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慧在不該出現的時候出現,他從汽車上下來。看過電影《飛行女俠》的人,會記得他就是那位高大英俊的將軍。他是從明星公司跳槽的。自從拍了這部著名的電影,就永遠留起了電影裡修剪得細細的將軍鬍子,一派風流倜儻。
張慧離開汽車,走了相當遠的路,又朝路人詢問,最後才走進馬斯南路一條弄堂,在一所石庫門房子前,仔細核對了門牌號,然後輕輕扣門環。扣的方式有一定的節奏3-1-2,如此重複三次,就停下靜等回音。
過了相當長一段時間,裡面有人問:「啥人?」
他回答:「八爺的客人。」
大門打開,有人引張慧進門。這房子裡面挺大,院牆特別高,沒有鄰居能偷窺裡面。院牆邊的迎春花梨花都開了。他下了決心,1927年這個春天應該屬於他了。
張慧被引著轉過兩道彎,到了一間寬敞的房間,佈置得像個堂屋,裡面坐著的是已經年邁的洪門師爺,白髮蒼蒼,不過身子骨還不錯。師爺旁邊是不太顯老的三爺,兩個人回過頭來看著他,一聲不響,背後站了一些人,整個屋子裡也沒有任何聲音,全都虎視眈眈地瞪著他端詳。
張慧沒有料到這個局面,看到的都是中式黑衣短衫打扮的陌生人,不知道怎麼辦好,他模仿戲文裡的樣子,握拳作了個揖,說:「諸位大爺,小子張慧在此有禮了。」那兩個男人還是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只是瞪著眼看他。
張慧把一個裹好的紅布小包舉手獻上,「一點見面禮,不成敬意。」他走上前去,想放在師爺和三爺之間的桌子上,旁邊一個人走上來,要他止步,拿過他的紅包遞了上去,在桌面上層層攤開,是一根金條。
三爺看了一眼,也不去驗真假,只是凶狠狠地扔下話來:「我們不收不明不白的禮。」
張慧說:「這位大爺請息怒——」
師爺抬起眼來,慢吞吞地說:「這麼說,你要我們給你做事?我們向來不做殺人越貨之事,不要弄錯。」師爺馬上要趕人。張慧急了,望著三爺,三爺向師爺遞了個眼色。
張慧趕快說:「我給二位獻計為民除害來了。」
三爺揚聲哈哈大笑,震得張慧耳鼓轟鳴,「我們要你獻計?我們滿腦袋都是計,而且天天在為民除害。」他突然上前,眼放凶光,逼到張慧跟前,張慧個子比他大,但也被逼得往後縮。三爺說:「說吧,不就是常荔荔甩了你,你要報復她?」
張慧滿臉通紅,心思被說穿,就乾脆憤憤不平地開了腔,「她還當眾羞辱我,士可殺不可辱。我請師爺給我做主,什麼條件都可談。」
老三要說話,師爺擋住他,站了起來,在房間裡走了兩步,「你膽子也太大,你可知她是常力雄之女?!」
張慧連忙說:「我知道,但我不是對著常荔荔來的,是她的母親。所以,我來請大爺,請開條件。」
師爺鬆了一口氣,說:「男子漢寧折不彎,好!我們就是專給有血性的男子報奇恥大辱。你要我們怎麼做?」
「抓這個荔荔小姐,她太美了,千萬不要弄傷她,只是殺殺她的傲氣!要她媽筱月桂出來談判,然後把筱月桂殺了,光有一個余其揚,荔荔就神氣不起來了。事成另有重謝,三條金夠了吧?」
「嗨,」師爺這才感興趣地問,「你對上海洪門還知道什麼?」
「都知道筱月桂是上海第一女強人。」張慧肯定地說,「沒有筱月桂,余其揚就不足掛齒!沒有餘其揚出錢,荔荔就不再是大明星——她根本不會演戲!她電影中的武藝,是工作台上剪刀膠水弄出來的,假的!」
老三和師爺互相看了一下,仰面大笑。師爺揮揮手,說:「行,我們肯定為民除害,剷除騙人的假明星!你先回去,到時候,我們告訴你,要多少錢到什麼地方,帶什麼武器。」
「我不會殺人。」張慧一哆嗦。
「殺人的事,我們會處理。」老三一聲大吼,「洪門三十二刑具,四十八殺法,哪一種我們都擅長。」
張慧壯著膽說:「那我就放心了。」
「三根金條得先付,這是你的仇人,與我們無關。」
張慧還想講理,「什麼事都是事成全付。」
三爺跳了起來,「什麼時候算事成?把筱月桂頭砍下送到你手中才算?你以為我們是胡亂答應的騙子?」他把桌上的金條拿在手裡一掂,哈哈一笑,「三根條子買上海第一美人的命,這樣的生意還不便宜你!」
「行行,我這就去拿來,我相信你們的本事。」張慧馬上說。
「哪聽說過洪幫好漢做事翻悔的?你自己不後悔就行了!」
張慧出去後,他們倒沒有哄堂大笑。待手下人各忙各的去了後,師爺說:「老三哪,你真想報這仇?」
老三說:「當年黃佩玉黃爺死後,應當由我坐上海洪門第一把交椅,竟然被阿其奪去。阿其全靠這個女人在背後撐腰。她竟然拉上租界的洋人來一起抬舉,讓他坐了工部局華董這個位置。」
師爺說:「老三,我勸你消消氣。十年前黃爺去後,洪門債務糾纏,眼看無法脫身。當時約定有理財辦法的人,為龍頭老大。這個阿其和筱月桂敢豁出身家性命辦銀行,是鋌而走險之舉。黃爺留下的一屁股亂債弄清之後,倒是我頂著不辦,沒有給阿其行扶香主登山之禮。人家也沒有逼我們行大禮,正式開堂收門徒。」
三爺卻另說:「不管你有沒有給阿其開山堂,別人都說阿其是上海灘第一聞人洪門山主!這可不行。這對狗男女,借我們的名義行其私利。沒有辦正式儀式,這是偷梁換柱冒充,他們算不上洪門宗脈!」
師爺歎口氣,「我們至今還在煙賭娼舊行業裡收保護費,幾十年也沒變多少,沒有多大出息。洪門已經不像梁山有什麼第幾把交椅,人家憑本事做銀行、交易所、航運、電影公司,這些本來就不是洪門地盤。」
三爺憤怒地說:「師爺,我看你也老了,血氣也少了。人家當上海第一聞人,我們只落得一點殘湯剩菜。你受得了,我們洪門老兄弟受不了!我們至少得殺殺這對狗男女的威風。我對你說過,我很懷疑黃佩玉是這個女人耍計炸死的。」
「當初我們不也懷疑常力雄是黃佩玉設圈套打死的?這個黃佩玉把洪門的錢全用去賄買權力,對我們有什麼好處?」師爺搖頭歎氣,「這個上海十里洋場,也就是怪,江湖義氣一到上海就成了陰謀詭計,洪門兄弟反目成仇。你要明白:現在的上海灘,要有錢才有權。誰最有錢,誰就是真正的老大。哪怕殺了筱月桂和余其揚,沒有錢一樣沒用!那時人人都看清洪門是空門,怎麼辦?」
三爺說:「難道我們就干受氣不成?至少我們不准他打上海洪門的牌子!」
師爺冷笑了一聲,「我倒從來不曾聽見他打這個牌子,只是別人說他是洪門老大,他不否認。這可拿他沒辦法。有人說你是上海洪門老大,你怕也不會否認。」看到三爺依然氣不平的樣子,他說:「好吧,我們借刀殺人,跟這對狗男女來個討價還價。好好想想,做到哪一步,達到什麼目的。」
當天夜裡,差不多午夜時分了,滿街的法國梧桐樹在路燈的照耀下,看不出那白天的嫩黃。常荔荔車停在路邊,跳下來,高跟皮鞋踩著樹葉,套著白銀狐皮大衣,裡面卻是很單薄暴露的短衣長裙,推開空心花紋的大鐵門。
她奔進玉蘭樹含苞欲放的前花園,用鑰匙開了大門,逕直跑上樓來,直奔筱月桂的房間,推開門,見筱月桂垂著頭坐在香妃躺椅上,旁邊一盞壁燈,光線暗暗的。常荔荔親熱地喊:「媽!」
筱月桂抬起頭,朝女兒笑笑,「荔荔怎麼啦?這麼晚才回媽媽這裡來,漂亮的摩登公寓也不肯住了?」
「哎呀,這些臭男人真是煩死了。」荔荔朝床上一坐,彈了幾下,「那個傢伙真以為電影裡我跟他親個了嘴,電影後我就得跟他上床。我哪瞧得起這種小白臉男人!我至少要嫁給卓別林這樣的大演員。」
「這心氣兒倒是不錯。」筱月桂嘲弄地說。
「我每次上舞廳都被這一大群男人團團圍住,還打架,最後總是不歡而散。再過幾天就要到黃山拍外景,你說我不能痛快玩幾天,這上海算什麼上海呀?」
筱月桂有點心煩,「你要我做什麼呢?」
「把這些人滅了!」常荔荔蹬著腳說。
「怎麼滅?」
「全殺了!」常荔荔一臉凶相地說,突然笑了起來,「唉,叫他們滾開去,讓我能好好跳舞就行了。」
「只是嚇唬他們,虛張聲勢啊!」筱月桂笑了,她指指在暗黑中沙發上靜靜坐著的一個人說,「這種嚇人的事,這人最在行。」
常荔荔驚訝地回過頭來,果然看見一個人,是余其揚坐在那裡抽煙。她撲上去亂打,「嗨呀,你壞死了,壞死了,你看著我出洋相!」
余其揚說:「荔荔別調皮了,讓你媽媽給開個家庭舞會,安全,大方,氣派。給你請上海有頭有面的人來。」
筱月桂不高興地說:「我早說過這事了,她不肯。她就是要上舞廳,才覺得風頭足。」
荔荔叫道:「你看,還是我媽知道我的心。我就喜歡天天上百樂門舞廳!」她歡呼起來,「Paramount!你看,是媽媽讓我去Paramount,你陪我去吧!」沒有等余其揚回答,她就又說:「明天晚上七點半,一言為定!」
連一直板著臉的筱月桂和余其揚,都被她的興奮表演逗得前仰後倒地大笑。荔荔一路跳著唱著一路拿著皮包,想跳出門去。
筱月桂說:「恐怕真不能讓她到處亂跑了。唉,荔荔,你什麼時候會同意到歐洲去讀書?」
「我知道你想把我培養成淑女,週身上下都充滿歐洲式典雅教養。我在中國名聲正如日中天,做淑女多麼無聊。」
「你到英國,學莎士比亞,回來改造申曲。」筱月桂鬆了口,讓女兒學戲劇。
「哎呀,電影才是時代的藝術,戲劇落後了。」常荔荔說,「我們爭了多少次,不說了,一說就煩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