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裘利安還在床上,閔就來了。他昨天在艾克頓那兒喝醉,隔宿酒勁,頭很痛,閔不由他分說,言稱馬上就給他治頭痛。她租了車來,要他趕緊穿衣。
恐怕我一生也不懂中國,裘利安想,尤其是中國女人。
閔迅速和他和好,不解釋不糾纏。天下絕景,美女佳饈,不老不死成神仙的道教房中術——他完全給北京迷住了。甚至對店鋪大紅大綠大金大銀的俗氣也不討厭,送喪哭聲淒厲,凍死在夜裡的病狗,主人在街角悲傷,一輛輛馬車,那響在空中的鞭子聲,都讓他激動。
一天沒見她,見著她,他一高興,連一點怪罪的心思也沒有。
他們來到西郊的香山溫泉,走進閔開的一個單間時,裘利安想起了艾克頓。我不也一樣嗎?當裘利安一把抱起閔走入冒著熱氣的溫泉浴池裡,不僅不思念青島,連英國也不願歸。
不過就一天沒做愛,他的身體就饑餓得慌,一抱住閔的身體,他的身體,就不再受他支配,每個器官都變得不認識了。他只得雙手松開閔,兩人一起往水裡躺。這浴池巨大,池底傾斜,泉水最深處齊腰,渾身燒灼的情欲,沉浸水裡,越發難忍。他想自己就是一個中國帝王,有三宮六院三千佳麗,他以帝王的眼睛審視閔:在水裡的閔,比穿衣服漂亮多了,全身上下,一點多余的肉和線條都沒有。他看得見她光潔如玉的陰部,在水裡更加鮮艷,順著他的手一托,臀部冒出水面。他的手不肯離開,一直在上面滑動。“西方沒有這樣的女子。”
他飄散開在水中的體毛,與閔全身的光潔成對比。閔看著笑起來:“中國沒有你這樣的男人。”
他的頭痛早已不知忘記在何處了。
閔在水裡抱住他,說:“你慢慢來,我們有一整天。”然後,她解釋,“像我這樣的,在中國女人中也很少。《玉房經》中,稱我這樣的,叫‘入相女人’。還有描寫:‘鑿孔居高,陰上無毛,多精液者,五五以上,未在產者。’你看我每個條件都符合,甚至年齡都正好。書上說與入相女子性交,男子者雖不行法,得此人由不為損。所以你別害怕。”
“我怎麼會害怕?”裘利安反駁道,他的手又滑到她那兒。
“也別驚奇。”
裘利安埋在水裡,吻她,然後抖動滿頭發的水:“我不是男人,我是一頭溫柔的狼。”
他用手分開閔的雙腿,頂入他那等待已久的身體。
她歡快地說,帶他來溫泉,是因為“沐浴”屬道家養生功的一種,母親教過她,但她從無機會實踐。沒料到果然如經書上所言。他一動,便把泉水抽空收束,又突然推進,熱乎乎地壓入她的體內,一直壓到心口,她感到全身快要融化了。
她的臉在水面上,看得出她的高潮說來就來,滿臉是彩霞。她的眼光恍惚,雙手從裘利安的脖子,移到他的腿上,用力地按動。她的聲音開始含糊,恬靜,變成了呻吟,又是那種歌唱一般的呻吟,漸高漸低。裘利安只感到聲調奇異地悅耳,她在進入一種新的快樂境界。
和他以前聽到過的有點不一樣,他也覺得自己在意識與夢境之間穿行,先是被她帶著滑翔,後是他跟著她騰越在峰浪之上,順潮而行,優美而灑脫。
“快樂!”裘利安從心裡叫出。羅馬人早在公元前就知道把浴室弄成最享受的地方:有蒸氣,有按摩,有性放縱。牆上有色情的壁畫。他感慨,他不知道他竟然能在北京享受龐貝古城羅馬貴族的奢侈,更不知道這種浴水性交,給女人帶來極大的快樂。
不管怎麼樣,裘利安感到他就是一個羅馬貴族,在與他的情人作樂。而他的情人比任何朝代的性奴隸都更美麗而熱情奔放。
他現在不再是一個布魯姆斯勃裡的知識分子,他不再是貝爾教授,也不是英國人,而是一個形象,一個純粹形態的陽,與一個純粹形態的陰交合。“千人萬人見我喜悅,急急如律令。”閔的身體帶著熱水,纏繞他緊又密,就像滑柔的她,帶著水在他身上波動。他實在無法忍受如此強烈的刺激:這次他高潮來得長久,但猛烈,直到清澈的水中,那像膠型的水生物向水面上浮起。
燈光幽暗,閔穿上黃玫瑰花睡衣,日本式的。她沒有系帶子,任衣服自由地拖地,她的身體各個部位若隱若現。她站在裘利安的對面,長發披肩,仙風道骨的。
裘利安斜躺在榻榻米上,枕頭墊得很高。今夜,他們就住在香山這家帶溫泉的旅館。
不知何時,月亮躍到天空一邊,清清朗朗。窗簾大敞,月光太亮,把房間照得像個仙窟。此時,夜深人靜。閔說,古人認為這是練功求道之好時機。
她陷入回憶,以前母親也是這種時候叫醒她,讓她的身子承受天地的精露,常常在後花園假石山蓮花池旁。有月光,沾天光,有濕氣,沾地氣。存想若偏了就會串性,女的會練成男,男會練成女。所以,女子存想的對象得是陰性雌類,男子則相反。這樣會神思專注,有自己的神保佑,不走火入魔。
“為什麼你在交合時唱歌?”裘利安問,“而且好像每次唱的不太一樣。”
閔說:“我不會唱歌,這叫嘯,是女子的氣性自然發生。既是結果,又是方法。就像原始森閔的波動,就像原野的風。其聲或許如歌如吟,但沒有可記的曲調,無法教也無法學,而且因為自然而然,順氣而發,每次不會重復。”
她後退幾步,離他更遠一點,就地盤腿而端坐,身子挺直,雙手放松地擱在胸前,蓮花指狀。裘利安覺得她的身體是一團金燦燦的蓮花,性感而誘人。
他起身靠近,閔用眼睛禁止,他便就地坐下。
她一邊習功,一邊低聲說:用竹葉、皮桃肉煮水沸騰,待溫熱適度時,脫衣入水中,讓體內體外污穢之氣排除,這是最普通的沐浴。她最喜歡用朱砂雄黃雌黃各三分,搗細,用棉紗布裝好,塞入雙耳,第二日中午,日上山頂,用新鮮水沐浴。但她喜歡干浴——閔邊說邊做,看起來像自行按摩,但復雜得多:
雙手從眉間眉內之兩角處,人中之上兩側,遍摩臉部,各九轉。用指尖梳發,往身體下延續,雙掌托住乳房,手指尖上作花樣的撥弄,最後延到下部位置,有更教人目不暇接的復雜指法。
裘利安認為這只是女人的手淫,不過,儀式化了,就神秘起來。就像她的所謂的“嘯”,不過是更令男人興奮的一種東方女人遮恥的“叫床”方式,一旦儀式化,連閔這樣的知識分子也不會害羞。
隨著她的自我按摩動作,她的睡衣敞得更開,最後落在地上。她又赤裸了,但與以前不一樣,她人在房裡,神卻不在,好像她正在靈魂脫殼而去。
她臉上出現一種神定氣住的滿足感。他完全相信,閔在遇到他之前,一直就是用這類方式自我滿足性欲,或者說,由於房中修煉,所以她才把青春保持得這麼完美。
他突然覺得閔很可憐,沒有滿足她的男人。而且他害怕閔突然消失,這兩種感覺一下抓痛裘利安的心,抓得很痛,他只有上前抱住她,心裡才感到好受些。
這令他很驚異,他怎麼會對她有這種超出性之外的感情?他一向不願和女人有性以外的關系。最好做完就結束,各奔東西。他喜歡為性而性,只求樂趣。現在他驚奇地看到他走出自我設禁。
這個在他懷裡的中國女人,要知道多少年來,她就這樣練氣咒語,與道教的邪門歪道一起孤獨地度過歲月,漫長的少女時期,婚後的日子,也是一樣從身體到內心寂寞。三十五年,這一年該三十六個年頭了!裘利安比誰都明白什麼是孤獨,什麼人的孤獨才算得上孤獨。
他初有記憶,幾乎是在襁褓裡,父母阿姨叔叔們在另一大房間裡高談闊論,吵鬧不休,笑聲不斷時,他一人在小床裡,他就以哭聲來抗爭他被拋棄在一邊的孤獨。他獨自承受黑夜,包含著暴力的風,春天最厲害,能把橡樹連根拔起。母親有時似乎聽見他的哭聲,就會讓整個房間的人停止說話,要聽明白。弗吉妮婭阿姨說,自從他降生,布魯姆斯勃裡集團就像有一個小魔鬼誕生,全得聽他的哭聲。
就像眼前,為什麼他來東方冒險,和這麼一個中國女子一再幽會,只有一種解釋:他的孤獨,她的孤獨。他們都害怕孤獨,他們需要對方的心。幼小時,如果哭聲無用,未引起母親的注意,那他就只得停止哭泣,雙眼絕望地看著空空蕩蕩的屋頂,忘記所有家具的形態,窗外天空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