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花配演」,這是今晚首先由於堇遞給報界的新名詞。
於堇和全體演員數度向戀戀不捨、不肯離去的觀眾謝幕,前台上不停地有人敬獻鮮花籃,而記者與自居重要人物的戲迷湧向後台。
蘭心大戲院的工作人員是有經驗的,他們只放記者進去,對那些擺闊充大的人物,不理不睬,假說親戚朋友的,也不客氣地擋駕。
於堇把沒有出來謝幕的白雲裳介紹給他們,問他們是否認識這位白小姐?
正當記者們迷糊不知怎麼一回事的時候,於堇讓白雲裳念女主角的第一段台詞,那是一段很特別的話:
這些街樹的腿,電桿的腿,都有著春天的色彩,一切建築的腿,也塗了春天的色彩。
把擦滿了脂粉的大腿交叉伸出來,穿著高跟鞋的修長的腿,穿著玻絲襪的羞答答的腿,優雅地,從那條靜靜的弄堂,從那條從來都熱鬧如節日的南京路上走來。
我們從窗簾後面,我們從樹叢後面,我們從三五牌香煙的輕霧裡,我們從法國古龍香水味中,睜開我們的眼睛,去染一絲玫瑰紅,去染一絲紫羅蘭,紅的,綠的,藍的,白的,光的影,影的光,注視著你虹一般的美貌。
記者們面面相覷,於堇接著慢慢念出此劇的警句:「上海,你這造在地獄上的天堂!」「難道--」一個記者不相信,他沒有能說完自己的話。
「你們看到的是同一個人物,兩個不同的演員交替演出。」於堇婉爾一笑:「這是愛藝劇團的藝術創新,各位今天已經親眼見了,怎麼不相信?」這下後台裡炸開了油鍋,全都大驚小怪轟然起來。攝影記者要於堇和白雲裳倆人湊在一起,比較兩人的相貌。
「各位,這事情本來是出於無奈,各位知道我今日中午遭逢不幸,我無法趕過來,準時演出。白小姐毅然為藝術做犧牲,上台代我,無名英雄。上半場一直是她,不是我。各位覺得演技如何?」記者們鼓起掌來,紛紛向白雲裳提各種問題,從她的出生,教育,何時來上海,有什麼獻藝計劃等等。白雲裳整個被記者包圍了,鎂光燈嚓嚓地響,白雲裳的臉興奮得起了一層紅暈,顯得更加漂亮迷人。
於堇悄悄地退到一邊,看著白雲裳享受一朝成名的幸福,她向劇團人示意,要一杯水,也讓人給白雲裳送過去一杯水。
譚吶走到於堇的身邊,「你這是搞的什麼名堂?」他遞給她一杯事先準備好的滋潤嗓子的紅棗菊花冰糖水。他的口氣並不嚴厲。「誰也架不住名聲襲擊。這個白雲裳虛榮,你要小心一些。」於堇抿了一大口暖香的紅棗菊花冰糖水。這個冬天不冷,一場雪也未下,可能是接連不斷的雨天,使氣溫一直維持在秋末的氣溫之中,夜裡氣溫才像十二月。本來嘛,這十二月的第一日,和農曆的正月嚴冬相比,還是暖和的,人一多,更顯得熱氣騰騰。
於堇靠近譚吶,輕聲地問:「小心什麼?小心被她搶了風頭?」譚吶說:「我是好心。你在演藝圈也不是一天了,這種事,你也明白。」「像我這樣飽經滄桑的人,還在乎什麼風頭。」譚吶聽著於堇這句掏心掏肺腑的話,心裡很感動,不知怎麼反應才好。這和他印象中的於堇不一樣,以前,他認為於堇重名,例如在商談階段,已經提出「於堇主演」四個字必須突出到什麼地步。
於堇繼續說,「這個亂世年月,名聲能維持幾天?還未能成名的,出名要趁早,為什麼不讓白小姐出名呢?」「你是什麼意思?」譚吶更不解了。
「你就打出這個招牌吧:雙花配演,二女合一。我保證上海灘對新花樣的好奇心,會被你釣起來。」譚吶說,「要是我不同意呢?」他本能地不喜歡這個姓白的女人。
於堇看著譚吶,正視著他的眼光,「是我請求你,算是為我這麼做,你會同意的。」從演出上說,這個新鮮主意好像也沒有什麼壞處,譚吶想。從今天的演出效果來看,如果是於堇從頭到尾演,自然效果更好,可是白雲裳的演出,除非雞蛋裡剔骨頭,才可以說不及格。他聽見白雲裳在那兒誇誇其談她演戲的經歷,又提起在燕京大學主演《雷雨》裡的角色。什麼事都說得跟真的一樣,經歷編十次就是生平。
「就是有點便宜了這個不請自來的女人。」譚吶輕蔑地說:「演戲是有行規的。」他的聲音帶著一絲賭氣。
說到底,於堇今天還是給他了一個臉面:她完全可以不來,也不用出這個絕主意。那樣的話,現在的局面就不可收拾了。
從心底裡,他對於堇還是感激的。於堇把他看得很透,現在要他還情了,要他看在她的份上,給這個姓白的女人一個爆得大名的機會。這份信賴讓他心頭一熱。他依然不明白有什麼必要捧紅這個女人?他知道於堇做什麼事都是有個想法在後面,也許這一刻不好說清而已。
「你放心,我會叮囑她認真演的。」於堇歎了一口氣,拉了一下譚吶的手臂,兩人往邊上站。於堇的聲音放得更低,說要與譚吶說一件事。
他有點手腳無措,擔心什麼?他的右手抬起來,撐在牆上。不必擔心,而且這完全是我庸人自擾。果然,於堇說的事與他猜想的風馬牛不相及,他的手放了下來。
於堇建議兩天後,十二月四日,在國際飯店十四層舞廳開一個《狐步上海》演出成功的招待舞會,請劇組、報界以及上海軍政各界的頭面人物。
「軍政各界?」譚吶幾乎呻吟起來,「什麼軍?哪些政?上海現在有多少軍隊多少政府!難道日本方面也請?」「都請,日本人首先要請。請的其他人,都必須是不至於當場就與日本人吵起來的人物。」於堇說。「他們不是要共存共榮嗎?你把這兩天的雅座保留票給我--越多越好,我請人轉過去請日本方面的人。」譚吶驚奇地轉過身來看於堇,於堇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他小心翼翼地補一句:「你不是在開玩笑吧?」「絕對認真,在這種時候這種地方,你看我有沒有開玩笑的可能?」於堇鄭重其事地說。
「能讓我問一聲什麼目的嗎?」譚吶小心翼翼地問。
於堇什麼也沒說,只是把譚吶的手捏了一下,眼睛看著他,像一個孩子求情。譚吶神思恍惚,這一瞬間不知道身在何處,他鎮定住自己,想了一下,轉向另一個問題:「招待舞會,國際飯店十四層!這是什麼天價,我們窮藝人哪兒租得起?即使天天這戲爆演,愛藝劇團賺了錢,團裡大多數人也在等米下鍋!花這冤枉錢,會被劇團人脊樑點穿。」於堇說,「譚兄大導演,你不明白行情了,現在是什麼世道?山雨欲來風滿樓,商人收縮銀根還來不及,國際飯店也便宜多了。我這樣的戲子,也能住上兩三天,不然,哪兒輪得上我!」她看看依然狐疑不定的譚吶,乾脆說:「你出五百元中儲券,由我負責租一個晚上。」「五百中儲券,我也出不起!」譚吶很倔,他想知道於堇在弄什麼名堂,這事比他想像的還嚴重得多,他得拖一下,思考一下。他不是漂亮女人一開口就昏了頭的角色。
但是於堇不給他想的時間,「譚大導演真有本事,什麼時候修煉成鐵公雞,一毛不拔。」她明白,譚吶做這種決定需要時間請示。但是她又不能說得太清楚。「那就這樣吧:你打個欠條,給國際飯店。其餘的事,你就不操心了。」譚吶笑著說:「當然,于小姐大面子。不過欠錢什麼時候還呢?」於堇輕聲說,「你就寫:勝利了還。」她與他靠得很近,像是在告訴他什麼秘密情報。
譚吶心裡驚了一跳,臉一熱。好久沒有聽到什麼勝利之類的話。他覺得於堇不但很幽默,而且對他極度信任,這兩者都讓他心裡湧起一股熱潮。
只是,這不是動感情的時候。他看著於堇發呆,於堇把話又說了一遍,「勝利了再還。」他才覺得她是嚴肅的。
他朝四周瞧,鎮定了下來,對她允諾:「我就寫,四年內歸還。」「一匹識途老馬。」「誰?」「當然是你嘍--四年,四年夠了!」她拉住他的手,突然又放開了。她也朝四周看看,人們都在注意新星白雲裳。
於堇對他說:「如果你有事需要找我,你只要對國際飯店接線生說這個號碼就行了。」她伸出左手,手心用鋼筆寫著3331.這是可以打入她房間的電話密碼,除了夏皮羅和他的心腹接線生,再就是休伯特知道。「只能你一人知道,明白嗎?」她的聲音很輕,一邊用右手擦抹掉號碼。
譚吶一直苦於很難找於堇,除非她主動打給他,有急事沒辦法。今天首演前,國際飯店接線生不給他轉電話。他說了自己的名字,說明觀眾全在等於堇,非要接她的房間。對方讓他等,大概是先請示過,才讓電話進去的。
這密碼一看就記住了。譚吶什麼也沒說,向她認真地點點頭,做得什麼事都沒發生過。這種手心寫字,好像是學校裡小姑娘做的事,但是於堇在白皙的手心裡寫出這個秘密給他看,使他眼中的於堇突然從仙女變成了凡胎肉身,他喉嚨動了動,心裡突然升起很久未曾有過的感覺。
這一剎那,她臉紅了,因為他看她的眼光著火一樣。她知道這種感覺是一顆定時炸彈,這不是時候,不能在這個時候有爆炸干擾。於是,她掉開了視線。
整個後台喧鬧無比,其中有莫之因的笑聲。於堇順著笑聲看去,莫之因在和記者說話,白雲裳在一邊補充什麼,顯得喜氣洋洋。也有記者過來要於堇簽名,簽在白雲裳名字旁邊,她微笑著照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