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三巷六號的院子土坡下面,有一個小水塘,經常發生貓溺死的事。
那水塘方方正正,十五個平方大小,誰也不知它有多深。在水塘邊有一間矮小破爛的房子,住在那兒的老李頭說,打有這條長江時,水塘就有了。意思有盤古開天地之久。誰也不信他的話,可我信。
水塘一年四季,不論下雨颳風艷陽天,水都青幽幽的,水位不變。附近的人從不飲塘水,也不用來洗衣物,說不清為什麼,習慣成自然。
水塘邊長滿各種花花草草,生得茂盛,連馬齒莧也長得比別處肥大。
我和五哥常去水塘邊摘馬齒莧。母親說馬齒莧有豐富的營養,也叫長命菜,她教我們做涼拌馬齒莧,把馬齒莧洗淨後,在開水鍋燙一分鐘撈到簍箕裡,撒上少許鹽,放蒜和姜絲,下飯時加點油辣子,它本帶酸味,下稀飯特別可口。
水塘邊上有一座小花園,用籬笆圈起來,有道小木門,是老李頭的。他很少和街坊鄰居往來,沒結婚,卻有一個女兒定期來看他。都說她是他解放前在江邊撿來的小棄嬰,當時奄奄一息,是他想法救活的。有人說他做過磨刀匠、修床師傅和彈棉花工,但打我有記憶,就只看到他專心專意整理他的花園。
哪怕是弄泥土,老李頭也是戴著手套,很愛乾淨。也因此,有鄰居懷疑他是潛伏下來的國民黨特務,要整他的黑材料,沒想遇到麻煩,原來他撿來的女兒在區裡當幹部。打那以後,他眼裡更是無人一般,不和周圍任何人接觸,彷彿整個世界就他一個人。
每天下午,有太陽時,他搬出小凳子,坐在家門口,發白的眉毛下一雙眼睛,盯著園子裡的花。他會打一個盹,於是有膽大的小孩翻進籬笆去偷花。
他的屋頂瓦,連著一條小路,就是通向我們九三巷六號院子那條路。
偷花的孩子得手後,總會弄出聲響。他馬上醒了,像個年輕人似的追過去,追到他屋旁那坡石階為止。那些偷花不成的淘氣鬼,會在他的屋頂瓦片上跳,瓦片易碎,孩子跨過屋簷邊一條流淌雨水的小溝跑了。他喘著氣,罵「有娘生無娘養的死娃兒」,一直到黃昏每家每戶的大人下班為止。只有這個時候,他不是在他一個人的世界。
有一天清早,趁老李頭沒打開門,我和五哥去摘馬齒莧。水塘裡漂著一隻死得硬綁綁的花貓,五哥看見,拔腿就跑,他受不了。水塘淹死貓是不稀罕,可是怪就怪在經常是沒人認領的死貓泡在水塘裡好幾天,池水還是青幽幽的,沒有一點死腐臭味。
老李頭用一個細鐵絲做的網勺子把死貓弄到塘邊,最後,埋在他那個小小的花園裡。那兒不論種什麼花都長得特別茂盛,、香氣四溢,我懷疑這跟埋在花園地下的死貓有關。花的香氣,讓人暈乎乎,想趴在床上睡覺。可我愛聞那花香,也喜歡聞了之後,悄悄爬上閣樓,睡一覺。
五哥坐在堂屋裡的樓梯上,臉色難看。他怕看死貓,那樣會讓他想起他的小貓小黑。小黑本是三哥弄回家的,弄回家之後三哥便不管了。小黑當時餓得亂叫,五哥把自己的一碗稀飯分了一半給它,小黑後來和他很親熱。
三哥的同學送給他五隻灰鴿。閣樓天窗,巴掌大的地方,成了三哥養鴿子的天然場所,他成天在那活動木梯上爬上爬下,放鴿子,寫個紙條給那養鴿子的同學,等著鴿子帶回同學的紙條。他從不打掃鴿子籠和清掃鴿屎。時間一長,天窗上下,還有板牆和木梯上,都是鴿屎。木梯就在我和四姐睡的床邊,遭秧的是我和四姐。我們抱怨三哥,他理都不理。
有一天三哥爬在天窗上逗鴿子玩。小黑爬上天窗,瞅著鴿子看,想撲進去。鴿子憑本能從天窗飛出,三哥一回頭,朝小黑猛吼一聲,嚇得小黑一下跳到樓板上。三哥下到地板上,朝小黑狠踢一腳,小黑一聲慘叫,跑下樓去找五哥。
五哥不在家。
第二天早晨五哥喚小黑,小黑沒出現。五哥急了,出院子外找貓。最後在水塘裡看見了小黑的屍體。他把小黑撈起來,蹲在邊上,輕輕摸著,一邊還在笑。我有點吃驚,走近一看,才發現他在哭。
老李頭站在自家門前說:「為一隻貓哭值得嗎?」
五哥仍是哭,頭越來越低,埋在兩個膝蓋之間,那種傷心是我難以接受的。
五哥在院外那片長有小樹林的土坡上,用一個破土碗挖了一個深深的坑,把小黑埋了。我幫他將挖出的土一點一點往坑裡推。
小黑的死,跟三哥用腳踢它的行為有關,也跟三哥之前丟棄它的行為有關,三哥對它的討厭,一定讓小黑失望透了,又找不到五哥,乾脆自己走了。五哥從未問自己不在家時發生了什麼,但那之後,一向霸道的三哥,遇事也要讓著五哥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