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拉開閣樓的門,赤腳站在小木廊上。整個院子還未完全從睡眠中醒過來,有人往天井水洞裡解手,那積了一夜的小便,聲音特別響。
總在堂屋右手邊上的一個竹矮凳,被穿過天井晾著的衣服空隙的一束光線照著。
有一天母親坐在上面,我蹲在地上,和她一起拆舊毛衣,准備洗過重織。管這一帶的戶籍,一個剛開始有胡子可刮的小年青,制服筆挺,走進院子。母親站了起來,向他點頭問好。他的臉卻掛著,訓斥母親:“老實改造。”母親臉上的笑容即刻凝固,低下頭說:“對,對,對。”我埋下頭,臉紫紅,我忘不了這個比我大不了幾歲的戶籍無緣無故給母親的羞辱。
背著書包,我准備去學校上課,走到院門口。母親從屋裡出來,邊梳頭邊極不耐煩地叫住我:“今天是星期天,上啥子學?”
我恍然大悟,難怪街上沒一個上學的人經過。母親顯得非常疲倦,象一夜未睡好,眼睛發腫,目光卻很鋒利,仿佛把我身體裡外都看了個遍,我心裡一陣發慌。她的臉色柔和起來,象有話要和我說,但一聲咳嗽後,她轉頭回屋去了。隔壁鄰居在吃餿了的稀飯,碗裡攤了兩根長長的泡豇豆。我從書包裡取了書,下到江邊去背功課。沒有多久,我就明白根本做不到集中精神復習。我回到家,家裡只有父親一人,在洗碗。
“媽媽去哪了?”
“她說去看二姐,”父親想了想,回答我。“好象她說要去城裡羅漢寺燒香。
這就奇怪了,難道母親遇到什麼難決之事?她逢到大事難決,就要去羅漢寺廟燒香,有時還帶我去。母親告訴過我,我第一次進廟,才三歲。
不過,我記得的第一次,好象是四五歲。安靜的廟內,空氣中有股藕的甜味。見不著人影,幾只麻雀在啄瓦縫間的青苔。
碎石子小徑,走著喀嚓響。隔四五步遠就有一個石頭人,臉孔風化得沒梭沒角,盡是坑坑窪窪的麻點,跟街上要飯的麻瘋病人差不多。
轉個彎,對直走,到了正大門。母親叫我站好,理平衣服,把耷拉的鞋子拔上。她說一個菩薩一個運,拜准了主命的菩薩,對上了,一輩子就好運不斷。她拍了一下我腦袋。那意思是對菩薩心誠不誠,恭不恭,就看我自己了。
進廟敬菩薩,別想好步子。若是右腳先跨進門檻,那從右邊開始,朝殿內回字形布局豎立的五百羅漢禱告,依你生辰八字,數到一個羅漢,沒挑沒選,就是你的守護神。反過來,若是左腳先進,那就從左邊開始數。
門檻好高,我幾乎是手撐著翻進的,一緊張,早忘了哪只腳先進的。回字形的殿內,四邊全是些差不多高矮的羅漢,有兩眼怒目的,有大笑不止的,也有莊容正坐懷抱神鳥,手執如意,頭長蓮花的。
“跪下,六六!”母親突然說,聲音低沉,但不容爭辯,只許服從。
我沒看,就嚇得跪在蒲團上,心裡直怕主宰我的菩薩,是個大肚漢或紅臉怪。壯了膽才抬起眼看,這尊石像險些兒夠著房頂,慈目善眼,青白的臉凝重寬容,手裡是把長長的銀劍,腳下踩著金色鬃毛的獅子,和其它羅漢們不一樣。菩薩的眼睛黑白分明,正瞧著我。我不會算我的生辰八字,母親咋個算的,我也沒問。但我覺得這菩薩早就認識,在哪兒見過?
母親也跪在我旁邊,點上三柱香,叫我跟著她一起磕頭。她的陰丹藍布衣服摩在我臉上,粗粗拉拉的,很舒服。她說,“這是文殊菩薩,你有啥子話,就對他說,他會保佑你。你想啥子福氣你就說,別說出口,心裡叨念三遍。”
我頭磕在地上,心裡念著,極快,起碼念了十遍。
回過頭,發現母親看著我,溫柔極了。
我的命從來都沒好過,恐怕一輩子不會好。我當初心裡念叨過的話,後來怎麼想也想不起來。那廟在我們去後不久,就被砸爛了。文革中大門一直貼著封條。聽說恢復了,我還特地去看過一次,重新維修了,一切復原,用了幾斤金子貼的佛面。文殊菩薩也重塑了一尊,差不多是老樣子,可我怎麼看都覺得特別陌生——他不象能記得連我自己都沒記得的心願。
這是一個令我弄不懂的問題:十幾年前母親為何就挑中文殊菩薩,給她懷過的第八個孩子、活下來的第六個孩子做守護神,而不是專司理德的普賢,大慈大悲救苦救難的觀音,至高至上無所不能的佛主釋迦牟尼?她的文化程度僅夠讀簡單的信,寫幾句滿是錯別字的問候話。或許她是歪打正著,文殊菩薩那劍是智慧之劍,那獅子是智慧之力量。或許她早就清楚,我一生會受求知之苦。凡事想追個明白,了解底細,到頭來只會增添煩惱,並付出慘重的代價。一個人不知不明,一生自然而然,生兒育女,少災少難,平安無事地逝去,化成泥順江流入大海,多好。
可是母親在這之前,在這之後,就沒有關心過任何一個兒女,包括我的知識問題。母親沒心思管,我也從沒有再得到過她在廟裡待我的溫柔。她認為沒必要讓我知道家裡的秘密,當然我對自己的身世,也不該有知情之權。
2
我想去見歷史老師,非常想。我手忙腳亂找小鏡子,但找不著,干脆把整個抽屜取在地上,翻找。五屜櫃裝衣服的一格抽屜,有一個嬰兒帽,那墨藍色我從未見過,不把抽屜取下來,不易看見。我伸手拿了過來,裡面有個硬東西,是一支小小的口琴。帽子很舊,還有幾個蛀蝕的小洞,但墨藍得可愛,有朵朵暗花,緞面裡絨,摸在手裡舒服又暖和。這口琴,想起來了,我是見過的,母親當時一把拿走了。一定是她把它藏在這兒的。
我上了樓,找到被四姐從樓下抽屜取回放在枕下的小鏡子。我嫌自己臉黃,象個肝炎病患者,便往臉上撲了點大姐的女兒用剩的扉子粉,用手把粉揉散,抹均勻。看了一眼鏡子,一白遮十丑,覺得自己還瞧得過去了,就反扣在床上,我對鏡子恐懼恐怕不亞於母親。
歷史老師肯定會問,你怎麼臉色這麼蒼白?你害怕?我不安起來,後悔撲了粉。我臉一紅,止也止不祝不知為什麼,我意識到我的青春年華會非常短暫,象一束光,在一個密匣裡鎖祝十八歲那年的那一天,我想打開這匣子,想看到這束光,它果然燦燦地閃了一下。
一個人一生很難相遇愛的奇跡,我一直在等待,現在它就出現在我面前,我決不會閃躲開去。我是愛上他了,他是有婦之夫,這完全不在我的考慮之中。也許潛意識中,這正是我愛他的條件。我從來都愛不可能的東西,越是無望,越能燒灼著我的情感。早晨我睜開眼睛,第一個意識就是他,他在這個時候在做什麼,我上一次見到他是如何,將見到他會是怎樣?我想我完蛋了,沒救了,還沒開始愛,就一個人把應該是二個人所擁有的愛之路走掉了一大半。
前前後後我把自己的頭緒清理了一遍又一遍,我罵自己,你是太孤獨了,學生喜歡老師,單相思。沒准等我走到他的門前,便會拔腿逃跑,發現剛才那所有的激情都會煙消雲散。
我的直覺告訴自己,他不在學校。雖然有時星期天他也會一人去辦公室。但這天,他一定在家裡。從石橋廣場坐公共汽車,我嫌車太慢,就下了車,直接挑近路,下坡靠江邊走,過橋。江水和泥沙,把江邊一些地方沖積成一個個山坳。蘆葦、小灌木長得柔柔弱弱,但坡上坡下都長滿了。我看見了他描述過的那排緊靠在一起吊腳樓,他的家為斜上方一所木頭與石灰牆結構的平房,木板是長年雨水太陽塗出的黑碣色。
我站在山坡下,心猛地狂跳起來,為自己的大膽。如果他問我來做什麼?我就說四姐結婚,請他寫一幅草書。
不,我有什麼必要扯謊?我應該告訴他,我就是想見你,就為這,我來了。海棠溪那坡石階很長,我幾次停下喘氣,但從未有折回去的念頭。他使我潛埋在身體裡的一種東西爆發出來,我瘦削的臉頰,毫無血色的嘴唇,泛出淡淡的紅潤,頭發在風中飄飛,正在由枯黃變青黑,粗糙的手在脫皮,指甲鮮亮晶瑩。如果我能看見自己,我就會清楚,在十八歲那年的那些日子,我將自己一生應享有的美麗,不想保留地使用了。
來到那條背朝江面的小街,沒按著門牌號數,憑著感覺,我找到了他的門前。
我沒有逃跑,沒有心跳,我冷靜得叫我自己害怕。
我舉起了手,敲門。
3
他拉開門,看見我,很吃驚的一個表情,但瞬刻便鎮靜下來,頭朝房內一偏,說:“進來吧!”
正象我預料的一樣,他妻子和女兒都不在,只有他一人。和我夢裡來時看到的相同,家裡全是書,書櫥將一間三十來米不到的房間隔成一大一小兩間,小過道竹桿曬晾著洗過的衣服。有個旁門,通向後面自己搭的小廚房。床、椅櫃子倒是位置適當,房間顯得不那麼擁擠。一台舊唱機在獨腳凳上,和書櫥相連,屋角有個舊瓷瓶。
他沒問我怎麼來了,而是笑了笑,似乎看穿了我所有的想法。我恨這個自以為是聰明的笑容,一點也不給我面子。我在靠牆的凳子上坐下,他從茶壺裡倒了一杯老陰茶涼開水,遞給我。象想起什麼似的,他彎下身子,從書櫥下面一疊唱片、報紙和書中,抽出一張唱片放在唱盤上。
書櫥上真的放著他母親的一幀照片,她呆呆地望著我,這個早已不在人世的人想告訴我些什麼呢?“真象你,”我對他說。
他點點頭,朝我走近了一點。我慌張地把一杯水一口氣喝了一半。他把杯子接過去放在書櫥邊上。他走到我的身邊,停住,看著我,突然俯下身來,在我的額頭輕輕吻了一下。我的身體自動靠攏他,緩不過氣來地微微張開了嘴唇。
我被他抱著站起來,整個兒人落入他的懷中。我的臉仍仰向他,暈眩得眼睛閉上,一時不知身在何處。一點掙扎,一點勉強也沒有,我是心甘情願,願把自己當作一件禮物拱手獻出,完全不顧對方是否肯接受,也不顧這件禮物是否需要。我的心不斷地對他說:“你把我拿去吧,整個兒拿去呀!”他的親吻似乎在回答我的話,顫抖地落在我滾燙的皮膚上。
我突然明白,並不是從這一天才這樣的,我一直都是這樣,我的本性中就有這麼股我至今也弄不懂的勁頭:敢於拋棄一切,哪怕被一切所拋棄,只要為了愛,無所謂明天,不計較昨日,送掉性命,也無怨無恨。
我感覺我全身赤裸地墜落到床上。他撫摸著我最不能摸的地方,我自己都不敢碰的地方。但他的手和嘴唇突然停下,許久沒有動靜。我睜開眼睛去看他,他好象正在猶豫。
我的臉燒得發燙,為自己再也無法抑制欲望感到害羞。
他說,“你還是一個處女。”
我說,“我早就不想做處女。”
“以後不會有男人願意和你結婚,即使和你結婚,也會很在意,會欺侮你一輩子。這個社會到今天,男人很少有超脫俗規的。”
“我一個人過,我喜歡一個人生活。”
“因為你知道我不會和你生活?”
“我沒想過,”我堅決地說,“我只是想今天成為你的,和你在一起。”
我的話可能使他吃了一驚,但明顯讓他放了心。他叫了一聲我的名字,“你終是要嫁人的。”
我想對他說,從小我所看見的一戶戶人家,我生活的世界裡,我的鄰居,我的姐姐哥哥,沒有一家是真正幸福的。既然婚姻不是好事,我干嗎要結婚?而愛對我是至關緊要的,我尋找的就是這麼一丁點東西。
但我沒有說出那麼多的話,我只是一個勁地搖頭。
當時我不過是一個性沖動中的少女,我只知心裡愛他,卻不知怎樣用語言向他表示。我想以後我也許會愛,但那是“以後”。對他的愛必然會專斷一生,不會有第二次。
他把我的手指含在他的嘴裡,接著又放在他兩腿之間,他的陰莖已又硬又燙。我沒料到男人的這東西會變紫紅膨脹,比我想象的大得多,上面有血管在跳動,好象一個放出籠的野獸。我的手發顫著,但沒有縮回來。這麼握著男人的陰莖,是我從來沒想過的。他的雙臂把我抱緊,象要把我嵌鑲進他的身體裡一樣。陽光透過竹葉灑在我赤裸的身體上,光點斑斑駁駁,我覺得自己象一頭小母豹那麼暢快地躍動馳騁,光點連成一條條焰火纏裹著我和他。窗外長江浩浩渺渺,對岸的城市就象海市蜃樓,窗下是陡峭的巖石,巖石底是一個樹蔭遮擋的空壩子,幾個小女孩在跳橡皮繩,邊跳邊唱:^{大小=42}一二三四五六七,馬蘭開花二十一。^{大小=48}伴著嘻嘻哈哈清脆的笑聲,從低處傳來,江上那種小輪船駛向碼頭在發出歡叫。那個時候,我是第一次明白江上的船,為什麼要這個停了那個便接上地鳴叫。所有窗外的聲響,象是配合唱機上轉悠的音樂。
我快樂地抓住他的手,俯下身把乳房緊緊地貼壓在他的胸膛上。他的心跳猛烈而有節奏,他親吻我的耳朵,低沉的聲音在說,“你的心比別的女孩子脆,並且還薄,一觸就是一個洞。”
他扳開我夾緊的雙腿,一個東西漸漸挨近,趁我不注意閃了進去,象個可愛的小偷。
他問我痛不痛?我說不是太痛。
他歎了口氣說,他很痛,下面痛得發脹,心裡痛得懸空。他說痛好,甜不是愛,愛我,他心裡又酸又痛。
他的舌頭卷裹了我的舌頭,他的手指交叉著我的手指。他的身體壓偏的乳房上一沖,我的下面就被塞得實實在在。我真的痛了起來,一種嶄新的痛抓牢了我,以致於他輕輕一動,我就想叫,想大聲吼叫。但我不好意思,只是興奮得喘不過氣。我想抬起頭去看他的器官,怎麼會把我弄成這樣一種狀態,可我睜幾乎睜不開眼睛。我覺得和他互相插得不能再緊,我聽見自己的子宮在咬嚙,忽地燃燒起來,沸騰著上升。
江上的景致倒轉過來,船倒轉著行駛,山巒倒立在天空,重疊著他的舌頭、他的手指、他的目光、他憤怒的臉、他歡樂的臉。天空在我的四周,江水在我的頭頂起伏跌蕩,無邊無際,毫不顧惜地將我吞沒。
突然,我的淚水湧了出來,止不住地流,渾身顫栗。同時,我的皮膚象鍍上一層金燦燦的光澤,我聞到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象蘭草,也象梔子花。最奇異的是我感到自己的乳房,頑強地鼓脹起來。的確,就是從這一天起,我的乳房成熟了,變得飽滿而富有彈性。
4
我們的喘息漸漸平息,我們汗淋淋的皮膚相擁著,久久未說一句話。他親吻著我,問我怎麼沒血?那聲音有點驚異。我去察看身體下的麥席,真是沒一點紅。他沒有問別的男人碰過我沒有,他只是說:那你是干重體力活時不當心弄破了。
他的手撫摸著我肚臍,肚臍上小時開過刀的傷疤,我閉著眼睛,聽著我的心跳和他的心跳協調地響著,我的手攬著的他的脖脛,一只腿靠著他的腿,彎著的一只腿輕輕擱在他的另一條腿上。我知道每個處女,有一張證明書——處女膜。我從來就沒這張證明?或許我生來就不需要這張證明,也可能我生來就不是處女!
“你很想這樣嗎?”他抱緊我問:“脫光了和我躺在一起。”
我說,是的。
他說他也想極了,每次做夢總做到脫去我的衣服,在那一剎那就醒了,懊喪不已。
我問為什麼?
他說他看見光著身子的我,跪坐在他面前的床上,但腿間有血。
他做不完這夢,是怕傷害我。我感動極了,臉貼緊他的臉,感到自己愛上了一個值得愛的人。
他叫我坐起來。
我很聽話,坐了起來,背挺得很直,手自然地擱在跪曲的腿上,就象他夢裡見到的那樣。他未穿衣服,比平日顯得高大結實,只是他的陰莖現在垂倒下來。他不知從什麼地方拿來一個夾板,坐在離床不遠的凳子上。他讓我別動,他手裡的鉛筆沙沙地響。幾分鍾後,他走到床邊,讓我看。
我赤裸的身體!乳頭和肚臍的樣子描得格外仔細,陰毛也仔細地描了出來。我認出頭像是以前他在辦公室畫的,新畫的身子,是接上去的。我,竟然是這樣一個女人:赤身裸體,反而本色自然:一頭色情的母獸。我覺得自己應該就是這樣徹底無恥。原來他把我的頭像只畫在紙的上端,就為了等著畫我的全身,他一開始就在盤算我!真好,我一開始就引起了他的淫念!
我要這幅畫。
他說:“你不怕讓人看見?”
“這是我,為什麼要怕?”我說,“最好你簽上名,行嗎?”
他爽快地簽上名字,從夾板上取下,攤開放在枕頭上。我注意到他在看畫時,陰莖一下挺直起來。他大概有點不好意思,背過身去,匆匆穿上了衣服。
我從床上跳下地,去找自己的內衣內褲,套上白花點的布衣布裙。我穿涼鞋時,他已系好褲子的皮帶。
他朝書櫥走過去,停掉唱機上的音樂,轉過身來時,神情有些異樣。他把我拉在床邊坐下,攬著我的肩,讓我再呆一會兒,他說他的妻子和女兒要晚上才回家來。我聽了,一點也沒嫉妒,也不懊喪。我高興自已做了一件一直想做的事,比想象的還美好。
5
我們臉朝屋頂,並排橫躺在床上,他突然撐起身子,開口說話,聲音完全改變了,很疲憊的樣子:“你不用記著我,我這個人不值得,我這個人和其他男人沒啥兩樣,不僅如此,我還特別混帳。”我剛想開口,他的手就捂住我的嘴。“你別說話,聽我的,你記住這些話就是了。”
他站起身,我以為他去取他的茶杯,結果卻是一盒紙煙,他點了一支,抽起來,我從未看見他抽煙。他說,有些文革造反的積極分子已被區委通知去學習班,他正在等著有關部門找他說話。而學校已通知他下周去談話,雖然他不知道學校將和他談的內容,但他的直覺告訴他,他馬上就要進那種私設的“學習班”監牢。
我從床上坐起,搖搖頭。
“你不相信?”
“你絕不會的。”
他把煙灰直接抖在三合土的地上,說,“終有一天你會懂的!起碼到了我這個年齡。”如果我仔細一點,就會發現屋子有點亂,氣氛不太正常。但我沒注意,我的眼睛只在他的身上。
“現在就是算清帳的時候了,”他說。
我站了起來,對他說,“不會的,你是文革的受害者,沒干過這些壞事。”大概是我說話的勁頭太一本正經了,他竟停住要說的話未說,來聽我說。而我只能重復相同的話,他坐在床邊的凳子上。
“我算是‘殺人犯’。”
“胡說!”
“說我殺了我弟弟,說我是指揮開炮的人。”
“沒有的事,”我幾乎要哭起來。
“這是真的,我就是殺了親弟弟的殺人犯,”他相當平靜地看著我。“你可以走了!”他說,卻把我的手握在他寬大厚實的手裡。
好一陣後他放開我,到書櫥前,一本書一本書地挑著,一大堆外國小說,有些我未看過,有些我看過,他都要送我。
我伸手去拿枕頭上那張畫,他擋住我的手,抓了過來,看了看,揉成一團,朝廚房門走。
我叫起來:“這是我的畫!這是我。”我著急地跟了上去。
他抱了抱我的頭,“你還有一輩子要過,你得清清爽爽走自己的路。”他走了幾步,畫在煤爐上點著了火。
我一個人走出他家,抱著麻繩扎好的一大摞書,心裡還是迷迷糊糊,還是未能從一個少女蛻變為一個女人的感覺裡掙脫出來。好象他的肉體還插在我的肉體裡,從他那美妙的器官裡噴射出的滾燙精液,隨著我步子加快,慢慢溢了出來,甜蜜地浸滿了我的陰唇,貼著腿滑動。我的手抱著他的這些書,就象抱著他。
但我想起他趕我走時說的話,那些我不太明白的話,心裡突然哆嗦起來。不知為什麼,我感覺到他跟我做愛時那種決斷,那種不要命似的激情,那幾乎要把我毀掉的瘋狂,是個不祥之兆,前面是一大片黑暗。
他沒有和我談到任何計劃,也沒有約下一次見面的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