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人敢說一聲肚子餓,已有好幾個月,每個人都清水寡腸餓慘了,連慶祝勝利的遊行都跟不了幾條街。
這天張天師回來,臉上忽然去掉了菜青色的霉氣,連聲音都沾上外邊人人都有的洋洋喜色:「珂賽特,去告訴蘇姨,我今天去大世界了,去問問還有回去的希望不?」
他脫掉外衣,坐在桌前。
蘭胡兒的頭髮長了,跟受傷前一樣,正站在床邊摸著折衣服,聽見樓下小山在說,「那裡又興旺起來,好些舊班子回來,在走廊裡排隊等著老闆見。唉,知道嗎,我看到誰了?那個加裡王子,還有那個猶太人,真巧!」
這一切好不對勁,蘭胡兒突然站不起來,她扶著床沿坐在樓板上。
燕飛飛說,「沒看花眼?」
小山說,「哪會,雖然他個頭冒出一根筷子長,變黑了,打街上對面走,很難認出來。」
蘇姨也在問張天師,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張天師說,「我和所羅門都去找二先生。經理室裡二先生不在了,現在坐那把交椅的,居然是二先生往日的副手唐生!就是那個喜歡穿長衫,見了二先生就畢恭畢敬打火點煙的傢伙。」
「二先生怎麼不在了?」
幾個徒弟七嘴八舌插嘴,看來他們早就知道些情況:
「聽說是偷了不少錢,青幫大先生把他做廢掉了,四肢不能動,口也不能開。」
「不對,聽說是和大先生頂槓,為跟日本人的什麼事。」
「說是那個唐生下的手,一把就把頭頸骨給捏折了。」
張天師說:「小孩子不要聽到風就是雨,不關你們的事,少說話不會把你賣了。」他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大口。
蘭胡兒趴在樓板上,朝漏縫裡看,三個人影模模糊糊。她叫了起來:「哎呀,師父頭髮怎白似蘿蔔?」
她一下子明白自己能看見了,嚇得不敢相信,趕緊摀住自己的眼睛,從指縫裡看:地板上好幾圈頭髮絲,床前是黑布鞋。她一下子癱坐在地板上,哭出聲音來。
燕飛飛走上樓梯,看見蘭胡兒在地板上坐著,臉埋在自己的雙腿上。趕緊拉起她來看,「哎呀,哭什麼?」
蘭胡埋下頭,燕飛飛不管,拉著她的手回到她倆的床,蘭胡兒還是哭個不停。
燕飛飛一拍腦袋,「瞧我糊塗,你是聽說加裡回來了。我以為你真忘了那個無恩無義小赤佬。」
蘭胡兒馬上停止哭泣,噓住她:「不准你嘀咕,可是你的辮子咋這麼海長?稀罕你,竟紮了我的紅髮帶!」
燕飛飛一把抓住蘭胡兒,搖著她的雙肩。「你眼睛看見了!」她尖聲叫:「師父,師父,蘭胡兒能看見了!」
大家都高興得叫起來,把蘭胡兒拉下樓來看個究竟--還是那雙大眼睛,看起來清清亮亮,不再迷茫。張天師卻不以為然地說:「這不是天生瞎。哈,藥來了。你差點為那小八蛋送了命。他倒好,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不打個哈欠就回了。」
燕飛飛也附和著說,「你好了傷疤忘了痛。拿點架子,不要再理這個傢伙。」
蘭胡兒想想說,「他不會無緣無故走,也不會無緣無故回。」
燕飛飛說:「他要走出一個名堂,就必須回出一個名堂,你得給他個好瞧。」
「中呀,我姓蘭的哪能輕饒他這龜孫子!」蘭胡兒興高采烈地說:「我笨山笨海了,不過絲瓜葉子裹豆腐,真是的刮了密斯本人面子。」
「真是孽障!」張天師訓斥道:「說話沒一丁點女孩子的溫柔氣?真是,瞎都瞎不變!」他看上去並不高興,反而很生氣,一甩手轉身出門了。其他人一看這場面也不好說什麼,統統走掉,廚房裡只有兩個少女。
燕飛飛被蘭胡兒的認真勁給嚇住了,擔心地說:「嗨,你不會真把那王子哥兒怎麼樣吧?不過是小孩子一個!被國王牽著走,哪能由他作主?」
「再心疼也輪不上你操八輩子心。」
「我操心只為自家妹子。你明事,就該對他過得去。聽大人的,沒錯。」
蘭胡兒生氣了:「大人?罵我時我是三歲小孩嗎?」
燕飛飛搖搖頭。
「大人?打我時我是五歲小孩嗎?」
燕飛飛想想,搖搖頭。
「那麼好,他也別想充小賴賬!」蘭胡兒說,她從褲袋裡摸出本子和鉛筆,記下幾個字。在床上寫字很吃力,一筆一劃得很重。「不說清楚哪通得了這密斯地面兒,哪怕洋老頭的事,也得一筆筆說清。」說完,她長歎一口氣,隨手把本子和筆扔在桌上,呆呆地看著燕飛飛。
燕飛飛看了看她,就上樓去了,聽得見燕飛飛在和小山在樓上過道上輕聲說話。蘭胡兒朝門外看,光線太強,她受不了。她乾脆閉上眼睛,順勢一跳,坐上桌子,雙手合十大聲說:
「橫豎不能做瞎子了,好歹要對得起自己。上界大佛啊上界大佛爺,我蘭胡兒別無所求,只想能看見欠罵欠揍的加裡,拜託了!」
他們在城隍廟攤頭表演,摸黑才回來,吃晚飯時,從窄窄的弄堂裡走進,老遠就聞到肉香。蘭胡兒進門驚奇地看見桌上熱騰騰一鍋洋芋燉豬蹄,好久沒有嘗到葷腥,聞著這濃烈香味,幾乎有點暈眩。
一盞昏暗的白熾光燈泡下,張天師坐在破籐椅上說:「你們給我坐好,先不要動筷,我說一個事。」
師父賣關子端架子,蘭胡兒肚子已餓得咕咕叫,但是張天師目光亮火火,她不敢造次。
「新老闆唐經理給我一個老面子。我們天師班苦挨了好些日子,又要進大世界了。」他眼睛盯著蘭胡兒,「這二進大世界可不容易,大家知道擺街的苦,眼睛要盯事,耳朵要長心思,別像上次那樣砸了台!到時別怪師父我缺心眼。」
蘭胡兒張開嘴,本想為自己辯護幾句,張天師從不當著整個班子指責誰失手,本來雜耍還能不偶然失手?做班主,都明白越指責,手下人會越緊張。她不說話今後就成了話靶子,可是這豬蹄香味誘人,清口水直在口裡打轉轉,大家都雙眼圓瞪,她不想誤人又誤己,就咬緊牙閉著嘴不吭聲。
「這次還是跟所羅門合作。」張天師鄭重地說:「所羅門那一套把戲我們全知道。他演他的,我們演我們的,各家半場,井水河水兩不犯。蘇姨今晚掏錢來先犒勞大家,醜話說在前頭:誰心裡打算吃裡扒外,擱著不該擱著的人,最好就此擱下筷子。」
蘭胡兒渾身一抖,師父這一句比一句難聽的話專衝她而來,是在警告她。屋子裡這麼多眼睛都怪異地盯在她臉上。有加裡摻和,師父就把她當仇人,立馬會宰了她,何必?蘭胡兒拿起筷子,臉上一副饞相,等著張天師允許大家動筷。她這樣子似乎完全不明白張天師那席話與她有任何相干。
蘇姨看不下去了,輕聲細氣地說:「吃吧,誰昧了良心,師父會讓她連渣都吐出來。」
她這凶話反而讓大家鬆了一口氣,立即狼吞虎嚥起來。吃蹄子用筷子不方便,手指都用上了,喝湯更是一飲而乾。狗守著等肉骨頭從桌上扔下,一口銜到角落裡,看沒人來搶才低頭猛啃。蘇姨倒了一小杯老白干,遞給張天師。張天師歎了一口氣,蘭胡兒朝他一笑,他的臉繃得更厲害。
我蘭胡兒真是個不知好歹的徒弟,打敗東洋鬼子也沒沾一滴油水,今個兒有機會款待五臟六腑,誰顧得面子光光彩?
吃這頓飯蘭胡兒都垂著眼簾,犯不著給自己找難受。她現在添了新本事,就是不想勞心事尚未發生的事。一切聽師父的,從小如此。如今師父身邊添了一隻母老虎,她更是不敢造次。
也許好久沒這樣吃飽了,蘭胡兒擱下碗筷就犯困了。顧不上屋裡人的臉色,她起身離桌一步步上樓去了。
附近的貓大概是嗅著肉味,在房門外急得叫個不停,珂賽特知道對手上門,一下子躥過去,對著門外狂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