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幕升起的時候,暗黑的舞台上,是白雲裳穿著露肩舞服的背影--那是於堇有名的背式出場。她的背後是兩排唱詩班的孩子,稚氣地嗓音唱著多聲部的聖歌。
燈光漸亮漸收,照到女主角的背,她的腿伸出來一個微弓,一個長長的吟詠式的句子:「上海,你這建築在地獄之上的天堂。」然後緩慢一個轉身,眼神比身體先轉向觀眾,像是一個遠遠的秋波。
台下轟然響起了掌聲,上海老戲迷知道這是於堇的招牌姿勢。虧得這白雲裳學得微妙微肖。哪怕作為這戲的導演,譚吶以最專業的眼光,也只分辨得出兩人嗓音稍有不同。白雲裳略比於堇豐腴一點,化妝很巧妙,燈光之下,恍若一人。
白雲裳果然對這齣戲熟悉極了,讓譚吶不由得懷疑起來:這個女人恐怕早就有上台的野心,不然今天怎麼正好湊上了這機會。於堇說排練時白雲裳都在場,他怎麼沒注意。這個白雲裳不能輕看,就瞧她能把於堇那樣驕傲的女人,弄得圍著她轉,就不簡單。
譚吶本來怕她脫詞,站在幕布邊上,想在關鍵時提一把,但很快他就被白雲裳的表演吸引住了。
女:我們會互相失去,失去到再也無法後悔,再也無法回到今天。
男:我們既然回不到今天,我們也只得相信這個命。(他站在窗前,他從褲袋裡掏出一疊詩稿,在痛苦地撕。天不再深藍,從未深藍過。那麼大海,我們走幾步,就可靠近的大海,並未向我們展示過偉大的胸懷。
女:你是說,連這大海也不能容納我和你,這堅實的土地,我一腳踏上去,也會踩空?(走向詩人,跪了下來,他不理她。如果,如果,我不能獲得愛和平靜,那我寧願像一頭暴烈的獸,撕碎這個罪惡之都。可是,親愛的,你怎麼辦?
看來他的擔心是多餘了。白雲裳演得相當熟練,從容自如。要是挑剔一點,那就是她台詞記得太準,一字不易,反而缺少於堇特有的臨場發揮的韻味。
譚吶朝助手揮揮手,讓助手明白工作正常,及時催促一個個演員準時上台。
一直到第一幕落下,譚吶這真正鬆了一口氣,他的發青的臉,漸漸恢復了人樣的氣色。他上廁所,對著牆,忍不住說:「真險,真險!」助手來找他,聽見了,問,「譚導演,什麼事真險?」譚吶笑笑,「天下本無事。」
於堇趕到蘭心大戲院,直接到了後台,她從邊幕看白雲裳演出,如她預料的,這個女人演得很上心,很像那麼一回事,連走路姿勢也是一模一樣。聰明人物,又用了心思學!看了三分鐘,於堇就放心地到化妝室去了。
暗殺倪則仁的槍聲,彷彿一聲信號槍,這場角鬥總算是正式開場了。
在香港,她依然在演戲演電影,但是別的演藝人士打麻將等片子檔期的悠閒日子,她總是去休假,有時借口生病從劇組請長假。
從九龍開船,二十分鐘可以到達一個月牙形的小島。那裡山丘起伏,樹林成蔭,風光很美。訓練諜報人員的基地就設在那裡。於堇從來沒有清楚地看到其他學員,只有某些偶然的機會,聽到教官在說,「杜鵑可能撐不住了。」「番石榴受了傷!」她猜想是從東南亞每個國家選來了一個女性,在此地作特殊訓練。每個學員只給了一個花名作代號,於堇的代號是藍靛花--Indigo.藍色,堇花之藍,也算貼切。
訓練基地的教師卻奇多,於堇有時猜測可能教師比學員多三倍。反正駐東南亞的美軍尚未投入戰事。看來這是美軍向港英秘密借這個小島做了訓練基地。訓練時花最多的時間是在日語和日本文化上,但各種槍支的射擊,徒手格鬥,短刀格鬥,巷戰等,佔用時間也不少。雖然於堇從小喜歡體育,不過這樣蠻橫的訓練,經常讓她感到精疲力竭。
幸虧間隔學習各種特工技術:竊聽、化妝、下藥、發報、文件攝影、游泳潛水、艇船操作。水上內容之多,於堇有個感覺:這個特訓營是美國海軍部門負責。當然,從教官們的服裝看不出任何番號、軍種。
教官不允許與學員有個人交往除了「Sir」和「MissIndigo」,他們之間沒有其他名字。
偶爾有教官訓練之後邀請她共進午餐,她雖看不到軍階標誌,但知道他們是比較負責的軍官。
這天來了一個教官,他長得很高,頭髮剃得很短,人顯得文雅,年紀與她相近。從他講的「日軍戰略研究」課程來看,可能來自美軍參謀部。
他們吃飯時談得很投緣,他像個大學裡的年輕教師,不時開個玩笑,明顯對她有特殊的興趣。她意識到了,臉就紅了。
訓練班軍紀絕對不允許這類事。兩人當即告辭,以後也有過午餐,都是有別的教官在場。這種迴避弄得她很難受,男女一旦抑制住願望,這願望就更強烈,漸成思念。她渴望見面,即使周圍晃動著他的身影,遠遠地看到他一眼,哪怕不說話,她也感到一種快樂。
不過,一切都得等整個訓練結束。
直到一年後,也就是這年春天,有一次他們終於有了勇氣又單獨在一起午餐。於堇專心注視他,教官受了鼓勵,他說得興起,像個被注視的男人那樣開始逞才誇口。
「別以為我們這些人是在準備與日本打仗。不,不,相反,英美在遠東的軍力,完全無法守備這麼散亂的島嶼。歐洲的形勢,使我們不可能在亞洲主動進攻。」他頓了一下,似乎在看他這種最高層戰略談話對於堇的震撼力如何。的確,於堇聽到驚奇萬分。「所以,我們--我們大家--在此苦學的目的,不是與日本打仗,而是盡可能設法避免與日本衝突。」於堇心裡格登一聲:那麼中國在幹什麼呢?在代英美纏住日本?在日軍的全部壓力下代西方承受打擊?那麼,我在幹什麼?我為學諜報保衛西方不捲入,讓中國苦撐下去?
但是她臉上一點反應也沒有,依然專心地看著她的教官,她的笑容讓對方滔滔不絕。
那天告別時,她和平日一樣。這個儒雅的青年軍官看著小路上的花叢說:「春天來了真好,但我最喜歡那藍色的花。」她望著遠處的海水,像沒有聽見。一個成熟女人,自然知道這個軍官在向她表白好感,可能他比她相思更苦,竟然忘了訓練班軍紀。她的腦子仍停在剛才他說的話上。
一周後,此軍官帶來一個女教官,給她講解並示範床上技術,說是訓練女間諜必不可少的一課。於堇看得心驚肉跳,但是當他們要求她「模擬」學到的知識,她也如職業訓練一般,照做了。她是演員,其實可以做得更「亂真」,可是哪怕有個好借口,她也不願給這個軍官任何鼓勵。
此後,他們沒有再見過面,夏末訓練班結束,當然沒有結業儀式,有個將官向她莊嚴地頒發了獎章和獎狀,並且授予她中尉軍銜,但一切相關物件,「由有關部門暫為保管」。學員回原住址待命。
應當可以喘口氣休息了,這訓練對她太辛勞了一些。她回到港島時,忽然覺得兩手空空,心中空空。她和教官再也不會見面,除非她求助休伯特。但是,她不再喜歡那個人,從那天他說出那些話之後。那段單相思無疾而終,她的心裡已對這個男人有障礙間隔。那短短幾天時間悶得慌,一個人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看櫥窗,這家看過看那家,第一次走入專擺著攤位的小街,聽著人聲喧嘩,停在水果鮮花市場,一切都恍恍惚惚。
香港那些影藝圈的男人,眼光短淺,小雞肚腸,讓人提不起精神。
她面朝海灣坐著,等待的日子,像那海水,一波一波湧上來,濕了她的雙腳,浪打在她的衣服上,水花撲騰到她的臉上。而現在是進入戰場的時候了,對任何突然事件的發生,她已經準備好了。看著化妝鏡,她覺得自己不只是一個諜報人員。那麼,我到底是什麼?於堇願意從這一生仔細想起,卻分不出一個頭緒。
化完妝,於堇站在幕布後面,白雲裳走出舞台,台上詩人在伏案寫情詩,讀出聲來,情深意長地思念去百樂門當舞孃的情人。趁這個空隙,於堇給白雲裳整理一下舞服,「這詩人讓你感覺不錯吧。」「他看上去不像是做戲,來真情了,怎麼辦?」白雲裳說。
「常見的事。」於堇拿著口紅:「譚吶會管住這種人,你放心!」「哎呀,該我上了。」一個疾步跨進燈光之中,白雲裳轉身成了紅舞孃,她跳的狐步,非常地道,有點柔媚,有點快樂。於堇想這白雲裳演愛情戲還真能投入,做得很認真,當然一穿上那紅裙高跟皮鞋,鬢上插上朵玫瑰,塗上鮮亮的口紅,誘人魂魄的音樂一響起,誰還能招架得了,誰還不情願暫時忘掉現實中的血腥呢?
不能怪白雲裳想不起倪則仁,她自己不也是早忘了這個人嗎?