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一家都是「土生土長」的重慶人,靠著山腳岸邊長大,天天看嘉陵江水清長江浪濁。一家子圍著小收音機聽本地「言子」,笑成一團。只有一個人不一樣,那是我父親。
父親是抗戰時被抓壯丁來到重慶的,重慶人叫他「下江人」。父親一輩子沒學會說哪怕勉強過得去的重慶話,幸虧他是個木訥寡言的人,不得不開口時才開口。開口便是天台寧波口音,很像上海話,與重慶話就隔了千里萬里。只有我能聽懂父親的話,所以做了義務翻譯,由此揀了幾句半通不通的上海話。
父親一輩子都想順江水而下,回到長江入海的那片廣闊的平原,那生育他的土地,但他只是一個病休的川江拖輪駕駛,在家燒飯做家務,六個孩子數著米粒下鍋。社會最底層的人物,能有什麼奢想?只能閒下時看著滔滔江水,男人家也不能盡落思鄉淚。
但是父親是個大度的人。街坊上有痞子看見他軟弱可欺,對他說話如凶神惡煞,讓我這小姑娘怒火直衝天靈蓋,恨不得一刀揮過去。父親卻不記恨,當這種人需要他幫忙時,比如借鹽借米,父親照樣給,別人不還,他也不要。有一年坡下有戶人家起火,父親提起滅火器,就往坡下衝,火滅後,他的臉和一身衣服都熏得黑糊糊的。
今年上他的墳,我帶了百合花和一本寫我成長的書,燒完了紙錢,燒這書,火旺旺的,父親在另一個世界讀得很快。我一邊陪伴父親讀這本書,一邊對他說了上面這些話。血緣關係固然重要,父親與我之間,卻超越了父女天倫:他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卻是我最愛之人,他身上的善良、同情心,使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孩子未葬於污濁的黑暗之中,因為他的存在,讓我始終對這個世界不徹底絕望。
父親生前有個願望,希望骨灰回家鄉。母親和哥姐都不肯,怕父親的魂回了老家就回不到重慶。所以那年我從倫敦回來,兄弟姐妹一起選擇了面臨長江的山坡,讓他的墳朝向江水,以便他的靈魂順著江水去家鄉探望,再順江水回來。
但是,父親的願,我必須還。八十年代末我到上海讀書,我學得不夠地道的上海口音,讓我在上海商販手裡吃了不少苦頭,連坐公共汽車都被指錯方向,售票員厭煩地說:「外地人,拎勿清。」
近年我到上海做過幾次簽名售書之類的事,上海記者卻驚喜我能學上幾句寧波腔。
最終我與上海還是「隔」。
但是,作為小說家,我卻有一個多年修煉得來的移魂術:我能讓我的主人公替我還父親的願:在上海長大——冒險上海,征服上海,敗績上海。
冥冥之中,我覺得父親會喜歡這個故事,讓我代他生活在上海。
我從重慶到上海,與所有的外地人一樣,被上海人看做小月桂一樣的鄉下人。這沒有什麼錯,並非每個上海人都是大慈大悲的佛陀,不必皆知眾生苦。
我想問自己,上海引以自豪的現代性是怎樣出現的?這成了我的一個懸疑。我不得不想像「如果我與上海一起長大」。
而我母親的第一個丈夫是個袍哥頭子,他在舊重慶的西餐館,或是兩江一帶碼頭呼風喚雨,對女人卻很有流氓本色。母親還是逃離了他。
我開始設計這本小說時,本想寫一個革命者怎麼一步步成為一個黑道人物,後來發現最可寫的是一個女人,如我的母親,她那雙大腳,如何從鄉下踏入摩登世界。怎麼遭遇奇跡,陷入地獄;又從地獄返回,歷遍人間。
這才出現這本「虛擬自傳」。
寫完這本小說初稿,去年已落的桃花,又一次花開,又一次花落。我很想讓父親知道,我花了整整一年半時間,為他還了一個願。
我今年回重慶,去上墳的那天夜裡,夢見父親,背景是一片爛漫的桃花,他還是一口天台話:「客舍如家家如寄,誰問花開尚如昔?」這半通不通的奇怪言語,把我驚醒了,難道父親的靈魂陪我當了文人?
我看拂曉的窗外,果然如父親托夢所言,夢中的那片桃樹,長到了夢境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