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胡兒一翻身,那幾個人的槍口突然朝向她,他們一定懷疑蘭胡兒去找武器,加裡急忙叫起來:「別開槍,我們投降。」他不顧一切地攔在蘭胡兒的前面,如果他們要開槍,那麼他必須替她擋住。
那四個人滿臉緊張,戒備著,這點使她覺得事情更為不祥。
那個軍官走上來搜索檢查衣服,什麼也沒有,有什麼早就沉到海底了。
蘭胡兒本來想找兩雙鞋,沙灘上好像什麼都有,現在嚇得不敢去找。
軍官簡單地說了兩個字:「押走!」
他們走上崖岸,才發現這像是一個海島,四周環繞著沙灘的礁石,崖岸上卻是稠密的林子,遠處山丘起伏伸延。他們被押著走上一條彎曲有坡度的小道。光著腳走在草叢中,有點割人,但不痛。他們走了好一陣,到了幾個鐵皮房子和帳篷,那邊還有一些人在忙碌著不知什麼事。
終於停住了,幾個軍人用刺刀把他們圍在中間,加裡拉著蘭胡兒的手,他們手指扣在對方手心裡。那個軍官進了一個帳篷,過了不久就出來,說了兩句話,似乎在說要問清他們是什麼關係。兩個士兵就走上來,凶狠地把他們拉開。
蘭胡兒絕望地對加裡叫了一聲:「我們不是兄妹。」
加裡說:「當然不是」
軍官哼了一聲,士兵衝上來扣住他們的嘴,不讓他們說話。他們被拉到兩個不同的地方。蘭胡兒邊走邊伸長脖子看加裡,加裡也在看她,不過加裡的臉上有傷痕,像是挨過拳頭。他的眼神變得空白,沒有任何信號,而以前,總能在他眼瞳裡看到一個鼓勵,甚至一個讓她安心的目光,她可翻身從空中盪開來的鞦韆上脫手倒栽下去,在最後險要一刻,她的腳總會被一雙有力的手抓住,讓大世界場子人倒吸一口冷氣,狂吼喊好。
他失了主意!蘭胡兒在心裡痛苦地喊:「加裡,我們永不會出事,你定會讓我驚喜喜,每次你都能。你要相信天下至難你也能流順過筋過脈。」
她喊出了聲,她狂叫,「加裡,你一定會抓得住我!」
「喊什麼喊?」士兵對她罵道。
她還是喊個不停,她相信加裡聽得見,只要他聽見了,他的魂就會回到身上。
十分鐘後,蘭胡兒被扔到一個房間,士兵推她太猛,她跌在地上。這是個鐵皮房子,沒有窗子,四周的鐵板被太陽烤得如火爐。她覺得很熱,渾身上下冒出汗珠。只有關緊的門下面透出一點光線,地面是土,還長著草,看來是隨時拆卸的軍用房子。
她湊到門縫邊,呼吸著門外空氣,努力靜下來。現在她惟一能做的,是仔細聽。
這個營地老是有各種各樣奇怪的聲音,像海鷗,像魚鷹在驚叫,又好像是機器裡擠出來的聲音。腳步聲很快,是在跑,奔來奔去,說話的聲音卻是壓低著,好像怕人聽見。耳朵努力辨認,是一些「51單位,」「14碼」之類的簡短話頭,弄不懂那些人在說什麼事。
反反覆覆,還有鐵器碰在一塊聲響,扎心眼兒。她用手摸著發痛的脖頸,又繼續聽。終於等到了,是加裡的聲音,就像在她的耳邊響著,好像加裡知道她在聽,故意說得比較慢,比較響,對面審問他的那個人問話聽不清。
「我們是上海大世界玩戲法雜耍的。」
「加裡。她的藝名是蘭胡兒。」
「我不知哪一年出生,真不知道,該有十八歲。」
「坐的是東州輪,昨天四點二十分開船。」
「去台灣目的是演出謀生,演戲賺錢。」
「我們被海水沖上岸,外衣都沖掉了。」
那個審問的軍官突然吼叫了一聲,但加裡聲音還是照常,「我們不是軍人,不屬於任何政黨。」
「十五分鐘前說的話?她只是說我們不是兄妹,我同意不是什麼暗語。」
那個軍官乾笑了,一連串乾笑換成大笑。走到加裡身邊,聲音很凶狠地響起來:「不是暗語?兄妹?還需你們互相同意這個說法?給你最後一個機會東州輪沉沒了。兩千四百人,只有兩百人被救,其餘人全部淹死。無線電消息,是在長江口外的東海海面上,離這裡有三百海哩。什麼海流能把你們衝過來三百海哩?你們怎麼能過來?老實坦白,少編故事胡說八道。」
「我說的全是實話。」加裡說,「我們不參與政治,我們是窮苦手藝人。」
那個軍官說:「行了,沒時間跟你胡扯你不像手藝人,你的姘頭也不像手藝人。」
「我可以變魔術給你看。她可以玩雜耍給你看,你就明白我們真是手藝人。」
那個軍官厭煩地說,「你把這裡當成上海大世界?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
加裡說了句什麼,使那個軍官暴跳如雷。「把他雙手綁起來!」
又是加裡的聲音,好像在謝那個軍官。
「帶下去吧!」
過了一陣,好像有人在問:「女的要不要審?」
當頭的說:「來不及了,先發報請示:發現男女各一名,從海上渡過來,嫌疑:間諜。就地解決還是押送?」
好一陣嘀嘀嘟嘟發報聲之後,一串腳步急急地奔來奔去,甚至有人在怒火沖天的訓斥。
不,我們不是間諜!蘭胡兒預感到將會發生什麼,驚叫起來,拚命拍打房子的鐵皮。她用腳踢,腳趾踢出血來,但她不覺得痛,又用拳頭,用膝蓋打鐵皮板壁。但是沒有人理她,哪怕她把鐵皮屋撞得山響。
「加裡,加裡,你能逃,對嗎?為了我你什麼都能,把你的本事拿出來逃呀!快逃呀!」她使出力氣喊:「我們不是兄妹!我們不是十八年前河南出生的一對龍鳳雙胞胎!我對天發過誓,我和你不是兄妹!不然我們不會從沉船下逃生!加裡,加裡,你一定要逃掉!不管我們做了什麼事,老天最後都會原諒我們,我們不能分開。我們必得生生死死在一起。我們才剛開始有機會愛,我們愛得天動地驚,天下男女醋酸酸!」
有槍響,很輕,很悶,似乎子彈從她自己的頭頂髮絲穿過。難道他們在殺加裡?蘭胡兒蹲酸痛了腿,她換了一個姿勢,把耳朵貼在門縫處:槍聲鞭炮似的炸響,有人在焦急地亂罵,那槍聲散散亂亂,可能是加裡逃脫了!可能是他們在追擊,但加裡太靈敏,不會被他們打中,加裡是一個異人,她蘭胡兒是一個怪人。
槍聲果然停了,加裡肯定在島上什麼地方躲起來。
她精疲力竭地癱在地上,槍膛上子彈的聲音,門突然一下子打開,一片刺眼的白光。她感到子彈穿過胸口的可怕。她倒了下去,但立即跳起來。
不對,我還有知覺,我有知覺,她想。我的胸口還是熱的,我的心還在跳,我沒有死!
只要我沒有死,他就沒有死。我們有約定,生死同命。
她用頭狠狠地撞鐵皮,叫道:「他不會死,因為我還活著。」
剛才那一幕是幻覺還是現實,她一時難辨真假。這時她清晰地聽見有個士兵用槍柄捶打鐵屋子,這鐵棚像一面鑼那樣轟嗚,她把喊聲吞下肚,心裡明白似鏡:
「蘭胡兒活生生,加裡也就活生生!加裡上天入地,蘭胡兒也上天入地!」
她靜下來,看到鐵棚下面基礎是沙子,她知道機會就在這裡。最多等到晚上,就能出得去,就能找到加裡,他們就又能從地獄再逃到天堂。天堂不遠,就在加裡身上。
這個世界突然安靜了,靜得連海浪連海風的聲音也沒有了。老天爺也聽到了。天也立即凋謝了耀眼的光芒,進入黑夜。
天一黑,蘭胡兒就不停地用手挖沙子,她不能停下來,手指都紅腫出血,還在挖。她嘴裡輕聲念著鳳眼蓮微甘菊紫金草,還有麥麥冬地斬頭天芥菜和鐵釣竿,你現出了我才看得見,你消失,我雀目夜盲,香散氣分。
不知過去了多少時候,終於挖出一個小洞。她往地下一鑽,想爬出去。不成,她的衣服掛住鐵棚邊上。又鑽,還是一樣,衣服牽掛在鐵皮邊。
她仰頭伸出,眼能瞅見些許天光,再試試,她還是爬不出去,也不可能再挖大一些洞,因為洞兩邊全是打進地底的鐵柱。
她看到遠處有士兵守在營地站崗,手裡端著槍。
蘭胡兒退回禁閉棚,長喘一口氣,坐在地上,急得團團轉。已經一個白天一個夜晚了,馬上就該是凌晨時分。加裡啊不要急,我必須見到你,必須活著見到你。
她看著自己血跡斑斑的手指,心一橫,索性把衣服脫了,再從洞口往外鑽。她重新鑽那個小洞,蹩足氣,一用勁頭,果然肩膀出到鐵棚外,接著汗濕的身子也滑出來,剛一冒頭,頭髮上掛上枝籐,扯著她痛得差點叫出了聲,但是她出來了。腳一鉤,也把自己的衣服帶出來了。
蘭胡兒迅速地套上衣服,貓下身子,在樹林中穿越。她的動作再輕,也驚飛了一群白鳥,一棵百年老樹旁有鬆開的繩子,那繩子沒有腐爛,像是才被人扔掉的。不敢走小道,就用手分開樹枝,她本能地朝海邊跑去。
方向沒錯,正是太陽冒著泡升出海水之際,天邊海面開始拋出幾道道艷光。樹叢少了,蘭胡兒速度加快,竟然沒看清崖岸,一腳踩空跌了下去。
她魂飛魄散,過了一會兒張眼看:原來自己躺在沙灘上。一身都是沙粒。她爬起來,繼續往前飛跑,沿著沙灘尋找。
海灘正在漲潮,水平平地泛上來。蘭胡兒赤腳在水裡跑,沿著沙灘奔尋加裡。水漸漸深了,深到膝蓋,漫到她的腰。已經沒法在水裡行走,她開始游泳,可是沒方向,只感到海灘越來越遠,她說不出是害怕還是猶豫,水波暖暖地打在她的身上。
但是整個海面上看不到加裡的影子,這時蘭胡兒才真正著急,恐懼起來。難道你沒能逃掉,已被他們槍殺了?她游著,眼睛尋找他的身影,哪怕找到是他的屍體也好,可是海面上一個飄流物也沒有。她嗆了一口鹹澀澀的水,趕快吐出來。
她和加裡在一起就絕不失手!他們倆都不會失手!踢碗不跌,鞦韆不散,開槍不傷,跳車不落,多少災難禍殃,數芝麻點點數過來,遇多少大難苦事,熬熬煞煞穿過來。這一回如何能逃出生口,偌大世界,在哪裡可安放下他倆?這一片海水盡頭,陰霾迷茫荒誕。「此輩子還剛開頭,加裡呀加裡,我們還未活夠啊!」
蘭胡兒焦急地沿著海平面看過去,一望平展展,她哭得淚流滿面,身子在海水中往下落。你不在這世界,我才能放開這世界。
身子快落到底時,幾乎停止呼吸時,她想最後看一眼這世界,雙腳一蹬,身體竭力往上一躍,雙手劃開水波,頭露出來。她看到一艘小帆船從海水上飄駛過來,天上烏雲翻滾,加裡在上面一手掌舵一手扯帆,帆鼓鼓地,飛快地駛向她這邊。
蘭胡兒甩了甩一臉的水滴,停止了驚奇,這本就是她心裡門洞清滴水淨的事:加裡就是會來的。
她突然想起來,這不就是所羅門秘術第三套嗎?加裡早就說過。當時,他倆從上海火車北站出來時,加裡俯在她耳邊,對她說過他這一陣子天天在苦練,但還沒有機會演出餘下兩套。
她寬心地笑了。
「那麼秘術第二套呢?」當時她問。
「等我們倆真正在一起了,自然會露一手給你。」加裡眼睛看著前方的馬路,只是把她的手一把握緊,那痛扎心透穿肺的滋味讓她歡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