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蘭胡兒決定把燕飛飛忘掉,可是整個夜裡都夢到了燕飛飛叫著她的名字。她有個感覺,再也見不著燕飛飛了。第二天上午,當燕飛飛提了一個包走進雜耍場子後台時,蘭胡兒大吃一驚,她以為是在夢裡。
燕飛飛換了西式白底暗花衣裙,頭髮梳得很齊整。只當昨晚的事沒有發生,說她求了半天,唐老闆讓她今天來一次,來演最後一場。說再拋頭露面,讓人上下打量,不適合她的身份,恐怕她以後也就不弄雜耍了。
燕飛飛眼皮有點浮腫,像是哭過。蘭胡兒不生燕飛飛的氣了,她拉住燕飛飛的手,說不會的,以後我們還是最親的姐妹,除非你不認我。
這話說得燕飛飛自己眼淚嘩嘩的。她說:「怎麼會呢,以後我們還要經常見的,不要忘了我。」
張天師沒有說話,但朝燕飛飛揮了揮手。燕飛飛馬上換好演出衣服,還是一身綠,和蘭胡兒演對手戲,走繩仙女撒花。一根緊扯在兩個高凳之間的繩,由小山管著,小山來回看了又看,向張天師點點頭。
演出開始了,兩姐妹配合得如以往一樣,燕飛飛走第一遍繩,蘭胡兒走第二遍。然後兩個人對走。
「毛毛雨」的歌曲響起,張天師正在準備後台一個節目,幫著大崗準備頂缸的裝束,突然蘭胡兒尖聲慘叫,張天師急忙喊:「落幕!」
那邊小山落幕。張天師和大崗衝上戲台,原來是燕飛飛出事了,她跌下繩子。
蘭胡兒腦子裡永遠記得燕飛飛落到地上時,是右膝蓋先著地,然後是右臉碰地,小山朝燕飛飛那端奔來已來不及,蘭胡兒自己也被帶著跌下繩,只是情急之中,她飛身彈跳到燕飛飛身邊,雙腳蹲勢落地。
張天師把燕飛飛扶起來,她右臉頰烏青,耳朵破了,跌出血來,但最痛的是右腿。蘭胡兒拂開燕飛飛的裙子,燕飛飛右膝蓋歪過來了,慢慢腫起好高,她幾乎痛昏過去,只是咬緊牙不作聲。
走繩經常會失去平衡,跌落地上。蘭胡兒和燕飛飛都練得一旦不得不落下時,掉落的姿勢要優雅,好像是本來就有意做的動作,輕巧地蹲落到地上。這樣保全一部分面子,也不至於受傷。繩子下面接應的人手快,就更安全一些。
這天燕飛飛失去了平衡,可能想挽救,在繩上猶豫的時間長了,結果落下時是最糟的姿勢。可能她最近一段時間沒有參加練功,跳上跳下已經不夠熟練,也可能她乾脆走了神。
「趕快送仁濟醫院。」張天師說,「最怕膝蓋骨摔碎了。」他記起先前跳火車的日子,那時就見過一位兄弟伙,跳下去時膝蓋著地髕骨碎裂,此後一輩子沒有站起來。
「我--背--去!」大崗結結巴巴地說。他們把燕飛飛放在他背上。
「哪來錢呢?」小山著急地說,「仁濟醫院進門費就要五十銀元。」
「我不去醫院,」燕飛飛突然醒過來哀求道,她痛得臉上額頭全是汗。
「我找唐老闆去!」蘭胡兒對他們說。
張天師還沒有來得及拉住,蘭胡兒就從台上跳下去,飛奔起來。樓梯三級一躍,還沒奔到經理辦公室門口,就焦急地喊起來:「唐老闆,唐老闆,燕飛飛出事了。」
唐老闆在裡面,突然聽到走廊裡喊聲,心裡很不是滋味。他正在接一個電話,只好對電話裡含糊地說,「一會兒再打,這兒有點事。」擱了電話,他卻在椅子裡不動,取了一根三五牌香煙。
他包了個新情婦的事,盡量不想聲張。紙是包不住火的,早晚會弄到家裡那三房太太知道。他並不怕,吃醋的小女人們的囉囉嗦嗦,不過幾天叨絮煩心而已。只要他真要這個外室,把話點明了,那幾個女人也不見得鬧死鬧活。可是他並不想好事剛成,弄得盡人皆知。
現在竟然在他辦公室外,一個女戲子在亂叫亂嚷,沒了體統。
張天師追上蘭胡兒,把她狠狠往後一拽,自己大踏步走進去。門口的保鏢很粗魯地擋住他,「你有什麼事?」
「我有急事找唐老闆。」張天師說。
「唐老闆在見要人,」保鏢說,「此刻沒時間見你。」
「真是十萬火急的急事!麻煩你通融一下!」
「你在這裡等,」保鏢說,「我進去看唐老闆能不能見你?」張天師剛想動,另一個保鏢走了上來擋住他。過了一陣子,唐老闆自己走了出來,笑瞇瞇地對張天師說:「張班主有事?」
「燕飛飛剛才表演時受傷了。」張天師說。
唐老闆皺皺眉,扶了一下眼鏡架,「受傷了?」其實他今天倒是不讓燕飛飛上台,燕飛飛說今天是最後一次,他放走她時還很不高興。他不由得問了一句:「傷在哪裡?」
「膝蓋碎了,」緊跟在後面的蘭胡兒說:「得立馬上到醫院治,不然--」
張天師打斷她:「唐老闆,進醫院治,需要錢。」
「當然,當然,」唐老闆那關切的語氣沒了,他抽了一口煙,「不過,你已經領走了這個月的分成。」
蘭胡兒一下子臉都漲紅了,她控制不住地喊起來:「唐老闆你--」
張天師馬上把她的話搶斷:「是的,是的,可是眼下節骨眼裡只能把人送進醫院。唐老闆開恩!」
唐老闆狠狠地盯了他們一眼,「哪天你的雜耍做到場子客滿,我就借一個月的份錢給你。」
「此話當真?」張天師說。
唐老闆點點頭,他從精緻的西裝袋裡掏出皮包,說:「這一百元,拿去,女優受傷,當經理的理應同情,下個月扣還。」
張天師雙手接過唐老闆給的錢,微微躬身,趕快把蘭胡兒拉了出去,到了走廊上,張天師粗暴地把蘭胡兒一推,她的頭當即重重地撞到牆上。張天師說:「滿世界都啞了,也輪不到你說話!」
蘭胡兒把今天整件事砸黃了,她還不知自己錯在哪裡。本來事情可以朝另一個方向去的,可是現在已經一地碎片拾不起來。
蘭胡兒摸著後腦勺的腫塊,雙眼冒火星:「哎呀,我饒不了--!」她喊道,也不管唐老闆會不會聽到。
「你懂個屁!吃奶不成,吃屎也沒份!」張天師氣得大吼一聲,看都不看蘭胡兒一臉憤怒,大步就奔下樓梯。
蘭胡兒看著師父沒影了,她站在那兒,還沒有回過神來,唐老闆的保鏢走出來,倒是好聲好氣地說:「走吧,還在這裡幹什麼?」
蘭胡兒抬起頭:「想篩糠過河?」
保鏢不理睬,只當沒聽見她的狠話,不耐煩地推她離開。蘭胡兒伸手拉著門把手,一字一音鐵板打釘地說:「天下沒有那麼容易打整的事!」
唐老闆聽到了,不可能聽不到,他心裡也在為這事惱怒,辦公室裡還有其他人--兩個找他談事的顧客,唐老闆不能在手下人跟前失這個臉面,在外人前更不想落話柄,但是與一個小姑娘糾纏吵架似乎更shi身份。他不說話,只是揮揮手,另一個保鏢趕快出來把蘭胡兒轟走。唐老闆當初就明白,這個女孩惹不得,完全沒應有的本分,碰了會引火燒身。
「好了,走吧!」保鏢們連推帶拉把蘭胡兒弄走,扳掉她的手,推得猛了,蘭胡兒一個踉蹌跌在地上。
她爬起來,吼出一句話撂給唐老闆,管他聽懂沒有:「沒有縫的螺螄殼?砸著瞧!」
燕飛飛住在醫院三天,非但唐老闆自己一次也沒有來過,連派手下人來問一聲的事也沒有。他好像乾脆沒有到大世界來辦公。這個唐老闆算盤一門兒清:有殘廢的些微可能性,就足以讓他忘掉這個女人。
這個遊戲對唐老闆來說早就結束了,在聽到燕飛飛受傷時就結束了,給錢不是什麼要緊事,付錢就等於承認他應當對這個小姑娘負一些責任,讓他不打自招?天下無此事!
一想到這裡,他心裡殘存著的對燕飛飛肉體的慾望,幾夜狂歡快感剩下的余漬全都煙消雲散了。他沒必要養一個殘廢人,熟透的水蜜桃已經砸爛,趁家裡那幾個女人尚不知詳情,脫身是上天給他的機會。這些窮酸下三濫的玩把戲人,人窮志也短,一旦拿住他的把柄,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他在上海灘以後怎麼風光?
蘭胡兒到這時才醒過神來,師父為何對她大發脾氣,她的仗義執言反而害了燕飛飛,沒了個迴繞餘地。或許可從姓唐的那兒借到「堵嘴」錢。人連豬都不如,這世道橫著。看到燕飛飛臉色蒼白痛苦地躺在床上,蘭胡兒後悔莫及。
蘇姨是對的,燕飛飛如果進了唐府,做了姨太太,情況就不一樣了。蘭胡兒在燕飛飛受傷的幾天裡,一下子長大了,以前只恨燕飛飛一心要離開他們那個家,一個人高飛,現在那份氣全煙消雲散了。
燕飛飛右腿照了X片打了石膏,醫生說那條腿髕骨碎裂太重,起碼得三個月才能拆石膏,之後才能設法正骨。
燕飛飛一直閉口不言,點頭或搖頭。這天上午,她開口了,只有三個字:「我得走!」醫生來了對醫生說,護士來說對護士說,吵著要離開醫院。天師班現在無法留下一個人來照顧她,蘇姨也沒來,餘下的人要演全天場子的戲,已經夠難的。三天三夜沒有看到唐老闆,燕飛飛心裡就完全明白了。
醫生說這傷很重,應該留在醫院治療。她說上海住不起醫院的人多的是。捱不過燕飛飛,大崗和小山夜裡把她背回打浦橋的房子。
大崗背著燕飛飛上樓,樓梯吱吱喳喳地響,他把她放在木床上。
蘇姨在樓下洗一大盆衣服。看到這個剛心高氣昂離開的女孩子,沒多久就這樣狼狽地回到這個破屋子來,蘇姨拿著木捶子敲打著髒衣服,水濺起來到臉上,她也沒停。閣樓上的燕飛飛把頭埋在枕頭中,放聲大哭。
大崗看著,搓著雙手,不知該怎麼辦。「水,我給--給你端--水。」
「你走,走開。」燕飛飛頭也不抬。「我不要你可憐我。」
大崗沒法,只得離開。
這枕頭已洗過了,沒她自己的氣味,全是蘭胡兒的氣息。她雙手抱著枕頭,越哭越傷心,好像抱著蘭胡兒,她從小一起長大的妹妹在哭。
蘇姨聽著樓上的哭聲,對樓梯口不知所措的大崗輕聲說:「讓她哭個夠!」
燕飛飛哭得聲音都啞了,她邊哭邊說,她對不起大家,本來以為自己好了,可以幫大家一把,結果反而成了大家的拖累:一分錢沒有帶回來,反而把整個班子勉強餬口的錢給糟蹋了,她自怨自艾地說這是報應,是她貪富昏了頭。她拍打了石膏的右腿一下,第二下落到左腿上。
燕飛飛哭夠了,費力地翻了一個身,看見床檔頭蘭胡兒的衣裳,拉了下來蓋在臉上。
蘭胡兒走進門來,扯了一束紫色野花,這是燕飛飛最喜歡的花!她連連叫了兩聲,燕飛飛也不理。蘭胡兒拿著花,找了個玻璃瓶子裝水插花,端著花上樓。
蘭胡兒把花放在床邊。趁燕飛飛不備,一下揭了衣裳,她看見燕飛飛的眼神怪怪的,幾乎帶著仇恨,盯著她看。不對吧,怎麼會呢?但是當她再看燕飛飛時,仍是同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