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有行 第二部 紐約:逃出紐約 第十八章
    一

    這個燠熱的下午,濃郁的咖啡香味佔領了我的呼吸道。不用看路名對照地圖,就知道黃蜘蛛出租車正行駛在已無意大利人的小意大利街區。街邊喝咖啡的遊客,有一種哪怕上當也合算的神情。色澤誘人的香腸,造型優美地掛在櫥窗裡。

    我完全可以在這兒停下來。但我不。胖臉的出租車司機眼睛老盯著車座前的電視地圖指南,他無疑是個新手。

    正是交通高峰時間,交通很擠,汽車卻耐心地往前挨。行人有忍耐地等著信號,才從車縫中穿過。一些老人坐在露天椅上,眼簾半垂,但腦子卻睡著了。他們學會了自我發功,少了生存的苦惱。

    可我卻在這堵塞的車流中,想起那個名叫桑二的男人手上沒戴結婚戒指。這些日子,我拒絕了他在公寓下等我的喇叭聲,拒絕他送我的禮物,拒絕他邀請我去林肯中心音樂廳看韓國孤兒合唱團的演出,可我卻記住了他沒戴戒指強有力的手。

    這不太滑稽了嗎?

    二

    我坐在渡輪頂層,等著船開,去自由女神島。

    早已到點了,水手還未吹笛挪開碼頭。我的心懸起來,有種不祥的預感,我抑止住了,不讓自己的信心滑跌下去。

    「你們罪人們,歡迎到這城市來,雖然這城市的罪人夠多的了。」這條塗鴉標語點綴在輪渡口、去自由女神像的路上。塗的人不知用的是什麼顏色,油漆覆蓋幾次,仍舊顯露出來,比原來堂皇的題詞悅目多了。

    三個身著藍、白、紅色的男孩,像法國的國旗時而分開,時而連在一塊。男孩們腳踩四個火輪滑車,繞圓形展覽館牆邊一圈又一圈。他們馴養的鳥,頭朝下,雙翅向後翻,眼睛幾乎貼著自己的爪,飛在他們頭上,也在繞圈。

    渡輪緩緩離開碼頭。眼睛往島上和四周轉幾圈,船就靠島了。

    跟著遊客走。這個島立著法國贈送的禮物——自由女神像。拐騙、搶劫、殺人等等情形都不會在這兒發生。這是各方面互通條件,達成的一致協定,以維持美國象徵的純潔。買了票,我爬到高達一百五十一M之上、手舉火炬的女神的皇冠裡,整個城市在我的腳下。海灣口停泊著插有不同圖案旗幟的船舶。

    我對自己說:記住只有晚上六點一刻准,遊船離岸,崗哨撤離,而夜警尚在換班時,你可以採取行動。在這段時間裡,你必須頭腦清晰,敏銳,按照計劃實行。

    下女神像後,我在島上隨便走走。走累了,就坐在快餐店的門外鐵桌椅喝超級天霸飲料,等著天色暗下來。

    三

    C

    整齊的石頭,砌成牢固的女神像奠基,外圍為高大的圓形牆。牆和平坦寬闊的路之間,是一長段略微傾斜的草坪。

    我走上草坪,在夜晚有燈光反射女神像的位置停了下來,長方形的空心鐵蓋一下罩住了我。

    剛到石牆前,我突然發現整個小島到處都可見一些衣著隨便的人物,這些狗娘養的白種人——這個世界理所當然的主宰者,步伐裡都有種懾逼人的凶戾之氣。那個身姿柔美假意弄錯人的女人,從背後擁抱一個一看就是猶太人的中年男子。

    正在憑海眺望對岸曼哈頓的中年男子驚訝地回過頭,她歉意並豪爽地笑起來。

    中年男子一定是個非常靈敏之人,即刻發現她的特別裝束,但已晚也,兩個和一般旅客衣著無別的男人跟了上來,親熱地挽住中年男子的手,一行三人,消隱在自由女神像基座的門裡。

    那個女人無事一般,又神態安然、漫不經心地走在人群中。不止她一人在以各種方式查找。看來他們是在搜尋非法偷渡者。自從放棄紐約,「白美」政策在政府和國會中越來越佔上風。白人決心盡可能把少數民族中的危險分子:拉美毒販、伊斯蘭原教旨主義者、三合會、竹聯幫、越青幫、新黑豹黨等等,封殺在紐約區。採取的方式則是電腦網絡甄別,跟蹤,由極右翼分子的三K新黨進行「有選擇阻攔」。至於誰落入這個名單,原因是什麼,就難說了。

    我掉轉頭,碼頭方向遊客越來越少。渡輪靠在那兒,連個水手也看不見。

    從時間上算,應還有最後一個加班船到新布朗士克。我繞回快餐店,把座位上一頂在風中微微移動孔雀毛的帽子拾起來,很乾淨,我戴在了頭上。

    突然一隊人從女神像下的大門走出,男男女女,清一色禿頭,手裡提著武器,開始動手搜捕逃亡分子。傳言這個島上是離開曼哈頓的一個出口,真是一派胡言。但我相信我在類似的名單上。我五輩以上的祖先,五服之內的親戚,沒有沾過任何幫會的邊。至於康乃馨俱樂部,名聲還沒達到國際水平。我相信自己的清白,所以我好奇地袖手旁觀。

    那一隊人徑直朝我而來。

    飛機的引擎聲是這個時候在我身後的石子路響起的。就在右邊的空地上,衝下一個人或是兩個?看不清,螺旋槳煽動的氣焰和夕陽的色彩融為一體。

    我還未弄清是怎麼回事,發現自己已被劫持進飛機,直升上天空,我頭頂的帽子跌落在半空,跌落在並不稠密的槍聲之中。我抬眼看見桑二邊操縱飛機邊按按鈕,飛機立即被包裹在白煙中,如騰雲駕霧。

    從飛機上看下去,海水因為天特亮而發紫。一片紫色之中,彷彿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蟲帝蟲東。」

    我一驚,這城市幾乎不可能有人知道我這個名字。桑二仍專注於駕駛,只是眼睛變得和以前一樣柔和。我注意到自己的裙子被樹枝劃成幾片,流蘇一般在大腿上掛著,而我的手緊張得握成拳頭。

    這麼說剛才過去的一幕是真的,我的確在拚命奔跑。如同眼底下整個曼哈頓島雄偉的建築一樣真實。

    是身旁這個男人救了我?我萬分沮喪。這沮喪,還有一個自己從未發現的秘密:我並不需要男人,我喜歡獨身,厭惡與任何一個男人共享一個床。我無法否認自己的身體隱藏著這種非理性的火焰。

    假若要讓我一改這種堅定不移的浸透著絕望的面目,那麼只有讓我恢復到自我意識之前的混沌狀態——我開始寫小說之前。C

    直升飛機像只鷹傾斜著插向海面,在水面上掠過,水花撲閃,我渾身上下都濕了個遍。我不想關玻璃艙。風捲裹著銀色的魚,呼呼響著,下雨似的從窗處飛過。

    我手伸出窗接住一條,魚和我的手一樣大小,尾擺搖著,鱗層層疊疊,像緞子光滑發亮。

    你有什麼要告訴我的?看著它一閉一合的嘴,我在心裡問。C

    四C

    桑二從客廳的玻璃茶几上取出兩個杯子。從衣袋裡掏出一隻扁酒瓶來。他擰開酒瓶蓋,往杯子裡倒酒。「如果你不高興我呆下來,我們喝了這杯酒——不僅僅是為你壓驚——我就走。」

    我仍未說話。牆上一個鑲嵌著石邊的鏡子呈現出他的側面,我移了移身體,我的臉太冷漠,嘴角有兩個細縫。屋中央倒掛著一把繡著龍、金翅鳥、虎、獅的褶皺竹布傘,燈光被罩住。對著鏡子,我撫了撫亂髮。

    「你是來島上找我的?」我盯著鏡子裡他的脖頸問。

    「是的!」

    沉默。然後空氣變得鬆軟起來。

    他遞過來一杯酒。

    我沒有接。「你真是想救我,想要我?」

    「是的!」口氣不偏不歪,像他站在那兒的姿勢。

    我朝後退一步,乾脆說:「那你把外套脫了,不,把衣服脫了!」

    桑二放下手裡的酒杯。他的動作很慢,但眼睛未眨一下地注視著我。在他的注視之中,我拿起茶几上的酒杯,一飲而盡。倚靠沙發,我褪掉身上的黑毛衣,然後,揚起頭,看著他棄去內衣內褲。C

    我赤裸的身體,映著傘投下的龍與金翅鳥、虎與獅的圖案,濃淡不一,片段塊狀。桑二的眼睛比牆上多邊形鏡子更清楚地照著我的模樣。

    我垂下眼瞼,拿起茶几上另一個盛得滿滿的酒杯,朝他走去。

    我喝了一口,把嘴唇壓在他的嘴唇上,含在我嘴裡的酒如火焰竄入他的舌頭、牙齒、整個口腔,奔入喉嚨、全身。一陣輕微的震盪。

    這時,我像一朵新開的花,插在他的身上,我的手指張開,抓他的臉脖子和肩。

    當他一進入我,我馬上就飛了起來。白的雪在漆黑的摩天大樓間,堆成整齊的圓錐體。海的藍、天的藍轉換為紅色,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的色澤,一點一點浸染著雪覆蓋的大樓。

    我突然看到一排雙手合十的女人,跪了下去。

    你手裡的種子沒有水也在發芽,它是櫻桃、蓮子?

    我俯衝到三千公尺之下。在結冰透明的水面上,查尋我要的一張臉。靠近那臉,想扳過來,我重複幾次都抓不到它。冰好像有層薄玻璃隔開我和這張不願回轉的臉。

    我已飛在三千公尺以上,頭髮帶著斑斕的光苗,擦著風,卡嚓卡嚓響。這速度越來越快,張開了每一片羽毛,拋棄了所有的形狀。

    我睜開眼睛,發現在我身下的這個男人,一個詞、一個詞地說著,像唸咒語。他的發音平靜安詳,一種非叫我聽下去不可的力量。他撫mo著我的背脊,忽地輕輕一翻,就到了我的身上,而那頭猛獸卻固執地衝擊我的*。他的手從我的面頰移到眼睛,覆蓋它們,我整個人被摔了下去,往下墮落,直線墮落。

    我昏眩了過去,又醒了過來。但馬上又昏眩了過去。待重新醒過來時,我從來不曾吼叫的喉嚨發出悠長尖銳的聲音,那絕不是歡樂,那是我還來不及認清的一種令我驚愕的東西。

    繼續下去,朝這片白光來呀!我緊閉的眼睛盈滿了晶亮的水。C

    五C

    空氣裡有股沉香或伽南香?我嗅了嗅,確實有股熏過的香味。在我的床四周,香味更濃郁。

    我手抓枕頭,坐了起來。房間裡射進窗簾的陽光,什麼人也沒有。床乾乾淨淨,我赤腳下地,客廳的沙發茶几也乾乾淨淨,酒杯也擦洗過了,屋子裡收拾得一點痕跡不露,就像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似的。

    推開套房的每扇門,一切一如往昔,只是顯得倍加整潔。

    然後,我拉開窗簾,升起玻璃窗卻吃了一驚:人、車混成一團。形似玻璃彈子球的冰雹,每個冰雹都一樣大、一樣白亮,鋪滿了街道、屋頂、馬路兩側。警笛嗚嗚地在遠處響著。

    這不是一個該下冰雹的日子呀!不要說下這麼標準的球形玻璃彈子了。

    我的手觸到自己赤裸的身體,那麼柔膩,那麼灼燙。我的脖子掛著一串項鏈,扇貝狀的墜子,鑲銀邊的黛綠深青的玉,墜子上的穗光亮流麗。我以前見過,在桑二胸前。

    「這是我的護身符。」他說。

    他還說了什麼?

    我無法把思路弄清晰。

    我嗅著縷縷絲絲的香氣往回搜索:他古銅色的背溝,凹凸分明的鋼硬的腰臀。他中心地帶水淋淋的森林,豎立著這城市任何一座建築都為之遜色的形體,一雙柔軟的手卻輕而易舉全部將其握住。

    我的回憶像圖案逐漸透出稜角:他似乎說我真像他死去的妻子,說我可能真是他妻子的妹妹,他和他的妻子一直都在尋找從小棄家出走的那個女孩。

    他說:你就這樣緘默吧。我喜歡你嘴唇緊閉,眼睫毛忽靜忽動的樣子。他低沉的男中音消失了。

    我慢慢走到床邊,一條鮮艷的紅綢巾,方方正正,在枕頭的起伏之處褶皺著。一個男人,把這麼一塊紅綢巾蓋在一個熟睡中的女人臉上,然後,連腳步聲、關門聲也沒有,如影子一樣退出這個女人的房間。

    那吟詠的錚亮的詞,誰會在性交時唸經文?只是為了感動我,代替如今作為笑話時才用的那句「我愛你」?

    我嚇得手裡的綢巾滑出手指,慢速地墜落在地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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