朝門邊的侍應問:「哎?你們今天的『happi』呢?沒來嗎?」
「哦,今天不在啊。」對方回答他。
「啊……」撓了撓頭,「那你知道哪裡還能找到?」
「○○烤肉那裡還有吧。」
「噢,謝謝啦。」
我跟隨他又擠進電梯。當時正值八月最炎熱的時候,近距離時看清他腦門上滲著亮晶晶的汗水。
走出大樓,皮帶先生繼續領著我,快步找到那家烤肉店。
斜挎的背包在他身後一跳一跳。
而原本以為皮帶先生和他們認識,但是他敲敲門,裡面已經打烊,正聚坐在一起閒談的服務生回過頭來。
「那個,打攪了……是這樣的……」我聽見皮帶先生對他們說,「這是位從中國來的朋友,想看看穿happi的人。請問,你們能跟她合個影嗎。」
到這時我才意識到,那些穿著大大袖子,寬鬆外袍,有些接近「短打」上衣的人,他們身上的那身就是「happi」。包括兩個年輕的男生,兩個年輕的女生,四人互相看了一眼後說「哦,好啊」。有一人已經脫下happi,把它重新披穿在身上,走出店外門。我來不及道謝,又將相機交給皮帶先生。被服務生包圍在中間。
皮帶先生舉起相機,他喊:「一——二——三——!」
後來放大的照片,女生們微笑比出「V」字手勢,而其中一位顯然性格豪放的男服務生,誇張的動作,高高伸出手臂,還半紮著馬步,「耶——」,歡呼的樣子。
{奧田先生·四}
那所保存著柱子的「故土旅行村」在深山裡。巴士無法直接到達,還得換乘的士。於是奧田先生帶著我在下車後走到一處出租車暫停點。
與大都市不同,行駛在鄉間的出租車更像公交,普通的小道上根本無法期待它們出現,必須走到固定的停車點才能搭乘。
一位胖胖的看來也有六十出頭的老先生從休息室推門出來。「哦哦,要去哪裡?」他問。
的確是非常遠的目的地。出租車也得開三四十分鐘。
一路上,奧田先生精神很好,他與司機不斷地閒聊著。從我說起,說到我看過的那部日劇,說到今天早上我們去了哪裡,說到松山,說到愛媛特有的口音。
「哦——啊……哈哈」,「真的呢……」,「是哦——」,「原來這樣啊——」,司機先生在前面一點頭一點頭地附聲。
繞著山路。穿過隧道。
奧田先生原來是說話更加滔滔不絕,而且嗓音有些沙啞,並不那麼清晰的人。
他說他五十八歲。
沒有子嗣和家人。一個人在松山開著間教授法語和英語的私塾為生,但是今天都沒有課。
他獨自生活。
{是的}
和所有我曾經遇見過,旅途中短短時間相見的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