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起來,我打開電腦,有寶蓮一電子信,說昨晚她夢見和我一起在南方旅行,住的旅館是個院子,有竹林假石山水塘,總有些年輕的男子們想親近我們,說是愛好文學。那個旅館像個秘密基地,不時有人在院牆周圍刺探,想窺視我們的私生活。
當我們整理好行李,要離開時,來了我的叔叔,他戴著細邊眼鏡,短髮蒼勁,人斯文秀氣,話不多,卻真誠含蓄,送來一套線裝書,還有兩件一模一樣的黑色絲綢大衣給我們。我們翻著衣服,裡層是純白的羔羊毛,袖口和衣邊也鑲一圈白,衣背下擺開叉,還有連身帽子,時髦華麗至極。我們穿在身上,非常合身,就像照著我們的身材做的,細工慢活。
我們喜歡極了,不肯脫下身。
寶蓮的信讓我笑了,大概她不知我從未有過叔叔,無論是生父家的弟弟或是養父的弟弟,都沒有機會見到。也許她是知道,才在夢裡給我一個那樣周道的叔叔,既給我們精神糧食,又給我們這樣的女子喜歡的衣服。
這個異域小島現在的天氣已得穿毛衣了,半月前我回來,就覺得自己被這兒的天氣給擊中了,患了憂鬱症。我突然明白我是想念那江南水鄉,鮮衣美食,朋友相擁互相呼風喚雨,夜夜笙歌宴席。而這兒,完全是孤獨的隱居生活,除了讀書和寫作,就是收拾花園的花草。幸好還有寶蓮這樣的朋友在這城市,不時通電話和電子信。寶蓮說,醒來就想找個裁縫依樣做夢裡的大衣,但是,那來羊卷絨?哪裡尋中國絲綢布料?哪有裁縫師?不像小時候,經常進出裁縫師傅的工作室,比手畫腳跟師傅解釋心裡想要的衣服式樣。如今叫服裝設計師,不是隨便給張三李四做衣服的。
夢裡事我越來越忘得乾淨,不過倒是清晰地記得一年多前,我第一次見寶蓮的那個晚上。
我也是剛回來,還未到春天,天氣非常冷。那天晚上,我和趙毅衡沒有開車,而是乘地鐵到北部一個朋友家裡。進門到客廳坐下,寶蓮已和男朋友在那兒了。之前知道她是個很好的作家,但見面時彼此顯然很生分。寶蓮端莊美麗,我驚為天人。不過和所有我認識的台灣女子一樣,寶蓮說話也慢慢的,突然轉移話題說我的衣服好看,問我在哪裡買的?
我穿了一件法國人革新的半長絲絨旗袍,長袖喇叭狀,有許多紐扣。我告訴寶蓮衣服是在什麼店買的,當我開始說那兒有許多拐來彎去的小街,小街上有一些奇怪的小店時,我覺得小島一下離我近了,她也一下離我近了。
一屋子裡人圍著火鍋,邊喝葡萄酒邊聊天,我們竟忘了時間。等我們發現,急急趕到地鐵時,已錯過最後一班地鐵。城市之大,而且正好在南北相反方向。和我們一道離開的寶蓮和男友他們等在地鐵站邊,他們邀請我們去家裡。我與趙毅衡商量,這麼晚了,連叫出租都不可能。頭次見面,就要住在家裡?寶蓮再三說沒有關係。
盛情難卻,於是我們欣然接受了。
到寶蓮家後,她點上蠟燭升起壁爐火,我們聽音樂抽煙喝酒。樓上書房裡有一張寶蓮手握毛筆長髮飄飄的黑白照,那神情,那優雅,我只在張愛玲小說裡見過!第二天早晨,我們坐在玻璃房子裡吃早餐,我們接著昨夜的話題聊,說起我們共同認識的朋友,說得最多的是南丫島,寶蓮在那兒住過,她講完一個鄰居自殺的過程,我發現她不僅是個天才的語言藝術家,還是個知人情冷暖細膩精緻的人。
當我兩年前在台北,與寶蓮一起在聯合文學出版社的新書新聞發佈會上,講到我們的認識時,我說一切都是那麼不真實,彷彿是小說,倫敦是一個奇大的迷宮。
正因為這是個迷宮,我與寶蓮談廚技、園藝、一部電影一本書,分擔煩惱或是我們身邊發生的一件細小的事時,比如說到自家花園青蛙的故事,生活真實的一面才顯示在我們眼前。
要不要去有著山的公園或運河走走?是否願意到一塊綠地野餐散心?寶蓮總是有好主意,好心情。不然,寶蓮說,天就冷了,一冷人就想蜷縮在屋裡。
我想最好,我們還是去夢裡的南方,乘一列火車去找那個有竹林假石山水塘的小院,在冬天到來時,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